自作孽，不可活。麒 麟小说
谁教他一时口不择言，对她说了个恶劣的戏言，果真是天理昭彰，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报应呀……
“少爷，我替那位姑娘换好衣裳了。”龙家丫环恭敬地福身，并拎着原先穿在娃娃身上那套湿透的裙衫。
“嗯。顺便交待厨子准备热姜汤过来。”
环退出房内。
娃娃仍在熟睡中，紧紧抱着锦被，半张酣甜的脸蛋就埋在被间。
方才龙步云将她安置在其他厢房，这小丫头就是睡得不安稳，硬是不肯从他身上下来，贪赖着她嘴里所说的“香气”……逼不得已，龙步云只好将她塞到“沾有他身上香气”的自个床榻上，拿了件“沾过他身上香气”的锦被给她，这才让小丫头心满意足地吁出轻吟，瞬间陷入沉沉甜睡。
龙步云嗅嗅自己身上，却闻不到任何香气，倒是免不了有些许的男人汗臭味，这丫头反倒信誓旦旦，怎能令他不生疑？
叩叩。敲门声响起。
“进来。”
龙步云料想应当是丫环送来姜汤，随即应声道。
姜汤是送来了，只不过端汤人的身份却令龙步云溢出无奈低吟。
“娘，怎么有空过来？”他挤出笑脸。
“送姜汤。”龙母开开心心地捧起托盘的瓷碗，向宝贝儿子献宝似的，证明自己的动机再单纯不过。
“然后就回房间休息？”龙步云仍笑问。
“当然不！”龙母徐娘半老的花容上犹能证明她年轻时倾国倾城的绝艳丽姿，“我是来看儿媳妇的。”
“儿媳妇？我房里有这玩意儿吗？”
“彩儿说你带了个姑娘回来。”彩儿正是方才为娃娃更衣的年轻女孩，“她睡下了，是不？让为娘的瞧瞧。”
“娘——”
龙步云还来不及阻止，龙母已抢先一步地掀开垂帐。
“好可爱的粉娃！不错、不错，儿子，你和你老爹同样有眼光。她今年多大岁数？哪里人氏？家里有哪些人？她爹是做什么的？你们在哪儿相识的？”龙母抛出成串的问题给身后的宝贝儿子，却又不给他回答的时间，兀自惊呼欣喜，感动莫名：“你瞧瞧，她还噘着嘴儿轻打呼咧！可爱、真可爱！”“娘，你别嚷嚷！”
“好好好，娘不嚷嚷，不吵醒你的宝贝媳妇儿。”龙母咯咯直笑。
“她不是我的儿媳妇，我连她姓啥名啥，今年多大，哪里人氏，家里有谁，她爹是谁都不清楚。”龙步云顺便回答方才龙母发问的几项问题。
“那你带她回家做什么？”还让她入主自个儿的厢房咧！
龙步云凝觑着睡梦中的粉颜，缓声回道：“她惟一的师父离世，现下独身到洛阳寻亲，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涉世未深，所以……”
“喔？”龙母挑起右边柳眉——她的宝贝儿子向来不是那么善良的家伙。
龙步云尴尬地再换个理由：“你儿子领的薪俸好歹也是人民的辛苦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为民谋福是天经地义，难道你希望看到你儿子成为人人唾弃的奸官恶差吗？”
“唔？”龙母再挑起左边柳眉——为民谋福当然是天经地义，只不过套在一个专司铲奸除恶的“铁血神捕”龙步云头上，这句话就显得有滥用之嫌。
“再者，我对这小姑娘做了些失礼的事，男子汉大丈夫，自当肩负起责任。”龙步云一顿，再加注，“直到她找着了亲人。”
“耶？”龙母两边小山似的黛眉一块轻轻耸动——她儿子对人家做了些“失礼”的事耶！不成、不成，她越来越好奇，她这个向来视衙役差事如生命、压根不懂何谓风花雪月的宝贝儿子到底干了啥“失礼”的坏事。
“儿子，是什么失礼的事呀？”龙母探问的嘴脸，俏皮得不像一个为人母亲该有的天真。
“娘，你真是够了，以后我绝对要爹禁止你看些艳册，否则你满脑子到底都装了些什么?!还有，你既然有闲暇在我房里探问东、探问西，干啥不回房陪爹去恩爱甜蜜？有空再帮我添个弟弟妹妹，不送了。”龙步云简直要败给这个实际上是他娘亲，本质上却更像他妹妹的头疼亲娘。
“不孝子！有了媳妇没了娘，是不？娘还待不上半刻，你就要将娘给撵出去，嫌娘碍事了，是不？”龙母懊恼地跺着脚。
“我说过了，她不是我媳妇儿！你要是想等着当婆婆，还得看我哪一天破了‘阎王门’！”他早在两年前便立下誓言，愿倾其此生来剿除杀手组织阎王门，宁可一世不受家累阻挠，也要与阎王门周旋到底。
“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抱不到孙子?!”龙母心直口快。
“娘，希望你的口不择言不会有成真的一天，否则龙家就断后了。”去，连自个儿的亲娘都咒他！“步云，你不能先为龙家留个后，再去对付阎王门吗？上回我才听你爹提起，阎王门全是群武艺高强又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万一你——”
龙步云翻了个白眼：“娘，你没听过‘邪不胜正’吗？”
“我只听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谢谢您打击了自个儿子的自信。姜汤，您送来了；人，您也瞧过了，现在让您的宝贝儿子恭送娘亲出房门，可好？”龙步云不带恶意地嘲弄龙母，嘴里说着“恭送”，实则是打开房门，将龙母硬推了出去。
龙母一听到儿子用“您”来称呼她，就知道儿子赶人的耐性即将用罄，识相地跨出门槛，蓦地又回头：
“那你晚上睡哪？”她指着床铺方向，上头已经有个俏娃娃占了整张床呢。
“我今晚不睡了。”龙步云仍是笑着，看着龙母眼眸中闪动着“艳册”里的种种虚构情节，他马上补话：“我准备用整晚的时间来处理公务，理清现在我手边夜盗一案的疑点，并且拟定明早该由何处着手查案。”
“喔……”龙母露出扫兴的失望眼神。莲步前移三步，再回首，“儿子呀，你若是不清楚如何讨女娃儿欢心，爹爹和娘娘都很乐意让你询问，万一床笫之事不明白，别害臊，爹爹和娘娘也会努力讲解给你听，再不，娘房里的春宫画也可以参考——”
碰——回答她的，是迎面甩上的门扉巨响。
? ? ?
旭日破云而出，鸡啼惊眠而醒。
娃娃揉揉惺忪的睡眼儿。
“咦？这是哪儿？有床有被的……”好半晌才完全清醒：“对了，昨儿个他把我领回来了……”
拨开垂帐，遍寻不着她的绣鞋，娃娃只得踩着光裸的步足，混得叮叮作响的玉铃铛，巡视房内一圈。
不期然地在窗边书房瞥见伏在案上打盹的龙步云。
她蹑着脚，走近。案上的蜡烛早已溶成一摊软泥，他右手所执的墨笔仍带湿软，可见他甫睡下不到半刻。案上成堆的书册、纸张，绢纸上密密麻麻地标注成篇文字，她轻手拈起一张。
“素 、银鸦草、莽苍、绢菊、迷莼……全是些使人陷入昏睡的毒草毒花，龙老大写这些做什么？”她已经直接和龙步云攀起关系，“但若说到，怎么可以漏了‘断香’呢？它可是之王呢。”娃娃自作主张地拿起架上毫笔，蘸墨，补上一记药名，“对了，还有‘映山红’、‘春山如笑’、‘贵妃醉’……”
娃娃喃念好些名称，也不忘一一写到纸绢上。
这些可都是她爷爷师父曾教过她的名称呢。
娃娃在龙步云耳畔制造的嗓音虽小，但仍令人无法忽视。
龙步云睁开眼帘，率先映入瞳间的便是娃娃粉嫩嫩的轻扬嘴角，接着便是她手上拿着的纸绢及毛笔。
“别乱动我的东西。”低沉而初醒的嗓音，慵懒中仍不改其严厉。
娃娃正对上凛然鹰眸，“你醒啦。这张纸上的——”她还来不及献宝，纸绢已被龙步云先行一步取回，他并未注意到上头未干的墨迹，只是利落地将所有纸绢折好，放置一旁，“昨夜睡得可好？”
娃娃先是凝觑着纸叠，半晌又恢复笑靥地朝他道：“床好软、锦被好香，当然睡得好，我好久没睡过暖床了呢。”这些日子的她，都是窝在树上过夜。
“那就好。”睡不好的人，恐怕是他吧?“我唤个丫环过来帮你梳洗。”
“好呀。”
不一会儿，彩儿领着另一名丫环分别端着温水毛巾及新衣新鞋，进到龙步云房内。
“少爷、姑娘，请梳洗。”
娃娃拧起毛巾，胡乱地猛擦自个儿的脸蛋，一旁为她梳理乌黑散发的彩儿再道：“夫人交待，送套全新的衫裙鞋袜给姑娘，并在‘惜笺阁’布上膳食，等着少爷和姑娘一块用早膳。”
“好呀好呀，我好饿呢！”
彩儿因娃娃率真而不矫作的神情而莞尔轻笑，难怪夫人直嚷着这名小姑娘可爱呢。
彩儿灵活的十指为娃娃束上娇俏的双髻，并加编着与新衣裳同色系的纁巾。
“我还有事要忙，不过去了。彩儿，你向夫人说一声。”龙步云也梳洗完毕，重新换上另一套衣衫。
“但是少爷，夫人‘特别’交待，您一定要到。”
他就是知道他娘“特别”的交待，所以才不想去，他娘心思里转了几个坏念头，他这个为人子的会不清楚吗？龙步云暗忖。
“照我吩咐去做。”
“少爷……”
“下去。”
彩儿无奈，只能领着另一名丫环福身退下。
“你真的不去吃早膳？”可是她好饿好饿喔……娃娃又从腰间小福袋摸出满满一把的瓜子嗑，暂解饥饿。
龙步云好笑地看着娃娃脸上写满的“那我不是也没得吃”的可怜表情，“等会我会让人领你到‘惜笺阁’去用膳。记住，无论与你同桌的妇人问你什么，你都摇头，或答‘不知道’这三个字，听清楚了没？”
“为什么？”
“因为她的问题往往不值得思考、不值得回答。”龙步云系上臂捥祝虻愫贸雒诺男型罚拔医裉觳榘甘彼潮闾婺阊叭耍愦舐运蹈鲎迹梦矣型沸骺烧摇Ｄ憬惺裁疵郑俊?
。”
“乳名？”还真是名副其实，名字和人一样，像个天真奶娃似的。
“名字呀，爷爷师父都是这样叫我的。”
“姓什么？”
娃娃摇头。
龙步云换个说法再问：“你爷爷师父尊姓大名？”
她仍是摇头。
“你不知道?!”
“不知道。爷爷师父就是爷爷师父呀。”
“你住哪？”
“灵山。”
“哪省哪县？”
娃娃三度摇头。灵山就是灵山嘛。
龙步云突然觉得右侧额际隐隐作痛，问了数道问题，仍是毫无所获。“很好，记得等会就用这种回答方式跟我娘吃早膳。”如此一来，他娘也绝对探不到任何口风。
还当真点头应诺。
龙步云浅叹口气，再问：“谈谈你要找的人，这总该有点头绪了吧？”
娃娃这回倒干脆，“有有有，我爷爷师父说我要找的人复姓‘皇甫’，是神医世家之后，而这个世家有个惯例，子子孙孙皆以药材来命名。”
“嗯哼。”龙步云记下。
“依爷爷师父的推算，那个皇甫小伙子现年应该二十有五。”
“再来。”
“个性据说狂傲嚣张。”
怪当初她会怀疑皇甫冰川，虽然皇甫冰川符合上述两项，但性格却不似娃娃所说的狂傲嚣张：“继续。”
“没了。”
听得正入神的龙步云一顿，“没了？”
“我讲完啦。”
“你的意思是要我在全中原里找出一个年约二十五，狂傲嚣张的‘皇甫’小伙子？”这跟从一箩筐蜉蝣中分辨出雌雄有啥差别?!强人所难！
“对呀。”
龙步云抹了把脸，“你有没有读过书？”
“有啊，爷爷师父有教我。”
“‘大海捞针’这句成语，学过吧？”
娃娃才正要开心点头，以彰显自个儿的饱读诗书，却接收到龙步云饱含怒焰的双眸，也明白了他的嘲弄。吐吐粉舌，“我也知道这件事很困难……但、但是爷爷师父就只说了这样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找……我也不想下山来找寻一个陌生得紧的‘亲人’呀，但我爷爷师父不放心我独留灵山，可我不喜欢城里，有时遇到好多坏蛋找我麻烦，我就有股想缩回灵山的冲动……”
她根本不适合繁华县城，她从爷爷师父那里学习到的东西太肤浅。
她天真，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分辨每个人话里所挟带的另种涵义，是真诚、是反讽，她压根摸不着头绪。
她单纯，因为她所生长的环境太窄小，她的世界只环绕在与爷爷师父生活的朴实山野。
她任性，因为她从不曾学习与其他人相处的方式，以往爷爷师父宠她、疼她、让着她，自然处处护着她，哪像现在，让她独自流落洛阳。
她的茫然及害怕是可想而知的。
她的依赖和缠腻是可以理解的。
只不过，龙步云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她只依赖、纠缠他？
“罢了罢了，龙某既然答应替你找人，自当尽倾全力。”
“那是不是表示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娃娃眼中闪动着异常晶亮的璀璨光辉。
“在找到人之前。”他立下但书。
“那你慢慢找。”娃娃咧开小嘴，急忙接话。
“龙某必会‘尽速’为你找到人。”他特别在“尽速”这两字上加重语气。
娃娃噘起嘴，对他语气中那股巴不得立刻甩掉她的感觉而微恼。
龙步云看着她嘟高的红唇及鼓胀的双颊，不由得浅笑，“不是说饿了吗？去用膳吧。”
? ? ?
洛阳城东的富商在一夕之间被洗劫一空。
当龙步云及泠溱赶到时，满房满室只剩下些微残香、空荡荡的珠宝饰盒、金银空箱及一张“贪财、贪财”的嘲讽字笺。
官府差派了一名名叫姜璇精通及医术的人协助调查。
“是什么迷香？”泠溱问着不断东闻西嗅的姜璇。
“啧……很熟悉，但是……”
很好，无论说得如何头头是道，只要句尾加上“但是”，就表示前言皆是无用之言。
龙步云摊开昨夜他归类出来的名称，“你参考看看。”
姜璇接过，“素 、银鸦草、莽苍，不，不是这三种。绢菊，味道有些像……迷莼，应该不是。喔？龙捕头，你连‘断香’这么稀有的翘楚都知道？不过姜某此生尚未有机会嗅过断香的气味。”姜璇抚着短胡，续道：“映山红、春山如笑、贵妃醉……这些皆是极佳——”
“慢着，我啥时写了这些奇名怪称？”龙步云拿回纸绢，发觉在他龙飞凤舞的草书下方补上了俏皮可爱的字迹。
龙步云蹙起眉。
是了，今天一早就瞧见娃娃拎着这张纸又涂又写，这笔迹除了她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她懂得医术？不，应该问——她竟懂得这些奇奇怪怪的？
或许……
“大师兄？有什么不对吗？”泠溱唤着他。
步云摇头，“只是发现了一条破案的线索。”
“是什么?!”
“别心急，这条线索交给我来办，我另外派任务给你。”
“大师兄请说。”
在提及任务的一瞬间，龙步云突然想到，“对了，琅琊下山了没？”
“还没。”
“看来鸽子放得不够多，再接再厉。好，现在先不谈琅琊，我要你去帮我查皇甫冰川的来历，最好连祖谱一并追查。”
“大师兄，难道你怀疑——”
“你过虑了，查他的身份纯粹为了私事。”而这回私事之主的芳名就叫“娃娃”。
虽然娃娃考量了部分疑点，但仍不能排除皇甫冰川就是她要寻找的皇甫世家成员，兴许娃娃的爷爷师父当年见到的小伙子是皇甫世家的某个子孙，而非皇甫冰川……而他的责任就是帮她找到皇甫世家。
“咦？私事？”泠溱一时愕然。
龙步云从不在身负公差时谈论私事，连提都不曾提，而现在他竟然叫他去办私事？
“对，私事。而我现在要去办公事。”他所谓的公事，就是回府询问娃娃关于纸绢上所写的名称，并理清娃娃的真实身份——
倘若她真是个小孤女，她的确令人怜惜，但她若是有目的而来，他只能说，她的演技精湛。
龙步云随手挑起一本沾染了些微香气的书册，准备带回龙府让娃娃瞧瞧。他朝泠溱道：“有没有用不着的纸，我要用来包书，以免香气散尽。”
泠溱往胸口一摸，“啊！有，刚才有人在西市发单，我顺手就塞到怀里。”他随意一瞄，“是个讨喜的小夫人在办义诊，这年头还极少有这等善心人士。”
龙步云难掩好奇，接过纸单也约略浏览完纸单：“神医济世？”
神医？
“这年头哪个大夫不挂上‘神医’两字来打打名号？”姜璇插言道，“但普天之下，真能担得起‘神医’美名的人，除皇甫世家之外，无人敢与其相提并论。”
“姜先生，你也知道皇甫世家。”龙步云问道。
“习医之人怎可能不知？”
“那你清楚皇甫世家的府邸所在或任何信息？”
姜璇感叹地直摇头，“数十年前，一场灭门血案，诛尽皇甫世家，也不晓得是否有血脉存活下来，而今太多人仗着这疑点，冒充皇甫世家遗孤。姜某就曾听说缘山之上便出现一名性情古怪的‘皇甫神医’，至于是真是假也无从考究。”
龙步云的注意力全数集中在那四个字——
“‘性情古怪’的皇甫神医，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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