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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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有侍女听到屋子里的响动,进来正好看到已经醒过来的苏芷,苏姑娘可是醒了,看到一地碎瓷片,侍女低身收拾了起来,苏姑娘身体尚虚,还是躺回去好生静养的好。
话未说完苏芷已趁侍女不备钳制住了她,用瓷片抵着侍女的颈项,冷冷的低声说道,这里是哪里,带我出去。
侍女手里尚拿着一些拣起的瓷片,一松手又都掉在了地上,她正要答话,门口却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这里是暮合山庄,苏芷小姐要走随时可以走,又何必为难一个侍女。
苏芷转眼,望见门口走进来的上官慕薇,一身烟绿轻衣如烟如云,衣上开着色泽清淡的莲花,手里执着一把轻罗扇,一笑一颦都是江南女子的妩媚明艳。她对苏芷说道,她不过是寻常侍女,苏小姐抓着她也无多大用处,若是我不允,连这屋子苏小姐都怕是出不去,不如放开她的好。
苏芷思索再三,满心戒备的略松了手,但手里的瓷片依然紧握。你下去吧,上官慕薇摈退了侍女,自己却在桌前坐下,苏芷小姐可是有许多话要问我?
这里是哪里,你们又是谁。
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暮合山庄,上官慕薇淡淡说道,我是暮合山庄的副庄主,叫做上官慕薇,苏芷小姐或许并未听过。的c6
这里是暮合山庄?苏芷环顾四周,我怎么会到暮合山庄来。
因为是我们暮合山庄把苏芷小姐从翠微帮救了出来,苏芷小姐自然就在暮合山庄了,上官慕薇说道,不然苏芷小姐以为。
翠微帮,苏芷一想到翠微帮便浑身如火烧般,仿佛有千万支针扎进了血肉里,她的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要蹲下身去呕吐。上官慕薇已经瞥见了她的反常,微微一笑,翠微帮现在一个活人都没有了,连所在地都被烧得一干二净,若是苏芷小姐想去寻仇,那是大可不必。
苏芷闻言抬起头来,上官慕薇知道她的意思,接着说道,苏芷小姐若是要问原因,不过同情二字。我只同情苏芷小姐落入翠微帮,可是你们苏家却不来救,反而昭告天下说苏芷暴毙身亡,对你不管不问。
你说谎!!苏芷听得上官慕薇的话,大声斥道,什么不管不问,你若是不清楚,就不要在我面前妄断是非。
我知道苏芷小姐不信,我也不阻拦你,苏芷小姐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不过你现在身体尚虚,不如多静养几天,我再派人送你回傲意山庄。不过只怕苏芷小姐此番回去,未必能进得了家门。
一派胡言,苏芷对上官慕薇的话自是不信半字,也不管那么多就冲出了屋子,不管这是不是陷阱,她只要回傲意山庄,回到王逸的身边,父亲家人的王逸一定还在为她忧心不已,他们一定是不知道自己的下落才迟迟未来救她。只要她回去,只要她回去,遭受的凌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疯狂的奔跑,她要回傲意山庄,不过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只要回去了,梦就会醒。
上官慕薇也出了屋子,在檐下望见了苏芷狂奔的身影,已经瘦得不**形的少女,她低头拨弄着罗扇上细密的绣花,慢慢的说道,快点赶回去吧,快点赶回去,现在回去还能赶上你自己的灵柩摆在傲意山庄,那种滋味,可是非亲历而不能言语。
惨白,到处是惨白一片,整个傲意山庄都挂满了白麻,目光所及处都是刺痛眼睛的惨白。
你是谁,凭什么要进去,山庄的守卫拦下了她,你说你是苏芷小姐,笑话,我们小姐的丧事还没有完,哪里又冒出个苏芷小姐。小姐的灵柩还停在庄里没有下葬,你是苏芷小姐,那灵柩里躺的是谁,是我吗。
如今的苏芷已经形容大改,昔日秀丽的少女像是老去了十岁,甚至连头发都出现了灰白,守卫不让她进去,她挣扎着虚弱的身体勉强冲了进去,一进去便看到了一口停放的棺木,以及大厅下立着的,面带悲痛的父亲。
父亲,我是苏芷啊,父亲,苏芷大声的喊道,我是苏芷。满堂的来宾一阵哗然,议论纷纷,守卫扣着苏芷要把她强行拖出去,苏芷不顾一切的大声喊叫,我是苏芷啊。
她以为这便是所有不幸和苦痛的终结。
可是她看到了什么,在混乱中她看到父亲脸上那仿佛见到了鬼一样的神情,厌恶,惊慌,甚至还有——为什么你会回来。的0
她看错了,她一定是看错了,为什么父亲和两个兄长的表情都是一样的,一定是哪里不对,看到到归来他们应该欣喜若狂,可是到底是谁在做梦。
你是什么人,我苏家丧女你跑来捣乱,你是苏芷,那灵柩里躺着的是谁。父亲厉声斥骂道,我苏某人痛失爱女,你却跑来捣乱,谁放她进来的,还不赶出去。
是,老爷。守卫慌忙应道,七八个大汉也不顾下手的轻重,一把抓起苏芷的头发把她朝门外拖去,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苏芷仍凄厉的喊叫着,我是苏芷,我没有死,父亲,我是苏芷啊。
天渐渐的阴沉下来,仿佛是有一场大雨要落下。苏芷被赶出了傲意山庄,跌坐在地上,再敢来捣乱就把你的脚砍了,守卫恶狠狠的威胁道。
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苏芷这样对自己说,她想到了王逸,去王家找王逸,王逸一定不会认不出她,他们曾经耳鬓厮磨情浓意长,他一定不会忘记"桃李不言,此情不渝",他一定能帮她让这个噩梦醒过来。
雨,终于在黄昏时分落了下来,冰冷的雨水寒彻骨髓,浇在苏芷的脸上,却仿佛怎么也浇不醒她。她还记得片刻前王逸那躲闪的目光以及脸上和父亲兄长一模一样的神情——你怎么会回来。难道自己真的应该躺在那副棺木里么,他明明就认得自己,他知道自己就是苏芷,可是他口里却在不停的说,你是谁,来人,把她赶出去。的b39
再一次被推了出来,苏芷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满地的泥泞里,耳旁还回响着他们的声音,来人,把她赶出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又都回来了,为什么不认她,就因为她落入翠微帮受到的凌辱传出去有损苏家的声誉?因为她不再配嫁入王家?
父亲的宠爱,情郎的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可是转眼她却躺在了这泥泞里,她已经死了,苏家三小姐已经躺在了那副上好棺木里,任父亲兄长和情郎哀哭过了。悲哀的是她明明应该躺在棺木里,那现在的她又是谁,种种惨痛席卷而来,曾经年少好胜的心终于再支撑不住,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宠爱是假的,海誓山盟是假的,苏芷在瓢泼大雨中,伸出手在地上狠狠的抠着。她恨,她恨得连牙齿都仿佛要被咬断,口里弥漫着铁锈的味道。心脏肺腑里仿佛被塞进了把毒药,痛得仿佛要裂开,迫使她不得不张口,一张口就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要离开王家的门前,她不要再多看一眼再多听一声,并辔游原,神仙眷侣,桃花树下的邂逅都是水中虚幻的倒影,一碰,就四分五裂,扭曲得不成形状。苏芷冒着大雨爬行在泥泞里,寒冷,肮脏,这些都仿佛都已经感知不到,她只要爬离这里。
长街的尽头,倾盆大雨中出现了两个锦衣身影,一个身着烟绿轻衣的年轻女子和一个绯红锦衣面如白玉的俊秀男子,各自打着伞慢慢的走来。男子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仿佛他不笑时候唇角也是翘着的。锦绣生辉的两个人脚下,躺在污泥里的是肮脏落魄的苏芷。
我已经叫苏芷小姐不要回来了,你不听我言,现在落得这个局面,你又可是心里好受。女子边说着边把伞打在了她的头上,替她遮挡了些雨,然后轻声叹了口气。
就是这轻得快要被雨声淹没的一声叹息,却如同锥子一般扎进了苏芷的血肉里,苏芷把脸埋进污泥里,双手掩着脸像是哭又像是在低号,那两个人静静的立着,一动也不动。等到苏芷把脸抬起来的时候,他们看到苏芷原本清秀的脸上已经多了十指划痕,苏芷用指甲在脸上狠狠的拉划着,血肉狰狞,泥水渗了进去,痛得她全身都在发抖。
为什么要把我救出来。
上官慕薇转身看着这个躺在床榻上脸上还敷着药的少女,自那日把她从王家门前带回来起她就少言寡语,上官慕薇也不多说话,每日照例过来看看,也没有带着国色,手里执着把轻罗扇,华衣璀璨,珠翠明艳,愈发的显得床榻上的少女面如死灰。

这个问题苏芷小姐已经问过了,上官慕薇微笑,我已答过,不过为同情二字。
苏芷看着上官慕薇,那眼神已没有了半分年少的光彩,只是冷得像冰雪,她缓缓说道,我已知道你是谁。
苏芷小姐知道了,上官慕薇含笑拨弄着扇柄的翠玉坠子,亦看着她,知道我是谁又如何,莫非苏芷小姐要把帐算在我的头上。
苏芷不言,上官慕薇亦不说话,自己把玩着轻罗扇,就这样沉默了许久,苏芷终于出声说道,若是我身上还有半点价值于你有利,不妨开口,我要借你的手一用。
上官慕薇抬眼看她,翠微帮已经片瓦不剩,你还要除谁,莫非是苏家,又或者是王家。
都要,苏芷一字一句的慢慢说道,声音冷硬如铁,每一个字都仿佛弥漫着生铁和血腥的气味,那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寻觅不到出路的少女的怨恨,伴随着被囚禁的非人惨痛,被至亲至情抛弃在污泥里的屈辱和憎恨,通通都活了起来,一幕一幕,痛入骨髓。我要苏王两家,亦片瓦不剩。
一一谁说那副摆放在灵堂里的棺木里没有躺人,那里面明明就躺着一个苏芷,苏家三小姐的苏芷,苏家和王家人合力把这个少女活葬,现在上官慕薇眼前的她,不再是苏芷,是一个满腔怨怒和报复的从地下逃生的活死人。的5c9
苏家和王家是世家,若是谁要硬取,恐怕也要自伤八千,上官慕薇说道,这其中的利害,我尚能算得清楚,我不愿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是苏家的三小姐,又是王家的未婚妻,你说我会不会知道这两家的弱处,若是奇袭,未尝不能得手,苏芷慢慢说道,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甚为冰冷的笑。
苏小姐既然是聪明人,那我想要什么,想必你也知道。
苏芷望着她,然后说道,好。接着她又说道,我要亲自去。
苏王两家,若要奇袭,必是两处同时,不知苏芷小姐是要往哪处。
苏芷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要去王家。
上官慕薇的眼神微微动了下,似是有意无意的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好。
走时她从袖子里取了那枚赤金珠花,明晃晃的在日光下闪烁,搁在罗扇上放到了苏芷的面前,这是那日我在翠微帮见到你时,你死死握在手里的物件,后来侍女费了很大力气才抠出来,那么多日你都不曾放开手来,想必是极珍贵的东西,如今我交还于你,还请苏芷小姐好生收着。
桃花珠花,曾经在她发间摇曳着爱慕情思的东西,在她最为惨痛的日子里仍不肯放手的东西,就这样回到了她身边,依然是那么耀眼,依然是那么精致,甚至是背后的刻字,桃李不言,此情不渝,字迹没有磨去一星半点。
苏芷看到珠花下的罗扇上绣着些字,鹔鸘裘在锦屏上,自君一挂无由披。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覆水却收不满杯,相如还谢文君回。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有青陵台。苏芷反复看着扇上的诗句,再去看那珠花,半晌不语。
上官慕薇走出苏芷的屋子,秦陌湮就站在廊下,上官慕薇走过去,事情都办妥了,果然如你所料,她选的是去找王逸。
秦陌湮微笑,她最恨的果然还是情郎,她被家人和情郎同时背叛,伤她最多的还是王逸,她曾有多爱慕王逸,现在就有多恨他,不把这根羞耻的刺亲手拔去,她怕是一生都不能安宁。这就是人的通病,既然她选去王家,我也就不必去担心她的两个兄长会把事情始末道出,坏了我的事,我倒是省了不少心。
上官慕薇低眼轻声叹息,我只是觉得她,太过可怜。
她的可怜并不由我造成,要除她的是她的兄长,不认她的是她的骨肉血亲和情郎,与我没有半分关联。我饶她不死,放她一条活路,让她能一雪羞耻,她的可怜,一分也怨不到你我身上。
王逸若是不背叛她,也就不会搭进去一个王家,上官慕薇说道,这倒是在我们原先的估计之外,王逸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的6
二人说话间,苏芷的屋子里传来一声惨叫,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呻吟,秦陌湮问道,你把珠花还与她了?
上官慕薇点头,或许有人觉得那珠花太过刺眼,或者是那行字,会咬人。
苏,王,两家的变故,只在顷刻间,暮合山庄不费吹灰之力攻破傲意山庄及王家。苏芷手刃王家大公子,亲手了解了这段曾经传为佳话的情事。世上无人再知苏家三小姐,都道她的命好,早一步去了不必再看着家破人亡。
苏芷脸上的伤已经大愈,只是形容消瘦,脸上和眼里早失去了光彩,如同一潭死水,她已更名苏怜入主吹雪楼,入主那不见光的棺材,没有人会知道这个行同活死人的女子还是韶华,她守着吹雪楼的暗不见天日和潮腐尘埃度过这看不见尽头的岁月。
她站在荷花池前,一惜鸦青色的羽缎如她的眼神般沉闷,头发落下来挡着了半张脸,风一起,吹乱了池水,也吹起了她脸前的长发一一她的一只眼睛,竟已是瞎了。
眼睛是她自己用珠花戳瞎的,我只恨,我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她的喃喃自语,一把抓起罗扇上的珠花毁去了一只眼睛。张开手,那枚桃花珠花躺在手心,她一扬手本是要抛入池里,却听到一个少女的惊叹声,好漂亮的珠花。
苏怜转头,一个十四五的少女立于身前,飞扬的眼,少年般清秀倔强的面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手里的珠花,真好看的珠花,你难道是要丢掉么。
见苏怜不说话,她又接着说道,如果你要丢掉,不如给我,可以么。
那个少女就是玉帛,那是她入暮合山庄进吹雪楼前的光景,在荷花池前撞见了苏怜,她不知道这朵珠花上有多重的怨恨和淋漓鲜血,只是因为它的好看而目不转睛,苏怜突然苦涩的扯动了唇角,她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之为笑,把珠花丢给玉帛,你若喜欢,就拿去吧。
真的给我么,少女惊喜的看着手里的珠花,如一件至为贵重的珍宝,低头把苏怜的珠花插在发间,然后抬起头来笑着问她,好看么?
那个神情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是那个在桃花树下羞涩的抬起头来的少女,明媚如她,再反观如死灰般的自己,竟像是在一梦之间。
苏怜的喉咙里突然有什么在上涌,眼睛像被针刺了一样的生疼,于是转身就走,留下那个簪着她的珠花的少女,还在对着池子里的倒影细细的看着。
为什么会想起这么多的事情,苏怜在黑暗中慢慢的张开眼睛,在这些日子里她在清醒和昏迷中慢慢感受着生命的流失和蚕食,那是一个异常缓慢而让人恐惧的过程,她在梦里不停的梦到从前的时光,桃花树下,她和王逸的缱绻情思,那些光亮而明媚的日子像水一样的流过去,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惨痛和黑暗,粘稠的鲜血,撕心裂肺的呼喊,亲眼看着曾经英俊飘逸的情郎如狗一般摇尾乞怜。她的四肢百骸如在泥沼中沉沦般的无力动弹,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这么在潮腐和阴暗中死去的时候,她却睁开了眼来。
舒柔正背对着她,把屋子的窗户推开,汹涌的阳光冲淡了屋子里潮腐和糜烂的味道,舒柔转身,却看到已经坐起来的苏怜,面无表情,眼神黯淡,行同一个活死人,不禁吓得后退了一步。
苏楼主……舒柔出声说道,秦公子要我过来照看,苏楼主终于是醒了。
苏怜看了她一眼,她知道舒柔的事情,这个女大夫亦是卖身于秦陌湮为了报仇,两人的经历出奇的相似,只是舒柔的惨痛不及她来得切肤入骨。自舒柔身上还能看见鲜活的气息,与她这样的活死人终还是有些不同。明明是年纪相仿的两个女子,苏怜却看上去长了舒柔二十岁有余,她已经习惯了长时间的静默,连话都不愿意再说。
她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看舒柔一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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