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舞殿外，黑袍的男拾级而上，站在门口的红衣太监见到他，面上立刻扯出谄媚的笑容，“都司可来了，皇上等了您好一会儿了。”
“有点事耽搁了，我这就去跟皇上请罪。”
“无妨，如今这天下，能够让皇上等的，也就只有都司一人了……”
殿内依旧是层层红幕低垂，阴暗而森冷，贺巍这样武人出身的人，甫一进殿，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皇帝单手撑着一个明黄的方枕，另一只手持着一张奏折，漫不经心的看着，抬眼瞥见贺巍进来了，“啪”的一声合拢了奏折，在太监的搀扶下坐直了身。
“来了？随便找个地方坐吧。”依旧是疲软虚浮的声调，幽幽的回荡在大殿里。
贺巍却是撩袍跪下，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才走到一旁的凳上坐下。
“皇上近日身体不适。”端详皇帝片刻，贺巍断言。
“哦？”皇帝低头浅笑，几声咳嗽却忍不住从口中逸出，“瞒过了朝臣，却瞒不过你。”
“太医怎么说？”
“放心，暂时还死不了，至少，在你没有找到接替的人选之前，朕还不会死。”
贺巍笑笑，说道，“那皇上至少还得活十年。”
“十年啊……”皇帝喟然叹道，“未免也太长了点。”
“臣那时候也是在西北边境上呆了十几年，才回京来接任这个位，手里握着兵的人，要知道怎么用兵才行，十年的磨练不算久。”
“这么说，已经有了人选了？”
“三个，近日会被我送到边地去，后面的事情我便不再管，谁生谁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若是三个都不成器呢？”
“皇上未免太小瞧微臣了。”贺巍笑笑，“这三个人都是英雄年少，血气方刚，骨里有征战天下的霸气，又没什么羁绊。只是生于昶安城里，见多了头顶上的官员们勾心斗角，却不曾见过战场上真正的金戈铁马，所以暂时还不能出鞘。”
“都是些贫贱儿郎吧？”皇帝嘴角咧出无声的笑，“你素来就不喜欢世家弟，京城里那些不学无术，想从军队里找出路的贵族少年们，如今只怕恨不得把你煮了吃。”
“不敢再招惹了，”贺巍漫不经心的说道，“当初臣在沪昌城里将一个弱不禁风的贵族少年揍了一顿，不想这个少年最后竟做了皇帝……”
皇帝终于忍不住，朗声大笑，笑的幅度太大，随即躬下身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旁的太监连忙上前，又是端茶又是抚胸，面上却是一副喟叹之色，这个天下，也只有贺巍一人能够如此散漫的对着皇帝说话，还能把皇帝逗得前仰后合了。
“你那一顿拳脚打得朕半月下不了床，想提剑把你杀了都没力气，等有力气了，却又不想杀你了。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朕硬拉着你进京参军，只怕此际你还在哪个乡野村落里窝着，吃你的红薯根。”
“做一个山野村夫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为了如何保住一把椅发愁。”
“朕不过是想让你保得朕的儿安稳。”
“他不继承皇位，就不可能安稳，皇上这是将臣的军。”
“那你可后悔了？”皇帝面上的笑容倏然隐去，身微微前倾，一双锐利的眼睛注视着贺巍。
“人活着总要有个目标，种豆就想着如何多收豆，守江山就想着如何把江山守牢，臣已经很久不曾想过其他的事了。”
“很好，”皇帝颔首，跌回软榻中，对贺巍的回答很满意。“手里有兵的几个人里，还是你最耿直。裴士虢终究还是让朕失望了。”
“他不曾揍过皇上，所以不欠皇上的情。”贺巍四两拨千斤的绕过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这么说，你这些年的尽忠职守，只是因为欠了朕的情？”
“起初是这样，后来，”贺巍苦笑，“是习惯了，臣是懒人。”
当年两人都还是弱冠少年，他无意间挡了皇帝的车驾，被四个牛高马大的侍卫追杀，围着沪昌绕了几圈都甩不掉，无奈之下，干脆破罐破摔，把那个坐在华丽马车里看戏的锦衣少年揪出来，手脚麻利的揍了一顿。
却不知道，他揍的那人会贵为皇。
那一顿打几乎要了皇帝的命，然而他从昏迷中醒来，下的第一道命令，却是要留他性命。
之后的半年，他将他带在身边，一路巡视西北，缠着他说一些市井游侠的故事，说他随波逐流的生活，缠着他教授武艺。
一路西行，看尽大漠壮美景色，分享各自关于江山美人的梦想。
那是少年人之间的情谊，不含杂质，无关功利。
巡视完毕之后，他被逼迫着参军入伍，去了西北大漠，而皇帝留在京城，独自抗争那个权势喧天的庞大姓氏。
中间偶尔有书信往来，都是朋友一般的语气，只是他不知道，十年的时光蚀去了那个病弱少年最后一分生气。
等他带着卓著的战功回京时，他便已经成为了深宫里不见天日的皇帝。
他有权给他最多的兵，封他最大的官，然而却终究不能再躺在一辆马车里，畅谈昶安城里哪家姑娘眼眸如水了。
“只是这样而已……”皇帝苦笑。
“臣也曾在心里想过这句话，”贺巍开口，“在皇上赐臣厚禄爵位的时候。”
“朕以为你需要。”
“皇上知道，臣是武人，并不需要那些。”
厚禄爵位，豪宅美人。
两人之间原本不要这样的笼络，而皇帝的多此一举，终究酿成了两人长久的隔阂。
忠的态度始终不会改变，却也不会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的为他效命了。
世人皆道他贺巍是皇帝的一条狗，却不知道他的不离弃，只是因为不忍舍弃那段年少的情谊。
“朕也知道，即使是这样，不论朕下什么样的命令，你也仍会遵照执行。”皇帝的语气近乎无赖。
贺巍苦笑，“皇上心中已有答案，何必还要大费周章的把臣召进宫，求一个确认。”
“朕的身越来越弱，而锦辕近日愈发的明目张胆，苏南光虽亲近朕，却也依旧是狼野心，朕能够信任的，只有你了。”皇帝微微闭上眼，苍白的面容上疲态尽显。
信任么……
“臣手中的权力都是皇上给的，到底怎么用，皇上说了算。”贺巍起身，“皇上知道臣素来说话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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