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长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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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和姑妈
那是1998年春天,我离婚的第二年。结婚十多年,没有孩子。离婚前一个月,我就只身离开与公婆合住的家,搬回自己的娘家来了。
在家里我是老大,比我小两岁的妹妹,比我早结婚,孩子都上大学了;两个弟弟,一个在北京,另一个远在加拿大,也都成了家。家里只有三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我的父母和一个至今没有出嫁的老姑妈(我不能断定她终生不嫁,现在社会上黄昏恋多得很)。
她是个退休老教师,我妈说,我的名字“云亚”还是她取的呢。我是上海解放那年12月3日生的。我妈说:“你是早上出生的,你爸爸得到消息后,马上打电话给你姑妈,她那时候还在新沪中学教书。她当天下午,学校放学后就来医院看我。她带来满满一网线袋吃的,蛋糕、饼干、乐口福和苹果。
她放好东西,站在床边,满面笑容,兴致很高地对我说:‘大嫂,我给小毛头想好了一个名字,叫‘云亚’,云彩的云,亚洲的亚。大哥,这名字好吗?……’
当时,站在床另一边的你父亲说:‘这名字很费解,什么意思?’
你姑妈刚才兴冲冲的满面笑容,刹那黯然了。她也不作任何解释。我发现她的尴尬,你爸爸还浑然不知,等着听你姑妈详细解释呢。那时姑妈刚搬来我家不久,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我见此尴尬场面,赶紧打圆场:“雪雯,你取的这名字很好听。‘云亚’不俗气,有气派。叫起来也顺口。”
我的名字“徐云亚”就这么定了。
家里的住房条件,还算不错的:100多平米,三房一厅,还有阳台、厨房和卫生间。只是我原来与妹妹合住的一个小间,改成了父亲的书房;两个大房间,父母住一间,姑妈住一间。我回去后,只得与姑妈合住了。两张三尺宽的床面对面摆,中间隔一个老式红木梳妆台。一年来,我和姑妈相处很好。我本来还担心与老姑娘会很难相处的。
那些天,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正在上海热映,真是一票难求。我在报社弄到了两张票子,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姑妈。她性格内向,很少出门,她太孤独、太寂寞了。
我的父母都是离休干部,市里、区里和干休所经常组织活动。两个老人天天忙得不亦乐乎,不是去听报告,就是唱歌跳舞、书画或者旅游。
他们曾经试图让姑妈也出去活动活动,好容易动员她出去了一次,第二次她就不肯去了。她说:“你们都是老革命,离休干部;我连党员都不是。我不想凑这个热闹,还是让我一个人在家看看书报,看看电视,做点家务,省心、清静……”
有一次,两个老太太来看望姑妈。她们走后,我问姑妈;“阿姑,她们中谁是你的最要好的好朋友?”
“她们只能算是普通朋友,老同事。”她稍作停顿后说,“我有一个好朋友,五十年前死了。”
“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女的,她和她的丈夫五十年前死于江亚轮沉船事故,我的一个学生和她的妈妈、弟弟也在那次海难中死了……”她好像陷入尘封的往事中。
“阿姑,你有过男朋友吗?”我不识趣地又问。
她不回答,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话,她的思想已经在历史的长河中逆水而上。她背对着我,从卧室的窗子望着窗外的蓝天,久久地凝视那片缓缓飘浮的白云……
我只好作罢,不再问了。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父亲和母亲。妈妈说她不知道,其实父亲也不了解。他抗日战争前就离家出走,去了延安。那时候姑妈还是个刚上小学的小姑娘。等到上海解放,父亲随解放大军回到上海,姑妈已经是个成熟的上海小姐了,是个有经验的女老师了。如果她跟叔叔一家去了香港,这兄妹俩不知道还要迟多少年才能相见呢。记得叔叔和婶婶是文革结束后好多年,才回来探亲的。
我妈告诉过我:上海解放初期,我爸和我妈都在机关工作,机关里有许多三十出头的南下干部还没有结婚。我妈曾想给年龄已经不小的姑妈介绍个对象。我妈请那些叔叔来我家吃饭,可是姑妈连正眼也不瞧人家一眼。
父母认为这是姑妈自鸣清高,看不起人家农民出身,文化程度不高的土包子。父亲说:“上海小姐就喜欢搭架子,看她这豆腐架子搭到什么时候……”
后来,我父亲转业到一个大企业做党委书记兼厂长,有一个姓周的总工程师兼副厂长,常来我家,我叫他周叔叔。我听到爸爸对妈妈说,他三年前死了妻子,他对我姑妈好像有点意思。
那时候,我已经十一岁了,有点懂事了。那周叔叔虽然年过四十,长得高高的,很帅;戴付当时挺时髦的秀郎架眼镜,很斯文;脸上总挂着微笑,谈吐也不俗。我们都很喜欢他。那时姑妈已经三十多岁了,在育才中学教书。两个人实在挺般配的。
那些日子,周叔叔差不多每个星期天,都来我家。我妈也热情招待他,常常留他吃饭。他送给我们《安徒生童话》、《大闹天宫》等儿童读物;他有一架老式照相机,只能拍十二张,顶多拍十六张。那时候国内还没有彩照,当然都是黑白的。他带我们三个孩子,当然也邀请姑妈一起去公园拍照,有时我们全家都去,有两次他还带来他的在上海中学住读的儿子。记得我们去过当时新建成的植物园和动物园,还在长风公园划过船。
周叔叔追得这么卖力,可是姑妈就是不动心。
我妈为了促成这门婚事,少不得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种古老的大道理来开导她。我妈坐在桌子边织着翻拆的毛衣,絮絮叨叨地说;姑妈坐在桌子另一边,用钩针钩一件白色开司米背心。她专心地钩那很复杂的镂孔双叶花。我妈的话,她只当作耳旁风,或者不冷不热地说一句:“谢谢你们的关心。我的事情,你们不用替我瞎操心。”
坐在沙发里,边喝着龙井茶,边看《支部生活》的父亲,忍不住发话了:“雪雯,周工程师哪点配不上你?不要自视太高了。人家要政治有政治,他已经是个预备党员,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转正了;要学历有学历,人家是响当当的交通大学毕业生;他又生得相貌堂堂,真是一表人才。这样的人,你到哪里去找?!虽然他结过婚,去世的妻子只给他留下一个孩子;那孩子已经上中学了,又品学兼优,你自己见过的,你还夸过他的。嫁过去虽说是后娘,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招太多麻烦的。这么好的条件,你还挑什么?你还搭什么豆腐架子?当心挑花了眼,到老了成了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爸爸说话就是直来直去,还像做大报告一样,长篇大论,摆出一付教育人的架势。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姑妈生气了,“我的事情不要你们管。你们信马列主义,我信独身主义,不可以吗?你看我不顺眼,怕我老死在你们家里,那我明天就搬出去好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我妈赶快打圆场,呵斥父亲:“你胡说什么呀!人各有志。有你这么做思想工作的吗?!整天看书、看报,都看到哪里去了?……白纸黑字,连篇累牍,一再告诫思想工作不能一蹴而就,得讲个和风细雨。亏你还是个党委书记呢。”
打那次以后,家里再也不提姑妈的婚事了;那个周叔叔也不常来了。过了不到半年,父亲拿来一大包喜糖,他说周叔叔结婚了,女方是厂里技术科的一个年轻漂亮的技术员。
二、看电影《泰坦尼克号》
我和姑妈坐在大光明电影院里,《泰坦尼克号》恢宏的场面,引人入胜的情节,我被吸引住了。开映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姑妈在哭泣。她不停地拿手帕拭眼睛、揩鼻涕。(现在大家都改用纸巾了,她还习惯用手帕)。薄薄的手帕早就湿透了,我赶紧递上一包餐巾纸给她。我想她大概想起那个死于海难的好朋友来了,我将一条手臂环抱住她瘦削的肩膀,明显感到她全身都在颤动。
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发现姑妈仍在小声哭泣。我怕她太悲伤了,她年老柔弱的身子会吃不消的。我对着她耳朵小声提议:“阿姑,你好像不舒服,我们早点回家去,不要看了。”我准备扶她一起站起来。
“不!云亚,不要走。我们再看下去,我没事。”姑妈小声说。
我刚抬起一点点的**又按到座位上。我其实并不想离开,能看到结束,再好不过了。
《泰坦尼克号》剧终了,场内灯光一亮,人们纷纷站起来。姑妈低着头,深陷在座位中,仍在掩面而泣。为了不妨碍别人离场,我赶紧用力把她拉起来:“阿姑,我们走吧。”
她抬起头来,我看到她那双虽然已经衰老,但仍然很大、很美丽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进家门时,她低着头,不想让我的父母看见她哭肿的眼睛,还有那满面泪痕。
一进门,我就看见父亲坐在面对门口的沙发上,他戴着老花镜,正在看刚到的《新民晚报》,见我俩进来抬起头来。我赶紧为姑妈打掩护,一脚刚踏进房门,就大声说:“阿哟,这电影实在太长了,看得好累,好累。我都快坐不住了。”又转向姑妈说,“阿姑,你先回房间去躺一躺,好好休息一下。”
爸爸到底是个经验丰富的领导干部,我**的这小小伎俩,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笑着说:“看戏哭成这个样子——儍不傻?……”
姑妈不搭理他,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
我想:这个时候,应该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梳理那个被触动的心结,不知道那个心结里储存着她多少悲伤?也许是她整个失落的青春。
我把手提包就挂在厅里的大衣架子上,便去厨房帮母亲做饭。等饭菜煮好,开饭时,我才去叫她。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打开门的时候,厅里的灯光照进去,照亮房里面姑妈那张床的一角,看见姑妈蜷缩着瘦小的身子,上身压了条一折四的羊毛毯子,背对门口躺在床上。
我轻声叫她:“阿姑,吃饭了……”
“云亚,你们吃吧,我不想吃……”她小声回答。身子一动也不动。
她有胃病,一下午也没有吃过东西,她会饿坏的。我吃过晚饭,放下饭碗就赶快去附近的超市,买些她平时喜欢吃的梳打饼干、绿豆糕、桃酥饼等点心,迟了怕超市关门。其实超市关门很迟的,我完全不必紧张。
我回到家,看见姑妈已经起床,正在洗脸。我帮她去热了一瓶牛奶。她有每天晚上喝一瓶牛奶的习惯。我拿出刚买来的点心,还有顺便带回来的零食,放到饭桌上。
妈妈已经把饭桌收拾干净,碗也洗好了。此刻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续剧。爸爸对电视连续剧没兴趣,到他的书房看书去了。
我塞了一只话梅到妈妈嘴里,又抓了一大把开心果和妈妈最喜欢吃的白瓜子,放到她前面的茶几上。
眼泪能冲淡悲伤和心灵的痛苦,姑妈洗过脸后,虽然眼睛仍然红肿,但神态平静,也精神多了。
我坐在饭桌边吃零食,同姑妈谈下午刚刚看过的《泰坦尼克号》,其实是陪她吃东西。看她喝完牛奶,吃下两片梳打饼干和一块绿豆糕,我又硬搴给她一只桃酥饼。她吃了半只,另一半她要放回盒子去,我拿过来吃了。
这一夜她睡得不错。
三、老照片
第二天早晨起来,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云亚,我昨天看电影竟然哭成那样。老了,精神变得那么脆弱——看把你吓坏了。”
那天,天气十分晴朗,是晒被子的好辰光。我正抱着被子去阳台,听她这么说,我只随便应了一句什么话,说过就忘了,她的话我倒没有忘记。等我回到房间来,她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叠旧照片,又把盒子盖子关上。
“云亚,你来看——”姑妈把许多照片摊在梳妆台上,说,“这些是我以前拍的照片,你大概还没有看见过,看看我现在还像不像?”
我拿起那叠照片,大大小小、长的、方的有几十张,有的已经泛黄。绝大多数是姑妈的单人照,也有一些她与别人的合影。
姑妈的单人照片中,有一张她头戴彩绸蝴蝶结,身穿跳舞裙。看来,她那时候大概还不到十岁,两臂敞开提起裙边。一看就是模仿美国童星秀兰邓波儿的。看来,姑妈小时候的样子很俏皮、也很可爱。倒真有几分像秀兰邓波儿。
“阿姑,你真的和邓波儿很像哎……圆圆的脸,圆圆的大眼睛……那淘气的神态……”我欣喜地说,并非阿谀逢迎她。
“是吗?……”她嘴角微微含笑地说,“小时候看多了邓波儿的电影,吵着也要去拍电影。中国那有这个条件——我小时候很任性,很不懂事,胡搅蛮缠,妈妈就带我去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真胡闹——”说完,她整张脸都笑开了。
照片中还有她手握球拍、扎着辫子、中学生模样的;烫发穿短大衣,标准的职业女性模样的;最多的是穿旗袍的。我觉得她穿旗袍特别漂亮,啊娜多姿,又雍容华贵,典型的上海小姐形象。
“阿姑,你年轻时真漂亮。当时你怎么不去参加选美呢?你可以去竞选‘上海小姐’的呀。就像《长恨歌》里的王琦瑶。”
“那是小说,是人家作家虚构的。你以为谁都能去竞选‘上海小姐’的呀?人家都是有背景的,大多数是明星、歌星和舞女,是要有人花钱捧场的。旧社会的事情你不懂。再说,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我也没有这个胆量。”
我从合影中见到了没有见过面的爷爷奶奶,还有父亲小时候穿长袍小马褂的,活像电影里的地主少爷。
一张人工着色的四寸照片,又吸引了我。是姑妈和另一个年轻女士的合影。两个人都烫发,都穿短袖旗袍,连旗袍的式样和花纹都是一样的。照片是在一个半圆形的阳台上照的,姑妈捧着一本书,伏在栏杆上;另一个站在她后面,一只手搭在姑妈肩上,另一只手举着一把小巧的杭州绸伞,好像夏天的太阳正照在阳台上;旁边是一棵很高大的广玉兰树,开着硕大的白色花朵,两个人笑得比花还灿烂。她们俩都长得那么秀丽,显露出中国古典美人的神韵。这张相片,简直就是一幅极佳的“双美图”。
“阿姑,这张照片拍得太美了……”我衷心地赞美,“你们是在哪里照的?她是谁?……”
“那是我在育华女中教书时照的,这是在教学大楼二楼的阳台上。站在我后面的是乐碧芬,她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我最要好的朋友。你看,我们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我们一起去买布,又一起去裁缝店做衣服,人家说我们像双胞胎一样。”
“她就是……”我想说她就是那个死于海难的朋友,我不敢说下去。
“唉,她已经死去整整五十年了……就是在1948年底的‘江亚轮海难’中死的,她的丈夫方正明也一起死了。方正明这个人很实在,托他办事,完全可以放心。待妻子更是体贴、周到。一个好人……”姑妈感怀起故人,不禁感叹。
“我明白,你昨天看电影时,哭得那么伤心,就是为了他们。是吧?”我自作聪明说。
“云亚,你只说对了一部分。昨天看《泰坦尼克号》时,让我想起了江亚轮沉没的那一夜——太可怕了,我也乘那趟船去宁波,要是没有他救我,我也葬身鱼腹五十年了……”
“他是谁?是方正明吗?……”
“不,不是他……”
的铃铃铃铃……的铃铃铃铃……厅里的电话响了。
“喂,请讲……噢,她在家里。请等一下——雪雯,你的电话……”是爸爸洪亮的声音。虽然他已经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说话中气还挺足的。
“哎……”姑妈应了一声,出去接电话。
我出于好奇,趁她不在,打开木盒的盖子。里面还有一叠照片,没别的东西。我拿出来一看,是半张的,另一半被剪掉了。这一半上的姑妈年轻、漂亮、快活。有的躺在草地上;有的坐在小河边;有的站在花丛里……
我听到姑妈说:“再会,再会……”接下来是放话筒的声音。
我做贼心虚,赶快把那叠半张的照片放回盒子里去。急急忙忙盖盖子,第一次还盖歪了,拿下重新盖。幸亏姑妈在厅里和爸爸说话,没有看见我那慌张的样子。我的心怦怦直跳,像一个第一次行窃的新贼,偷开了人家的保险箱,才伸手进去,就听见主人回来了……
“是学校退管会打来的,叫去检查身体。”姑妈说。
“党关心你们老知识分子嘛……”爸爸说。
“我还不想去呢。不查不知道,还活得自在;一旦查出癌来,就等于判了死刑,缓期执行。”姑妈又说。
“这倒也是,有的人平日没什么大病,一查出什么肺癌、胃癌、肠癌、骨癌、皮肤癌——五花八门的癌来,没多久就报销了。我看,主要是他们自己吓坏了,自己先把自己打倒了。我也不喜欢横检查、竖检查的,糊里糊涂活着,快快活活。什么时候马克思叫去报到,一走了之。”爸爸有同感。
“好呀,你们两兄妹,违疾忌医,还有道理一套一套的呢。老林,昨天我们书画班活动,你们厂的李医生看到我,还说起这桩事,怪我没有督促你去检查。这倒成了我的错了……”这是妈妈的声音。
她习惯叫爸爸“老林”。爸爸原名徐雪霖,参加革命后,他跟大多数白区来的青年一样,怕给家里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在红色根据地改名换姓。他把徐雪霖改成林之雨。这名字改得很巧妙,把“霖”字保存下来了。看来父亲当时是动了脑筋的。全国解放后,他也没有改回来,他这辈子就是林之雨了。他让我们几个孩子姓了徐。
姑妈回房间后,她倒主动接着说下去:
“我也乘那趟船。当时,我正失业,亲戚介绍我去镇海中学教书。那时候船票很难买,我托乐碧芬的丈夫方正明帮我买的票,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去宁波——”她停了一下,皱了下眉头,“我那时候有一个男朋友,他硬要陪我一起去。但是江亚轮出事的时候,他贪生怕死,只顾自己逃命,根本就不管我死活,抢先穿上我们这个房间仅存的一件救生背心,还撒谎说他不会游泳。我知道他是会游泳的。要不是有个人救我,我已经死了五十年了。我现在的日子是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给我的……”
“那个人呢?他是谁?……”我急切地问。
“你急什么?——我正要告诉你。”
姑妈告诉了我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故事情节并不曲折离奇,但场面惊心动魄;没有男女主人公的缠绵悱恻,但有的是,真诚的爱,在死亡危险面前,爱情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一个平时甜言蜜语,情意绵绵的男人,被爱情淘汰出局;两个男人为爱献出了生命;另一个无私善良的男人,让人永远怀念,也有点遗憾……
这个故事,姑妈继继续续说了两天。
这个双休日,我是大丰收了,我把一本日记本都写完了,翻开新的一本也记了半本多。
这个夜里,我听到姑妈老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厕所也去了三四次,她平时只去一次就可以了,她肯定失眠了;我也失眠了,我是兴奋得失眠了。我是个报社编辑,职业的敏感,让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小说题材,如果拍成电影,绝对不会比《泰坦尼克号》逊色。
四、查阅资料
从星期一开始,我于是忙着跑图书馆,查阅1948年上海的各种资料,可惜关于“江亚轮海难”的记录很少;再跑到市档案馆查阅,那里也没有多少资料,有部分死难者名册,和一些善后处理的情况;再去徐家汇藏书楼,看那一年的《申报》《大公报》《新闻报》《大美晚报》《华美晚报》等。大量的新闻报导和配发的触目惊心的照片吸引了我。那天是星期天,我看了整整一天旧报纸,连午餐都没有吃,啃了皮包里吃剩的两片面包。
一个光怪陆离的旧上海,立体地,那么真实地呈现在我面前:既有灯红酒绿,更有饥寒交迫;有绿树成荫的、各式各样的花园洋房;更多的是遍布全市的大大小小的、东倒西歪摇摇欲坠的棚户区;**叫嚣有气无力,物价飞涨,人们抱着大捆的钞票买东西;晚上,大世界门口,拉客的野鸡(下等妓女)成群;抢劫、绑票、剥猪猡(冬天或者深秋,剥下受害人较值钱的衣服)天天都在发生;富人坐自备汽车跑交易所,炒黄金、炒美钞、炒股票、炒各种各样的物资,屯积居奇;穷人踏三轮车、拉黄包车、擦皮鞋、摆地摊,在饥饿线上挣扎……
这些大量的历史资料,新闻报导和图片,大大开拓了我的视野。原先计划,只写姑妈和江亚轮海难。现在,我想要全方位地,重现1948年的旧上海。把那个处于国民党政治、军事、经济即将全面崩溃前的,急转直下的漩涡中的上海,形形式式的上海人的生活场景。用“江亚轮海难”这根沉没半个世纪的缆绳,把旧上海的芸芸众生串联起来,书名《江亚怨》。
这可是个很大的工程,我有些不自量力了,我尽力而为吧。我不再看电影和电视剧,新闻是边吃饭边看的;报纸只看些大标题;不再去逛街购物;不再每星期去美容院做头发;不再与朋友聊天……
我一个人,单枪匹马,疲于奔命。白天要工作,我把双休日和每天下班后的全部时间都用在写作上;我神魂颠倒,连做梦都在旧上海的弄堂里乱闯;或者在霓虹灯广告闪烁的高楼大厦下躲藏,搞不清是与哪些人在捉谜藏;一会儿又来到了污水横流,房子东倒西歪的贫民窟;最多的是,一个人在红绿灯闪烁的马路上迷了路,向迎面来的路人问路,可是谁也不睬我……
说实在的,我真的在乱闯,我真的迷路了。一部好的小说,人物是主要的因素。我要写的又是社会全景式的长篇,一定要有众多的人物。除了姑妈,我必须去采访尽量多的“江亚轮海难”幸存者。到哪里去找他们?该如何去找呢?……
我想到了我们的报社。
五、找主编老王
第二天上班,我马上去找主编老王。主编室门没关,老王刚上班,正提着热水瓶在泡茶,杯子是一只装雀巢咖啡的瓶子。他见我进去,笑嘻嘻地问:
“小徐,这么早。你找我有事啊?……”
我也不客气,坐下就说。
他呷着茶,详细听了我昨晚上反复推敲了一夜的,寻找“江亚轮海难”幸存者的计划。我为了得到他的支持,讲得声情并茂,我结尾说:
“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风靡全球。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泰坦尼克号触冰山沉没,死了一千多人;可是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江亚轮在长江口爆炸沉没,死的人比它多得多——《二十世纪上海大博览》上说有3000多个人遇难;当时官方的统计是2400人,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死亡人数最多的大海难。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年了,恐怕幸存者不多了,我们得赶快行动才是。”
老王又喝了口茶,盖上盖子。他在桌子上慢慢转着那只当茶杯的瓶子,不愠不火地说:
“你说得对,江亚轮海难值得一提,今年恰巧是五十周年。但是我们能怎么行动呢?……”
“我们可以先在报上以《江亚轮五十年祭》为题,把这个特大海难介绍给读者。”我胸有成竹地说,“然而登一则别开生面的‘寻人启事’寻找‘江亚轮幸存者’;再开通‘幸存者热线’。让幸存者的声音直接传到我们编辑部,或者他们的家属和我们通话。有代表性的、有新闻价值的,我们就派记者去采访,在报纸上辟出专栏,连续报导。”
老王还是不愠不火地说:
“你的想法很好,也很具体。《江亚轮五十年祭》这是一个不错的创意。可以在报上登一两篇文章纪念一下。但是要在报上做社会调查,还要辟出专栏,连续报导。那个就不大好办了——”他啜了一口茶,“你应该知道的,报纸版面很紧张,拉掉什么人的稿子,都会得罪人的。这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得与社长商量。”
“这……”我还想据理力争。看见他站起身。
“市委宣传部有个会议,我得马上走了。这事慢慢再说……”
我碰了一个软钉子,虽然不像铁钉那么硬,但剌到我的心里,真痛。
六、我的幸运
我离开主编室后,看了半天稿子。可是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不像平时,能很快理出条理,着手修改;或者退回作者。我的脑子怎么啦?……其实我的心里,还在盘算这件事。江亚轮把我的脑子塞满了,别的什么东西都进不去了。
我不能同意主编的意见,只在报纸上登几篇纪念文章了事。这样太对不起那些死难同胞了,也对不起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无从知晓或知之甚少。怪不得他们只知道有泰坦尼克,不知道有江亚轮。今年的江亚轮海难五十年祭,一定要像模像样,告慰沉睡海底半个世纪的冤魂。
看来主编老王那里,我已经好话说尽,无以复加了。怎么办呢?……对了,刚才老王不是推托说,要和社长商量吗?……我何不直接去找社长。
社长赵知行是个老报人,快七十岁了。据说,今年年底要退休了,接班人就是王主编。
下午,我上楼时,一路上想着自己的事情,莽莽撞撞就踏进社长的办公室。因为门没有关上,我也忘记敲门,就推门进去了。
赵社长正与一个比他还老的、白发稀疏的戴眼镜的老先生谈话。两个人好像是老朋友,谈笑风生。他们见有人进来,谈话就停止了。我有点尷尬……
“这位是罗奕良先生,我们报社的老前辈。”赵社长给我介绍。
“罗老,您好!”我用双手握住他伸过来的,长了好多寿斑的手。我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正要去抓靠在沙发边的手杖,赶快说,“您坐着,不用起来。”
“好,好。”他含笑回答,一脸慈详,“我现在已经是那个用三只脚走路的生物了。丢不了拐杖了。”
我们三个人都会心地笑了,司芬克司之谜,人老了就有三只脚了。
“小徐,请坐下。你有什么事找我吗?……”赵社长对谁都很客气。

我把早上同王主编说的话,又详细复述了一遍,说得又急又快。我说的时候,看到罗老频频颔首。赵社长用一次性塑料杯在饮水机上,倒了杯水递给我,“小徐,你喝口水。不急,慢慢说下去……”
在他们鼓励的眼神下,我把我如何到处收集材料,准备写一部关于江亚轮海难的小说这事,也说了。
“这是件好事嘛,江亚轮沉没已经五十年了,人们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是该抢救了。”赵社长说,又面向罗老说,“那年我刚进报馆,做较对。天天都发江亚轮的消息,好像都是你采写的,是吗?……”
我本来早就想见见当时采访过“江亚轮海难”的记者。苦于无处寻找,今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喜出往外,赶紧也面向罗老,盯着他的脸看。只见他点了点头,说:
“是的。当时报馆派我去采访江亚轮海难事件,想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整整半个世纪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伙子,招商局、什么码头,我都记不清了,还有四明公所停尸场,到处跑。招商局门口被遇害者家属围得水泄不通,我硬挤了进去,有人抬了棺材要进去,大门紧闭,谁也进不去。门外的人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罗老喝了口茶,继续说下去,“那认尸的场面,实在太悲惨了,想起来,心里至今还会有莫明的恐惧……尸体一排排摊在地上,有的头涨得很大,有的还睁着眼睛——太可怕了……小孩子的尸体装在箩筐里,大概有四五筐吧,真是惨不忍睹啊。寡妇们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死了孩子的,扶着箩筐,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那场景——”罗老微微摇头,那茶色镜片后的眼睛也闭了起来。好像不忍再看见那惨状。
“我从档案馆的一本《江亚轮惨案专集》中看到过一些资料照片,真惨不忍睹。”我抖落起查阅过的资料来,“当时官方统计,江亚轮共售出船票2207张,实际上船的有近3000人,其中有大量逃票的‘黄鱼’,死了2400人;可是《二十世纪上海大博览》中说:上船的旅客有4000名,死亡人数是3000余名。”
“那次海难死的人比泰坦荡尼克号更多,但人家已经出了好几本书,还六度搬上银幕。这次《泰坦尼克号》在全世界放映,处处火爆。最近看到一篇文章,是美国作家巴特勒写的,就是《不可沉没》一书的作者,他说:‘泰坦尼克号’已经成为当今世界第三个最广为人知的名字。它的知名度,排在上帝和可口可乐后面。唉……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江亚轮’呢……怎么就没有人写一写我们的江亚轮呢……世界太不公平了,中国人的命真不值钱哪……”赵社长不禁感叹起来。
“中国穷人的命更不值钱,江亚轮四等舱、五等舱最早进水,舱门竟然被锁,根本无法逃生。江亚轮死了这么多人,绝大多数是他们……”罗老说。
“罗老,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当时东奔西跑,采访了许多幸存者。我那时候写的采访记录本有十几本呢。”罗老容光焕发,好像又回到了他年轻的时光。
“老罗,你可以写一本江亚轮海难的纪实文学之类的书啊,你怎么不早点动手写呢?……我知道你现在的眼睛不行了。”赵社长说。
“我早就想自己写一本江亚轮海难的书,可是一直没有动笔。先是因为整天忙忙碌碌,单位里工作忙,家里孩子小,妻子又身体不好,她还在纺织厂做工,我不能不照顾她。等到孩子长大了,自己也退休了,有了时间。但是眼睛出了毛病,什么黄斑、玻璃体混浊,看出去东西都在云里雾里。连看书看报都成问题,我老婆看电视时,我是听电视。还怎么能写作呢?……去年妻子死后,我常常感受寂寞,要是我还能看、还能写,那多好。我自信,我的脑子还没有坏,我对过去生活的记忆还十分清晰。但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今天要不是我儿子新买了汽车,他开车送我来,等一会他再来接我回去,我也来不了。”罗老无奈地说,“小徐,如果你真要写江亚轮的书,可以把我的采访笔记拿去看看。”
“老罗,你解放前的采访笔记,能保存到现在,很不容易啊。我的那些笔记,文革时,全让红卫兵抄走了。”赵社长说。
“要不是报馆里的人,人人都知道我家里孩子多,家庭经济困难,家徒四壁,是报馆里出了名的困难户。我这个右派分子会没有人来抄家吗?……这叫作‘坏事变好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罗老开怀大笑起来。
罗老接着告诉了我,他的家庭地址和电话。
“这是我小儿子家的地址和电话,我现在与小儿子一家住在一起。”罗老又说明一下。
我如获至宝赶快记下来,迫不及待地说,我明天就到他家里去取。
我今天实在太幸运了。赵社长也同意了我的“江亚轮五十年祭”的方案,他说:
“明天先开个会,编辑部、采访部都得协调。好好策划一下具体操作,各人分分工。我想,还是让王主编负责组稿和版面;小徐,你就负责接听热线和跟踪报导。”
七、罗老家取宝
我第二天如约去了罗老家,就是他的小儿子家。那是一个现在比较常见的三室一厅的格局,厅里摆放的一套簇新的皮沙发,很豪华很有气派。
“这套房子很不错,家具也挺高级,很有品位。”我也免不了俗套,恭维起来。
“我小儿子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他做得还不错。去年上海房价大涨,要是资本雄厚点,他已经发财了,哈哈……”罗老说,“他的书没有哥哥姐姐读得好,大学门都进不去,可是他的钱比他们多。今年他又买进了几套房子,在浦东世纪公园旁边,有现房,也有期房。现在房价还在看涨,看来阿六头这小子运气不错。他是真正享受到邓小平改革开放带来的好处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媳妇三天两头去美容院,天天去健身房;儿子每天的交际,不是在五星级酒店,就是在新天地;孙女小小年纪,穿衣服也讲名牌。我看,他们的生活不只是‘小康’了。最近,他们跟我说,年底要搬到虹桥的一栋别墅去,现在那里正在装修。儿子说到时候带我一起去享受现代化生活。说实在的,我还不想去呢,这样离朋友越来越远了,我想住到大儿子家去,虽然他那里地方小了点……”
罗老把我让进他的卧室兼书房,四壁上除了一只挂历外,还有一幅山水画和两幅草书。那上面的字龙飞凤舞。说来惭愧,这上面很多字我都认不出。我本不懂字画,更不敢枉加评论了。
室内除了一张床、一只书桌和一把椅子外,还有一套单人沙发和两个书橱。看得出,这些都是罗老的老家当。书橱里的书层层叠叠。
他叫我在沙发上坐下,小媬姆送来了茶。他自己点上一支烟,细细的烟柱袅袅升起……
“1948年的上海,那正是风雨飘摇的年代。”罗老的记忆像那袅袅升起的烟柱,在他脑子里盘旋,“抗战胜利后,本来想中国可以慢慢振兴起来,老百姓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那知,战后的生活会这么艰难。单从上海看,那些接收大员把上海搞得一塌糊涂,物价一日几涨;市场上美国货大量倾销,从四大公司的橱窗到马路边的地摊,处处是美国货;本来就很脆弱的中国民族工业奄奄一息,许多工厂倒闭,大批工人失业;内战前线,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蒋家王朝即将覆灭。蒋经国父子想挽回败局,蒋经国风风火火来到上海,发行金圆券,收回民间的黄金、美钞和银元;将八月十九日的物价冻结,实行限价。一时间市面上物资奇缺,商店里的东西几乎被抢购光,人心惶惶。蒋经国说要打击投机倒把,只打老虎不拍苍蝇。后来呢?……”他摁灭了烟头,喝了口茶,自己回答:“蒋经国在扬子公司门前碰了壁。扬子公司是孔祥熙的儿子孔令侃创办的。蒋经国根据举报,查封了扬子公司,孔令侃求救于姨妈宋美龄。宋美龄和蒋介石相继飞临上海,‘扬子案’不了了之。结果是只拍苍蝇,不打老虎。蒋经国在上海只蹲了七十天,就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呢?……”我像小时候听大人讲故事,非要听完大结局不可。
罗老又点上一支香烟,吸了一口,说“蒋经国拍拍**一走,限价就废止了,物价像脱缰的野马狂涨。用老法币1比300万兑换的金圆券也像老法币一样不值钱了。银元重新在市场流通,马路上到处可见,有人手捧几块银洋钿‘当当当’地敲打,口喊着‘大头小头,买进卖出;大头小头买进卖出……’向行人兜售。有一批奉公守法的商人,限价时售完了商品,要再进货,价格已经涨了几倍,甚至几十倍。币制改革期间,他们又用黄金、美钞和银元换回大量金圆券,他们受到莫大损失,打击惨重,许多人破了产,有人为此跳楼自杀;有更加多的工厂倒闭,大批工人失业;上海滩天天发生盗劫、绑票和剥猪猡,还时常有散兵游勇在公共场所骚扰市民,街头抢夺司空见惯;乞丐成群,社会动荡;当局天天声嘶力竭地叫喊勘乱剿匪,马路上经常有尖叫的警车呼啸而过,到处在抓人。那时候上海人真是人心惶惶,提心吊胆过日子。江亚轮海难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我真得感谢罗老给我上了一堂这么生动的历史课。我站起来,想给罗老去续茶。他捂住杯子说:“不用,不用。小徐,你要的采访记录,都在书橱下面,你自己拿吧。”我蹲下身子,拉开玻璃书橱下的木门,里面整齐地码着几十本厚厚的笔记本,有的还扎成捆。
我移开玻璃橱门,里面的书已经积了一层灰尘。
“我有许多年没有看书了,也没有去动它。叫小保姆揩,我也不放心。积灰尘了吧?……”
“罗老,我帮你揩,保证让你满意。”我自告奋勇。
我移动书橱的玻璃门,发现罗老的藏书,品种特别丰富,除了大量的,各种版本的辞书和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外,还有哲学、法律、历史、旅游、医学、心理学等等,甚至还有儿童文学和宗教类的书籍,当然还有马恩列斯,**和邓小平等伟人的书。
我向小保姆要了吸尘器和揩布,请罗老暂且到厅里去坐。我反客为主,指挥起小保姆把两个书橱都打扫干净。然后,我一本本地分门别类再放进去。我翻开一本书,又翻开另一本书,爱不释手。很想借几本回去看,现在我没有空,以后再说吧——啊呀,时间过得真快,我该走了。我匆匆把书塞进书橱,拿了我要带走的几本笔记本,对已经回房的罗老说:“我改天有空再来帮你理,现在我得走了。”
八、热线电话
“喂,我是你们要找的江亚轮的幸存者……”电话里传来苍老的声音。
电话铃声不断,我不停地接电话,听着同一个主题的故事,但人物各异,情节不同,然而都有震憾力,我被深深地感动。
这个老人说,那年他们全家九个人,一起乘江亚轮去宁波,都住在底舱通铺,十分拥挤。他因为实在睡不下,想到上面去找个地方坐一夜算了。因此他逃过一劫,其他八个人全死了……那时候他只有二十多岁,结婚才几个月,妻子只有十八岁,也在那次海难中死了。他现在已经八十多岁,孤身一人住在福利院里……
有个老太太说:“我是从江亚轮死里逃生的,那天的风浪真大,天又墨墨黑。孩子他爹和五岁的儿子都死了。孩子他爹是为了让我先上那只救命的橘子船,把橘子船上吊下来的绳子塞到了我手里,他自己被别人拉落水的……”她说不下去了,电话那头传来呜咽声。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我那年才六岁,是吊在一个大人的裤脚管上,被那个人拖上船的。我们全家八个人,只有我和大姐两个人获救。大姐去年已经去世了……”
“我是宁波奉化人,从小在上海长大,那年父母带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去乡下扫墓。我那时才十四岁,刚进中学读初中一年级。我小时候很顽皮,常常淘气地爬树上屋,遭大人的训斥。想不到在江亚轮海难中,这个特长发挥了作用。我第一个从高高翘起的船头,爬到一艘叫“金源利”的机帆船上。我再回头看后面的人,许多人纷纷落水,其中有我的父亲和哥哥。妈妈和一个弟弟,还有两个妹妹根本就没有跑上甲板。他们都死了……”
这些话题都过于沉重。也有比较轻松幽默的:
一个老人说:“从那一夜之后,我再也吃不了我最喜欢吃的甘蔗了。我的一排上牙齿,全碰落在江亚轮的甲板上了……”
另一个老人说,江亚轮海难让他经历了九死一生,还失去了年轻的妻子。海难使他懂得了生命的可贵。文革中他被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游街,还遭受了各种非人待遇,他的第二任妻子被逼上吊。但是他没有自杀,终于熬出了头,三年前又娶了一位退休教师做妻子,现在还做了区政协委员。他最后说:“我曾经把江亚轮海难的亲身经历写成一本小册子,作为纪念。文革中被抄走了,文革结束后,也没归还。后来我还特意问了经手人,说是那本小册子被当做垃圾扔掉了……”
多可惜,要是这本小册子还在,多好呀。
也有幸存者的家属打来的:
很重的宁波口音:“我这里是宁波北仑,我母亲是江亚轮的幸存者,我的父亲和姐姐都死于那次海难。”;
男孩的声音:“我从舟山打来,我的祖父是江亚轮的幸存者,他还是船上的厨师。不过他前几年中风过。现在半身不遂,连话也说不清了……”;
女孩的声音:“我的外婆是江亚轮的幸存者,她有时跟我们讲起那夜的情景,还会流眼泪呢。”
…………
这样的电话不只是来自上海、宁波和舟山,甚至还有来自香港、台湾和国外的:
一口上海话:“我是香港九龙打来的,我的祖籍是宁波慈溪。那年,我的祖父在上海病故。我和父母一起坐江亚轮携祖父的灵柩回乡。还有别的亲戚一起去,一共有十多个人。棺材放在船的底层五等舱里,我们一部分住五等舱,另一部分住三等舱。我那天因为没来得及吃中饭,一上船肚子就饿了,放下行李就去了餐厅。也因此,我获救了,他们都死了……”;
宁波口音:“这里是台湾高雄市,我是舟山人。我的父亲是江亚轮的茶房,舅舅是水手长。海难中父亲死了,舅舅救过不少人,他自己最后被茂利号商船救起。他曾经给我讲过沉船的详细情况。面对惊涛骇浪,各种各样的人,有各式各样的表现。有的人在危难中,还能帮助别人;有的人抢夺别人的救生背心,有的人把别人挤落水,自己跳上救生船。舅舅说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一个丈夫看见妻子落水,被浪涛卷走,他随即跟着她跳下大海;一个小茶房,为了救他的女朋友,他冒死去砸五等舱的铁门,铁门没能砸开,结果全死了……我舅舅他上个月刚刚在台湾去世。”;
上海口音:“我这里是加拿大的多仑多,我的父亲是江亚轮的幸存者,他现在和我住在一起。他要和你们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继续说:“那时候我失业,就‘跑单帮’走上海宁波两地,靠带来带去的货物,赚点钱养家糊口。江亚轮沉没时,我也在船上。我会游泳,我想从那圆形的弦窗爬出去,但身子被卡在窗子上。进退不得,船外白浪滔滔,船内水越涨越高,万分危急,真正急死人。后来,我用足力气,**向下一扽,总算跌回房间里。但通向甲板的铁门被锁了,我和大概有十多个男人一起推,大家使出浑身力气,总算推倒铁门——那场面,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我接听了上百个电话,越听越想听,想更多更详细地了介江亚轮海难中的各种细节,还想感受幸存者当时的心理活动。我记下了他们的电话和地址,甚至问了到那里该乘什么交通工具。虽然,采访可以交给采访部。但是,我想能亲自去采访。
九、采访琐记(一)
星期六上午,我走进杨浦区一幢老工房,预先约好的孙先生和他的老伴,已经在桌子上放好西瓜在等我。我也不客气,打开录音,边吃西瓜,边听他打开记忆的闸门:
“那天江亚轮出事时,我正坐在二层甲板的一部铁扶梯上吃饭。因为舱内实在太挤,空气也浑浊不堪。吃了很久,饭菜已经冰冷,我还没有吃完一淘箩饭,那饭很硬,我又舍不得倒掉,那天我饭吃得特别慢。忽然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电灯立刻暗了,船也摇晃起来,有的人跌倒了,我手里的淘箩也掉了下来,饭菜全撒在下面一个跌倒的人的身上,那个人好像骂了一声,我没有听清楚……”
我又走进闸北一家人家,老人的头发几乎已经脱光,仅有的稀疏的几根头发也都是雪白的。他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吸着烟,好像在调动记忆。然后,他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一口气谈了半个多小时。展现了一幕幕,惊涛骇浪中,风雨同舟的亲人,生离死别,催人泪下的恢宏场面。说完,他拿出一条水渍斑斑的,棉纱彩格长围巾给我看:“我当时用这条围巾,把我的左手和我妻子的右手捆在一起,但是她还是让风浪卷走了……”
在上海老城厢的一个客堂间里,我找到了年过九十的夏老太。她的耳朵有点背,好像思维也有点问题。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抱了阿毛到甲板上去喂奶的,阿毛他爹还在船舱里睡觉……
我与她直接交流有点困难,她的儿子和媳妇热情地告诉我:那年她丈夫失业,夫妻俩抱着才满月的孩子回宁波乡下。因为没有钱,只买了一张船票,总算混上船。两个人只能轮流睡觉。沉船的时候,她抱着孩子到甲板上去喂奶,她的丈夫在舱里睡觉。所以估计,她的丈夫开始沉船的时候就遇难了。那天夜里,天气十分寒冷,她抱着孩子坐在甲板上拴缆绳的铁礅上,遭受风浪吹打,束手无策,孤立无援,她几乎绝望了。最后,来了一条货船,搭救了他们。前些年,夏老太脑子还清楚的时候,她曾多次给儿子和媳妇讲江亚轮翻船那夜,她如何在剌骨寒风中,抱着阿毛坐在甲板上,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人也快冻僵了……最后,来了一条货船救了母子俩的命。
她的儿子说:“我就是那个孩子阿毛。我母亲从那次海难以后,再不敢坐船了。连到浦东的摆度船都不敢坐,她有许多年没去浦东看亲戚。现在黄浦江上有了大桥,还通了隧道,她才去了几回浦东。”
采访琐记(二)
星期天,我到了宁波市,再乘汽车到北仑。这是一个漂亮的海港城市,到处有绿化点缀;新辟的马路很宽,车和人都不多,比上海清静多了。跟上海一样的是,随处可见一片片新建成的住宅楼,房型也与上海差不多。
我走进一个小区,有小桥流水,亭子和假山。这样的格局,我在上海浦东新建的小区里也见过。
我看了地址上的门牌号码,找到了这一家。我问开门的姑娘:“陈素兰老太太住在这里吗?”
“她是我阿娘。前天我爹给上海的报馆打过电话,你是上海来的记者,是吗?……”她不等我回答,就朝屋里喊,“爹爹——上海的记者来了……”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略显富态,头发也开始谢顶。他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把我让到客厅沙发上坐下。那姑娘端来了茶。
我正要问我的采访对象陈素兰老太太在哪里?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太太从一间供着佛像的房间出来。她摸着数珠,口中还念念有词。
我刚站起来,老太太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在长沙发上坐下,她的声音还很动听,不像是个八十多岁老人的声音。
“福根说报上在寻找江亚轮的叫啥寻陈着——”
“幸存者。就是像你一样,大难不死的人。”儿子福根笑着纠正她。
“年纪大了,新名字说不像样了……”她笑了笑,继续说下去,“他给上海报馆打了电话,说你们今天要来,我本来要去福寿寺的,庙里新塑的阿弥陀佛今天开光。那就不去了。”
“我妈是信佛教‘归衣’的,她在庙里拜过师傅,吃常素,每天都要念几回经。”福根摸了摸他自己手腕上的串珠说,“上个礼拜,我们全家都去了镇海招宝山,打水陆道场,为在海难中死去的父亲和姐姐超度亡灵。”
我赶快打开录音,把话题拉回来,老太太很配合,她娓娓道来。
“那年他爹带着我和六岁的女儿秋英,一起乘江亚轮去宁波过年,我那时肚子里正怀着福根。”她指了指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儿子,“记得翻船那夜,天气特别冷,天也特别黑,天上没有月亮。我们落水的人,像掉在冰窟里,在冰水中乱摸,摸到一块板,一根绳子都当做救命稻草。福根爹会游泳,他捞到一只箱子,推给我。我抓住了箱子,我心里默默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救命的船来了,他爹把我先托上帆船,一个山样高的浪头打来……”她的眼睛红了,眼泪流了下来。坐在另一边的孙女忙递上餐巾纸。
“福根爹被恶浪打进海里,我趴着船舷拼命地喊,他再也没有露头过……”老太太揩干了眼泪,继续讲下去,“我可怜的囡秋英是在甲板上,被别人挤落水的,只怪我没有拉牢她……”她泣不成声。
“我的名字是舅舅取的,”她的儿子赶快把话接过来,“意思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有亡父腹中留根的意思。舅舅是教书的,他说‘福’与‘腹’同音,是再好不过的巧合——我妈给我们立了条家规:谁出门在外,一定要天天来电话报平安。”
她的孙女,就是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个姑娘,她是浙江大学的学生,也加入谈话:
“我们宿舍里的女生,一起去看了两次《泰坦尼克号》,其实我比她们更有理由喜欢这部电影。因为我从中看到了半个世纪以前,爷爷、奶奶,还有姑姑他们在海难中的影子。《泰坦尼克号》是部好电影,拍得很精彩;但我深信,如果把江亚轮也拍成电影,不会比《泰坦尼克号》差的……”
门铃响了,福根去开门。进来一个中年妇女,她带进来大包小包许多东西,像是刚从超市采购回来。福根马上给我们做了介绍。她客气地说:“记者同志,你就在这里吃饭,我马上去做,很快的。你们慢慢谈……”她把大包小包往厨房搬。
福根也帮着搬,也跟着说:“那当然在这里吃,吃便饭,不用客气。”
“不,不,你们不用麻烦。”我赶快站起来,连连摆手,“我得马上走路,宁波这里还有几家要采访。”
“记者同志,侬老远来看我,是我们有缘,侬一定要在我家里吃顿饭。”老太太也诚心挽留。
我还是收拾起东西,告辞走了。
采访琐记(三)
在舟山一个渔村,在一座山梁下,一间靠山的石板屋里,我见到了“橘子船”金源利的水手黄宝林。他与妻子相依为命,年轻时撑船为业,现在靠种田为生。他说:
“金源利上有四十多个水手,老板姓张。那天晚上七点钟光景,远远发现,前面的江亚轮的信号灭了。船上的人都知道,那船肯定出事了,但没有听见爆炸声。等开到面前,看到江亚的船尾已经沉没,四周海面浮满人和各种东西。船长和船主指挥我们抛掉部分橘子救人。船长指挥金源利与江亚靠拢,结果发生碰撞,把金源利的船嘴碰坏了。后来,我们两端抛锚定船,并且在两船之间架起一条缆绳,让江亚轮上的乘客爬过来。因为人太多,又风急浪高,很多人中途落水……我们船上的水手和先得救的几个乘客,也从船上抛出绳子,救上一些人。甲板上很快挤满了人,船开始摇摆不定。我们让乘客下到舱里去,可是很多人不听指挥,都要留在甲板上寻找亲人,我那天都喊哑了嗓子,也没有多少人肯下舱里去。江亚轮还在继续下沉,联接两船的缆绳越绷越紧,会把我们的船也拖下水的。情况万分危急,水手长用太平斧砍断了缆绳……在那一刹那,我听见一个还没有爬上船的中年男子在喊叫:‘救命王菩萨救救我呀……’,我看见他落到海里,在水里扑腾,直至精疲力竭,沉入海底——这凄厉的喊叫声,在我耳朵边响了好几天,我一辈子忘不了……”
十、引子该结束了
我回家后连夜把采访录音,整理成文稿,每天在报纸上发表,很受读者欢迎,报纸销量大增,报社同仁皆大欢喜,我名利双收。
那些天,虽然我很忙碌,但我还是抽空去了罗老家几次,把书橱里的书全部整理好,罗老挺满意。他高兴地说:“小徐,我这里的书本来是不外借的。但是,你可以是例外。这里面所有的书,你有兴趣的,尽管拿。”
我喜出往外。从此,罗老的藏书成了我的图书馆。这年年底,罗老的小儿子搬到虹桥的别墅去住了,罗老不愿意一起去享受豪华生活,宁可搬到两室一厅的大儿子家,他的两个书橱也随他搬到那里,我也经常去,我和罗老成了忘年交。直到他两年后去世。这是后话。
我仔细地,一篇一篇地看完罗老关于江亚轮的采访记录,有不清楚的地方,还打电话去问个明白。对照我自己这些天来,接听热线和采访得到的材料,脑子里对那些幸存者叙述的人物和场面,印象太深刻了,又一次创作冲动让我兴奋不己。我把这所有的素材,统统打乱了,和在一起,再重新组合,虚构成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情节。也许会发生某个人物或者某些情节与哪一个幸存者相似,那纯属巧合。我的姑妈成了书里的主角,但是,许多情节也是虚构的。
我的姑妈是《江亚怨》的第一个读者。她和罗老都是我的忠诚的顾问。
我的长长的引子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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