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王南山寄人篱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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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王南山寄人篱下的生活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透过窗帘布照进来;那只老式红木雕花五斗橱上的,老式自鸣钟敲了九下。王南山虽然早就醒了,他赖在床上不想起来,起来也没事可做。去年大学毕业,一年多过去了。时局这么乱,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叔叔说可以到他的公司里去做事,他推说,学了那么多年专业知识,不想白白丢掉,要找个专业对口的事做。其实,他只是不想将自己的一生,工作和生活,完全置于叔叔的监管之下。他要独立,二十六岁了,早该独立了。然而,现实不允许他独立。这样寄人篱下的生活,已经过了整整十一年了。1937年,他的父母、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全死于“八一三”日本飞机轰炸中。记得那是在暑假,祖母去普陀山烧香,南山是长房长孙,从小是祖母最疼爱的。他跟着祖母一起去普陀山玩。躲过了此一劫。
祖母年轻时就守寡,带大了父亲和叔叔。“八一三”后,祖母更把他当作王家传种接代的根脉。因为叔叔虽然有两房太太,婶婶多年不育,后来娶来的姨太太生了两个女儿。祖母把南山当作宝贝看待。可是第二年,祖母也去世了。他一下子从宝变成了草。南山虽然能吃饱、穿暖,也有书读。但是家中无人关爱他。那时,正值他的青少年成长期,常有失落感。家中,婶婶和阿姨(他对姨太太的称呼)整天哜哜嘈嘈,不知她们在吵些什么;叔叔不常在家;两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堂姐已经出嫁;与两个堂妹也说不上话。现在,他越来越不愿意见这屋里几乎所有的人。叔叔是他唯一想见又怕见的人。因为见了他,他或多或少总会拿出一些钞票给他零用;但近几年,叔叔越来越喜欢罗罗唆唆地用道貌岸然的话教训他。其实,叔叔他自己吃喝嫖赌,哪一样不沾边?!去年,他在舞厅搭识了一个叫菲琳的舞女,肚子弄大了,闹得沸沸扬扬,今年才正式娶作三姨太,住在外面。王南山当然不会当面顶撞他,南山在叔叔面前,除了唯唯喏喏,还能做什么?……
今年以来,叔叔大半日子不在家,他把上海的公司搬到台湾的高雄去了,三姨太也跟着去了台湾。
王南山幸而在小学时,就学会了吹口琴,郁闷时或者高兴时他就吹。他的口琴吹得很好,中学时,学校开庆祝会,总有他的口琴独奏,就是这口琴声吸引了徐雪雯。雪雯是学校里著名的女高音,两人常常同台演出,少男少女接触多了,自然生情。高中毕业后,虽不在同一所大学,但仍保持联系,且确立了恋爱关系。
对一个二十六岁的男子来说,他有性的需求,虽然他有漂亮的女朋友。雪雯是一个极其正统,甚至有点古板的女孩子,他碰都碰不得。昨夜,他睡在被窝里又**了。昨天雪雯虽然答应订婚了,自己没有经济实力,结婚还是遥遥无期。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无名无权无钱,都没有关系,嫁个好男人,一切都有了;而男人呢?……却无处逃遁。如果一个男人没有钱,全靠妻子养活,别人就会看不起他,他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他常期处于表面平静,内心十分压抑的生活中。他患得患失,内心有激烈的挣扎,又无处发泄。他也习惯了隐忍,即使在雪雯面前。昨天,雪雯讲她辞了职,他胸中汹涌着的潜流,不经意地流露了,可能危及他和雪雯的关系。雪雯对他现在来说,绝对是最重要的,他有点后悔……
“笃笃”好像有人在敲门,传来女佣阿菊的声音:“少爷,有你的电话。”
王南山只得匆忙穿衣起床。电话是震旦大学一个同学沈国华打来的,说他和吕雅芬就要迁居香港了。请他今天下午五点钟,在梅龙镇酒家吃晚饭,还请了别的同学,大家聚聚。
沈国华的父亲是轮船公司的大老板,吕雅芬是他的未婚妻,也是震旦大学的同班同学。唉,别人过得都比我好,他不由得有点妒嫉……
回到房里,他找出出门时要穿的衣服,看起来有些皱巴巴的,叫阿菊快拿到洗衣店去烫。吃过中饭,他去弄堂口叫人擦了皮鞋,又去理发店理发修面。回家穿上刚烫好的西装,打好领带,皮鞋雪亮,看来精神焕发。出门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梅龙镇就在静安寺路戈登路转角处,离这里不远,走路过去十几分钟就可以到了,王南山提早半个小时出门。哪知,才出了弄堂口,西装的一只钮扣掉了下来。还好,他当时就发现了,立刻拾起来,马上返回家去。
婶婶在前楼与人打麻将;阿姨和她的两个女儿在厢房里有说有笑,好像在吃什么点心;女佣阿菊在客堂间拖地板。他只得请阿菊帮他缝上这粒钮扣。阿菊放下拖畚,又去揩干手,拿来针线。他没有脱下西装,就让阿菊在他身上一针针缝。王南山站在那里,等得心急:“阿菊,你快点呀!”
“少爷,快了,快了……”
阿姨从厢房走出来,打量了一下南山:“唷,打扮得像新郎官一样,到哪里去呀?钮扣掉了?……阿菊,怎么不叫少爷脱下来钉呀……”
“少爷要穿着钉——就好了。”阿菊大概眼睛已经有点老花了,常常刺不准钮扣洞。
“我有事,来不及了。阿菊,你快点缝呀。”南山站在那里,等得心急如焚。
终算完事,他逃也似的,匆忙跨出大门。跨着大步,急匆匆赶路,偏偏一个乞丐跟上了他:“先生,行行好吧……先生,你给一点吧……”一只骨瘦如柴,肮脏的手伸到他面前。他厌恶地挥挥手:“去,去!”
王南山走过一个电车站,一个也是西装革履的青年从车上下来,就向他喊:“王南山,王南山……”

“嘿,陈君贤……”
两个人一路走到梅龙镇酒家,主人沈国华已经站在门口恭候他们多时了。
雅座包房里,围着一只圆桌,都是他们三班的同学:吕雅芬——她和沈国华去年一毕业就订了婚;金为民和邓艾娜也是一对恋人,现在同在一家大公司任职;沙经磊还没有找到工作,好象连女朋友也没有。其实沙经磊有个女朋友,是丽都花园一个叫朱桂芬的女招待,只是双方父母都不同意。沙经磊的父母认为,女招待虽然不是娼妓和舞女,但也是个卖笑职业,他们不能接受这样的女孩子做自己的儿媳妇;朱桂芬的父母嫌沙经磊穷,他们不知道沙家开香烟厂,只知道沙经磊是个失业的大学生;今年初,沙家的香烟厂倒闭了,沙经磊由于经济拮据和心情不好,朱桂芬也和他渐渐疏远了。最近,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一个军官,离开上海了。这一切,沙经磊都没有告诉过同学,王南山当然不知道。与他一起到的陈君贤和他一样,有女朋友,没有工作。王南山想,他们家里都是开厂的,做“小开”的日子,肯定过得逍遥自在,哪会像自己过人在屋檐下的生活……
沙经磊见他们进来,调侃说:“陈君贤家在杨树浦,住得最远,迟到了还情有可愿;你王南山就住在静安寺,只有几步路,也姗姗来迟。是不是你那位徐小姐把你拖住了?何不带他一起来呀。”
“呵,不,不是……”王南山本来想解释,因为西装掉了钮扣,再回去钉耽误了时间。他转念一想,这不让人家笑话!
主人沈国华见他有点发窘,忙来解围:“沙经磊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最早到的金为民和邓艾娜倒没说话,你才比他早到了几步,还不到五十步吧?……”
大家都笑了,沈国华又对王南山说:“我在电话里忘了请徐小姐一起来,这是我的错。也忘记叫陈君贤的密司林了。”
“我们吃了中饭就出门了,在平安电影院看了场电影。”邓艾娜笑着说。
“看什么电影啊?......”吕雅芬问。
“看<假凤虚凰>,这部片子挺好看的,挺好笑的。是部不错的喜剧片。”金为民说。
“吕雅芬,你们快去看。肯定让你笑个够。比滑稽戏还要滑稽,让人笑痛肚皮。”邓艾娜又笑着说。
陈君贤也插进来说:“听说<假凤虚凰>在大光明首映那天,许多理发师去闹事,砸碎玻璃,撕毁海报。事情闹得很大。”
“电影里并没有说理发师坏话呀,那个理发师不是存心冒充的,阴差阳错,他只是将错就错,闹了许多笑话,挺好玩的。”邓艾娜还沉浸在<假凤虚凰>的情节中。
“大家别光顾说话,喝酒呀。”沈国华起立举杯,“为我们的友谊,为大家的锦绣前程干杯!”
同学们边说、边喝、边吃、觥筹交错、好不开心。
“我说,沈国华,吕雅芬,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沙经磊最喜欢起哄。
“我们准备一到香港就结婚,这是家父和雅芬她父母商量决定的。”沈国华很正式地说,立刻又转成玩笑,“至于吃喜酒,沙经磊,我今天就可以让你喝个够。来,再干上一杯!只怕你喝得爬着回家……”
“好,干杯!今日有酒,今日醉。”沙经磊一口把一大杯葡萄酒干了。
沈国华只喝了一小口。
“说真的,沈国华。”陈君贤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很想跟你们到香港去闯一闯。我父亲的铝制品厂上个月关门了,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工作。”
“那可以呀,我一到香港就去给你办。你在上海也做好准备。”沈国华爽气地说。
王南山也想去香港闯闯看,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叔叔家。祖母说过他是王家这一脉的独生子,是王家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去香港也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正在犹豫,被沙经磊抢先说了。
“沈国华,你给我也……也办一个。”沙经磊喝得脸红到脖子根,口齿不清地说。
“你别开玩笑了。你父亲不是开着香烟厂。在上海做你的‘小开’不比去香港舒服。”吕雅芬说。
“你们可不能厚此薄彼啊。我父亲的香烟厂也已经关门了。我家的房子都顶……顶出去了……”
“你家我去过,房子挺大的,顶了多少钱?你现在住在哪里?”王南山问。
“多少钱?……我不清楚。反正,反正顶出房子的那些个钱,连,连还债都、都不,不够。我,我现在住在姐姐家。我,我无家可归喽……”沙经磊又一口把杯子里面的酒喝光了,伸手去抓酒瓶,被金为民一把抢过去:“沙经磊,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我没醉,你让我喝,我没醉……”沙经磊吵着还要喝。
“好,再喝一杯。”沈国华又给他倒了一杯,“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气氛一下子黯淡了,不到八点钟就散了席。沈国华和吕雅芬要用汽车送烂醉如泥的沙经磊回家,他不肯上车。大家七手八脚地想把他塞进汽车里,他“哇”地一声吐了一地,还溅得好几个人的裤子和皮鞋一塌糊涂。王南山幸而站得比较远,没溅着。后来,陈君贤叫了一辆三轮车陪他一起走了。
王南山一个人走回家,路上冷清清的,店铺大多已经打烊,行人也很少。大华大戏院门口也还有些卖五香豆、花生米和烘鱿鱼干的小贩;今天刮东北风,外滩方向有轮船“呜呜”的气笛声传过来;一阵风吹过,行道树上簌簌地落下一些树叶来。已经是深秋了,冬天马上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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