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父亲和镇海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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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父亲和镇海客人
早上八点多了,雪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昨天一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去了那么多地方,都在她脑际盘旋。校长室、虞亚洁家、南洋医院、电影院、点心店、虞亚洁在课堂上哭、杨老师的眼泪、江校长不断变换的面孔、亚洁弟弟病得发紫的面容、医院里的女医生、去救命的配尼西林、嫂子五个梅花窝的手、《一江春水向东流》、王南山的下流动作、皮包不知丢在哪里了?……最让她心烦意乱的是王南山,点心店里他先是低声下气地要订婚、听到她辞职了,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势利的、世俗小人。他竟会不留情面地大声训斥她。王南山对她的辞职,竟然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南山一反他平时对她百依百顺的温柔体贴,让她看到了他的另外粗暴的一面。雪雯当时很不高兴,觉得王南山这个人变了,变得庸俗,极端自私,没有同情心。回家后想想,南山他这一年多来,毕业即失业的日子,也实在难过;他对失业有切肤之痛,看到我好端端辞职,不由得他不生气;他从小失去父母,生活在人家家里,人在屋檐下只能低着头过日子,也亏得他熬的。雪雯这么一想,她就原谅他了。
窗外传来,汽车发动声、孙老头拉开铁门的声音、汽车开出去的声音。雪雯马上就起床。今天是星期天,除非有别的应酬,二哥、二嫂和读小学的侄子华明,一家三口都要到二嫂的娘家去,有时候下午就回来,有时候要吃了晚饭很晚才回来。这在徐公馆似乎己成规律。雪雯赖在床上,等他们走了才起床,是为了躲债,昨天那配尼西林的钱。
雪雯梳洗了,吃了邢妈送上来的牛奶和点心。她想该到父亲房里去了。有许多事情要与父亲说,辞职的事,南山要求订婚的事都应该告诉他。还有,欠二嫂的配尼西林的钱,看来也只有向父亲要了。
雪雯昨天当着众人的面,对二嫂说配尼西林她自己买下了,晚上回来算账的话。那时候,她只是急于拿了配尼西林脱身去医院,并没有仔细考虑过。其实,她已经没有足够买下这些配尼西林的钱了。她的最后一笔工资己在南洋医院给了亚洁,做了亚昌的医疗费用。后来又丢了皮包,她真正是两手空空、一文不名了。
昨天,雪雯和南山看完电影,吃过夜宵回到家,已经夜深了,二嫂早就睡了,让她逃过这一劫。二嫂的为人,她明白得很。歪理十八条,有理就更不让人了。这个在亲友中颇有名气的“雌老虎”,不知会给自己什么样的难堪呢。虽然,现在还太平无事,但俗话说: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晚上二嫂回来,肯定要提配尼西林的事,会向她算这笔账的。她现在身无分文,说来惭愧,她这么一位“千金小姐”,居然没有一点积蓄。工作一年多来,工资不高,且常常资助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与王南山一起出去玩,也多半是她抢着付账。这在念大学时如此,她工作后更加如此。南山没有工作,又没有自己的父母可以依靠,口袋里那几个零用钱也够可怜的。
父亲的房间在下面,客厅后面。房间里的家具据说还是己故母亲的家妆,老式的嵌着细致的骨质图画“八仙过海”的衣橱、被柜、嵌门箱、面汤台、装箱橱以及上面的两只高大的樟木箱和两只皮箱、张着帐子的铜床、已经有条裂缝的大理石台面的圆桌、两把包皮直背椅子、四只鹅蛋凳、用得发亮光的藤榻、一只半高的矮方凳。这个凳子是雪雯小时候最喜欢坐的,现在放在藤榻前,父亲用来搁脚。
雪雯今年以来不常来父亲房间,一来因为忙,做了班主任,班级里有些事情得在课外处理。有时候,星期天也得出门。王南山说她这是瞎起劲,管这么多做啥?自讨苦吃!她认为,这是王南山心疼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况且,父亲自己也不常待在这房间里。他通常坐在客厅里,或者在花园里打太极拳,或者散步。有时候,他还出门访友,或者去听书、去看戏。每天,只午后小憩那两个小时,他总在自己房中。但又不容别人进去打扰。要末,就是他生病了不得不卧床休息。像去年那场病,他足不出户,在房中足足待了二个多月。雪雯也天天来,早晚都来。星期天,更是整天待奉在父亲身边。回掉王南山许多次约会。
雪雯本来是有两个哥哥的,大哥雪霖比雪雯大了十二岁,他还不到二十岁就离开上海到北方去参加抗战了。可是抗战胜利都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母亲弥留之际还在唤着他的名字,“雪霖,雪霖……”;父亲托朋友四处打听,也没有他的确切消息。现在家里只有她和二哥雪霁。二哥早出晚归整天在外面,二嫂不是出门应酬,就是带来一帮人在家里搓麻将,根本不会去关心公公的病,骨子里她把不得公公早点死,这徐公馆的大权就可以由她一把抓了。反正雪霁总会听她的,雪雯总归要嫁出去的。所以,她看见雪雯天天伺候在父亲身旁,亲手喂药喂饭,就阴阳怪气地叽讽她是个“孝顺女儿”。
雪雯进去的时候,父亲正与镇海来的堂叔在走象棋,她叫了声;“爹,五叔。”
“这是雯雯吧,都长成大小姐了。要在路上,我还真不敢认呢。记得你们‘一二八’逃难来镇海,雯雯才这么高……”五叔用手比划了一下桌面的高度,“大大的眼睛,穿一件跳舞裙子,活像个洋囡囡。我孩子他娘和我那两个女儿欢喜得不得了。这次我来上海时,她们还提起雯雯呢。”
“都过去十六七年了。那时抗战还没有正式开始,东三省‘九一八’事变后不久。雯雯你还记得镇海吗?你那时候几岁啦?……”父亲举着一只棋子,慢慢地说。
“我七岁了,就是大哥离家出走的那年,我记得我已经读小学一年级了。和五叔叔家的两个姐姐和二哥一起到招宝山玩,二哥帮我一起爬上了大炮,我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弄脏了新衣服,还撕破了一点。二哥的新皮鞋也碰掉了一块皮。回来后,两个人挨了妈一顿骂。”
“唉,雪霖离家出走也有十六七年了,那时他只有十九岁,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父亲想起了大儿子。
“雪霖是个极机灵的孩子,又长得结结实实,面相也是个有福之人,他不会有事情的。各人寿数由天定,有福之人,枪弹也会避开的,三哥不必太担心的。”五叔一昧宽慰父亲。
雪雯听了五叔的枪弹不入,学过历史的她,觉得这好像是义和团的口气,挺好笑,但她不敢笑出来。
父亲落下了棋子,自以为下出了一手好棋,喜形于色地:“哈哈,看我的过河小卒要派大用场了。”他忽然把话题转到雪雯身上,“现在我们雯雯已经是中学老师啦,还做了班主任,管着一大帮比她小不了多少的中学生呢。不过雯雯好象已经不想再做老师了,是吗?……”
“爹,我正要告诉你。近来我们学校财政困难,要裁减教职员。我们办公室有个杨老师,她丈夫原来也是我们学校的教师,生了肺病,不能工作,还有四个孩子。江校长把杨老师也给裁了。我本来是想,同江校长说说杨老师家里的实际困难情况,不要裁她。可是江校长根本不听我的,还怪我多管闲事。我想,我不用养家,就主动向江校长辞职了,换下杨老师。”

“呵,原来是这么回事。”父亲挪了步棋子,“昨天下午,江经发给我来电话,说你刚刚向他辞职,他留也留不住。”
“雯雯良心这么好,这在现在年轻人中很难得。”五叔誇奖说。
一局棋结束,父亲赢了。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上海时局这么动荡,到处在关门息业,向别人也开不得口。是不是改行?到你哥哥的公司里谋取个差事。我知道你也是个劳碌命,在家待不住的。整天在家闲着,弄不好又要与你二嫂斗嘴。”
“不,我不去!前两天,哥哥才说过,他的公司也要裁人。裁了别人让我去,我才不做这样的缺德事。再说,他那个机电、五金进出口贸易公司,我一窍不通。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去教书。”
“要教书倒不难,不知雯雯想不想去镇海?我们镇海中学,最近有个教国文的老师生痨病死了,调了定海中学的一个老师来代课。他的家眷全在定海,他言明只能临时代课,他还要回定海中学去。学校正在物色合适的老师。要是雯雯肯去,这事就两全其美了。我要是去说,管保一言为定。”
“五叔,我太愿意去了。镇海比上海安静,不像上海那么挤,到处是人。那里风景美极了,人也挺好的,你快去给我说说。”雪雯赶快表态。
“算了,雯雯。你没听你五叔说,别人已经累得生肺病死了,你不必去受这份罪。家里不等你这几个工钱用。我也还能养得起你。”
“爹,你不用担心。我学的就是师范,我教书已经教惯了,轻车熟路、驾轻就熟嘛,不会很累的。我如果整天闷在家里吃闲饭,倒会闷出毛病来的。你刚才自己说过,我是‘劳碌命’,不是吗?……”
“五弟,你看,对子女说话,都得留点神。要是说漏了嘴,就揪住小辫子不放啊。孩子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要自己飞了,我也管不住他们喽……”父亲无奈地说。
“爹,那么你是同意了?……”雪雯高兴地说。
“同意,同意……”父亲和五叔又开始了一盘棋。
雪雯站在父亲背后,欲言又止。别看父亲老了,已经过了古稀之年,他还是很敏感的:“雯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说吧,你五叔不是外人。”
雪雯把南山要订婚的事说了。
“雪雯,这是你的终生大事。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是该谈婚论嫁了。”父亲说。
“你们上海人结婚迟。我们宁波小姑娘十七八岁就结婚了,像雯雯这个岁数,早做了几个小孩子的娘了。三阿哥,你早就抱上外孙了……”
“我不是封建**的老顽固,赞成自由恋爱,婚姻自主。首先,是你与南山的感情是否成熟,你自己要不要订婚?你可以自己决定。”父亲想了想说。
雪雯想,和南山都交了快十年朋友了,在周围也没有见过哪个十分优秀的男子。南山又是这么深爱着自己,可不能伤了他的感情、伤了他的心。就说:“爹,我们都考虑了快十年了。这还用问吗?……”
“既然你们都考虑过了,那是应该的,你们都不小了。兵荒马乱的,那早该办的。南山没有爹妈,没人给他做主;我也老得糊涂了,没有早作安排。现在他提出来了,当然照办。南山没有自己的家,就在我家办吧。”
后来,雪雯把她拿家里的配尼西林,去救了一个生肺炎的孩子的命的事也向父亲说了。
“雯雯有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五叔大加赞扬。
雪雯还说,她还欠着二嫂的配尼西林药钱,今天必须还二嫂的,而她身上没有那么多钱。最后,她又像认真,又像撒娇地说:“爹,你今天一定要帮我还掉这笔债,否则二嫂不会放过我的,她回来向我讨债,我拿不出钱还给她,她发起虎威来,那我可惨了……”
“配尼西林,不是去年我打剩下的吗?……早就买下了的,还要付什么钱?……”父亲不解地说。
“我昨天拿走的时候,答应二嫂要给她钱的,我不能说话不算数。爹,你反正得把钱给我,还掉这笔债。”雪雯摇晃父亲坐着的椅子背,真的撒起娇来。
“好,好,你要多少钞票,自己到嵌门箱的抽屉里去拿吧。反正钞票从这个口袋装到那个口袋……”父亲笑着说。说完这句话,他马上又换了严厉的口气说,“雯雯,你听着:下不为例!现在社会上穷苦人实在太多了,你哪里救济得了他们?……即使有万贯家财去赐舍,也是杯水车薪。你还是闲事少管的好。我也老了,管不了你一辈子。”
“爹,我知道了,知道了……”雪雯答应着,在那个抽屉里拿了厚厚一叠钞票,她也没有耐心去数,估计这些钞票足够付那笔配尼西林的钱。然后,她孩子气地给父亲鞠了一躬:“爹,我代表虞亚洁全家谢谢你。”她又给五叔鞠了一躬:“五叔,请你务必给我介绍去镇海中学教书。拜托啦……我等着你的回应。”
“雯雯你……”五叔看了看父亲的脸色,不知该说什么好。
“五弟,雯雯耍小孩子脾气。她愿意去镇海,你就给她去说吧。让她吃点苦头,才会知道世道艰难,也有好处……”父亲看了看雪雯,认真地说。
“三阿哥,雯雯到镇海,生活上我们自会照顾的,你放心好了……”
雪雯刚才几乎把昨天发生的事,全部都对父亲说了,就是不敢说丢了皮包的事。因为父亲经常絮絮叨叨地叮嘱她和二哥:出门在外,自己的东西要放好;做事情不要马马虎虎、丢三拉四。每逢他这么说的时候,他们根本就不要听,嫌他噜苏。她和二哥会不耐烦地回他一句:“晓得了……”。他也知道,这是儿女在敷衍他,无奈地说;“等你们有一天吃了苦头,才会真正晓得……”
如果告诉他,昨天她丢了皮包,这不是招他骂?自找没趣,也惹他生气。算了,反正皮包里没有多少钱,就是那串钥匙有点麻烦。
雪雯从父亲房里出来,回到自己房间,觉得比起床时轻松多了。她走到客厅里面,坐到风琴前高兴地自弹自唱:蔷薇,蔷薇处处开……
雪雯中饭的胃口也特别好,吃了一碗多;六菜一汤,比平时多两道菜招待客人。这些菜都是她喜欢吃的。那只香菇花菜炒肉片,似乎特别可口;还有糖醋大黄鱼烧得也不错,今天的甘贝蛋汤也特别鲜。五叔看她吃得有滋有味,笑着说:“雯雯吃东西倒蛮好弄的,不像有些‘上海小姐’只吃一点点饭,小菜还挑精拣肥。我本来还有点担心她到镇海后,会不会过不惯。现在看来,雯雯到那里不会有问题。三阿哥,你尽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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