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前甲板上，风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黑，人们惊恐万状，时而啼哭，时而呼救。救命声此起彼落。
甲板上的船员，除了费兴业，都跑光了。他抡起太平斧，劈开烟囱边的两个大木箱，取出救生背心。一件件向有呼救声的地方抛去。一会儿抛光了，他把木箱推入海中。自己爬到离甲板一公尺高的“通风耳”上，安静地坐在那里。
费兴业刚才紧张地忙碌了半天，现在空下来，他才想到自己的事情：冬根，你在哪里？……你做什么去了？现在，这甲板下面，已经灌满了水，舱里不可能再有活着的人了。我当时怎么没有拉住你！我无论如何应该拖住你，不让你下舱去的……噢，那时正在放救生艇，实在抽不出身来……冬根，我没有带好你，我害了你了。这次我不带你上船，就好了……阿姐，姐夫，我实在对不起你们，我辜负了你们的重托……凤娟，你这两天该生了吧？……只要你生得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不管你生儿子，还是生女儿——我都喜欢。回上海我就可以做爸爸了——也许，我再也回不了上海了……凤娟，现在你上有老，下有小，如果没了我，你挑得起这付重担吗？……你还这么年轻，你再嫁个人吧，只要你带好我们的孩子，难为你了……
三十七、方正明和乐碧芬
方正明和乐碧芬离开二等舱后，与雪雯走散了，他们以为她还和王南山在一起。夫妻俩手牵着手，在右舷前部，淌着水艰难前行。他们准备爬到上层甲板去，通上面的楼梯已经被堵死。他们发现有一个窗子，可以踏着上去。方正明让碧芬先上去。碧芬穿着旗袍，迈不开步子。她拢了拢披到前额的一绺头发，奋勇向只有一公分多一点的窗沿攀援；方正明用一个肩膀抵着她的一只脚。船身侧向这一边，船又不停地晃动，一失手就会掉到海里，实在是个危险动作。
这时拥过来一些人，也想从这里爬上去。唐云林路过这里，见此险情。他想：如果让这些拥过来的人，争先恐后从这里往上爬，那谁也上不去，正在攀爬的这个女人肯定会跌下来的。他立刻张开双臂，用身体挡住后面的人。
“大家别急，一个一个上。”唐云林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当起了临时纠察，维持秩序。
船剧烈一晃，碧芬“啊呀”一声，掉到海里去了。
方正明整整刚才弄歪的领带，向唐云林点了点头说：“先生，谢谢你。”他突然一跃，跳入大海。
海浪很快吞没了这对恩爱夫妻。周围许多人都被震撼了，唐云林先是看着翻腾的海浪发呆，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拔腿在水中狂奔，声嘶力竭地喊“月娥，月娥……”
三十八、落水者八仙过海
长江口，里铜沙洋面。江亚轮船头向东南高高翘起。全船只有驾驶台，顶层甲板和部分二层甲板露出水面。周围海面，漂满了落水的人、行李和各式各样的东西。船上船下，呼救声不绝。
落水的人在浪涛中沉浮，他们只有少数人穿了救生背心。大多数人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些人抓住一块木板（这木板好像就是费兴业推入海中的两只大木箱，被海浪打散的。）；有人抱住一只空皮箱；有人抱住一只空火油箱子；有人凭借一只木盆；有人骑在一条长凳上；阿祥套着一串钢精锅子；那张水手吃饭的方桌，四脚朝天，根娣、小弟、张小姐和那个孕妇各抱一条桌子腿，半沉半浮地在海浪中颠簸。那方桌不幸进入一个漩涡，桌子迅速旋转，转了几圈后，只剩下根娣一个人了。她拼命爬上桌子，两手紧紧地抓住桌子的两条腿，声嘶力竭地叫喊：“小弟，小弟……”她的喊声被海风吹得无影无踪……
三十九、张先生寻女儿
张小姐的父亲靠在床上吸烟，听到爆炸声后，他掐灭烟蒂向舷窗外一丢。电灯随即暗了，他赶快跑出舱来找他的女儿。但舱门外根本没有他的女儿晶晶，只有拥向甲板的人流。他跟着人流来到甲板，他一路走，一路叫着女儿的名字：“晶晶，晶晶……”
周围黑沉沉的，只有天空上有几颗星星在闪烁，甲板上也没有女儿晶晶。水已经漫上甲板，他脱下皮鞋，拎在手里。这是他最好的一双皮鞋，出客时才穿的。他靠在一根铁柱子上，又吸起烟来。忽然，他发现这根铁柱子上竟然还挂着一个救生圈。他喜出往外，把手上的皮鞋搁到旁边一根铁管子上，他用两只手费了好大力气，把救生圈从铁柱子上取下来，因为他用力过猛，鼻子上的近视眼镜掉了下来，他弯腰去拾，看见这付眼镜的两片镜片都碎了，不能用了。这时，一个壮汉向他冲过来，硬是从他手中夺走了那个救生圈。
“强盗，强盗……”张先生气得发抖，他无奈地又靠到那根铁柱子上。气愤也没有让他忘记要找晶晶，他深度近视的眼睛四处搜索。坐在船头甲板上，一个铁墩上的女子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咦，这不是我的晶晶吗？……他又一次喜出往外，他拿起皮鞋，赤脚踏着水奔过去。
“晶晶，晶晶……”他喊叫着跑到那只铁墩前。
雪雯抬起头来，迷茫地向他看了一眼。
“呵，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张先生一看，这个姑娘不是自己的女儿。他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拎在手里的那双皮鞋也掉到水里了。他也无心去捞，一心惦记着找女儿，“小姐，你看到过一个，跟你差不多长短，年龄比你小一点，短头发的姑娘吗？……”
“没有……”雪雯摇了摇头。雪雯心里想：我今天怎么老是被人家认错啊？……她羡慕起月娥和晶晶来，这两个她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在这危急关头，她们真的有人爱，有人关心。不像自己……
忽然，周围的人们骚动起来，有人在喊：“看，有船来了，有船来了……”
张先生奔过去一看，是一条不小的机帆船朝这里开过来。这条船就是金源利号。
机帆船“砰”地一声碰上了江亚轮，张先生正站在船边看，没防备，被震落到海里。幸而他会游泳，等金源利在海面兜了一个小圈子再开回来时，他拉住了帆船上吊下来的一根麻绳。没想到，一个和他拉住同一根绳子的男子，竟会踩上他的肩膀，那个人只顾自己拼命向上攀登，全不管他脚下人的安危。张先生不堪重负，被迫松开手，重新落到水里。
张先生年过半百，刚才又没有吃晚饭，又折腾了这半天，此刻的他已经精疲力竭，手脚也冻僵了，游不动了。风浪越来越大，一个浪头打来，把他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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