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根中午回去吃饭，午后下起了雨。下雨天照例不出去擦鞋的。冬根把亚洁送来的那捆书拆开来。这些书都是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的课本。冬根抚摸着一本本课本，抚摸封面上的角。他想起来亚洁刚上学时，他如何帮她包书，教她写生字；后来他又如何手把手地教会她自己包有角的书封面。冬根把书一本本翻开来看看，有些他看得懂，有些他一点也看不懂。在一本语文书里掉下一片东西来，他拾起来，是一张漂亮的树叶书签，他再夹回书里；他翻开另外一本书，又掉下一片东西来，他捡起来一看，是虞亚洁的一张相片，一寸的派司照。这时冬根娘进屋来拿样东西。冬根赶快把照片夹到那本有书签的语文书里。
这是亚洁忘了夹在书里的？……还是存心送给我的呢？……冬根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呀想，想得脑子都有点痛起来，他可是个从来不知道头痛的人。他爬上床去，拿了那本夹有书签和亚洁照片的书。
冬根娘以为，下雨天冬根不用出去做生意，儿子在抓紧时间用功看书呢。她跟在屋里闹着玩的两个小的孩子说：“你们不要吵，哥哥要看书。”她拿起床边挂着的一条花布裤子对站在门口的冬妹说：“冬妹，你把这条你自己的夹裤补一补，至少还可以再穿一个冬天。”
“我也要看书。”冬妹拿了本书和一只小板凳，到门外过道里去。
冬根看着亚洁的照片，照片上的亚洁对他微笑。看着看着，冬根朦胧入睡了。
微笑着的亚洁已经站在他的面前，还同他说话：“冬根，我不能再读书了，我就要到乡下去。你会想我吗？……”
“想，想，当然想——亚洁你不要走！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冬根忙表白。
“那你为什么在马路上见到我，睬都不睬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亚洁委曲地说。
“因为在路上见到你的时候，你总跟别人在一起。我穿得邋里邋遢的，还在给人家擦皮鞋。怕别人会笑话你，给你丢人。”冬根耐心地解释。
“那你为什么不到我家来看我？……”
“天地良心，”冬根用右手扪着自己的心窝说，“我天天都想上去看你。可是，我怕你姆妈，怕你们会看不起我……”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现在倒是我怕，我到乡下去后，我成了乡下人。我知道上海人看不起乡下人的，到那时候，你会看不起我吗？……”亚洁好像已经变成了乡下人似的。
“不会，不会的，绝对不会！我要到乡下去娶你回上海来。”冬根信誓旦旦地说，去拉亚洁的手。
不知怎么，两个人来到了威海卫路，像小时候一样，牵着手过马路。突然，亚洁挣脱了他的手，奔过马路去，他赶快追赶她，正巧一辆坐着美国水兵的吉普车，在他面前飞驰而来，他大叫：“亚洁，亚洁……”冬根醒了。
冬根娘跑进屋问：“冬根，你刚才在做梦吧，梦见什么了？……听见你哗啦哗啦喊什么？”
“我没有喊什么呀。”冬根睁开眼睛。
“我听到了，你喊亚洁，亚洁……”冬妹在门口说。
“冬妹，你别胡说！”冬根娘说。
“我没有胡说，哥哥刚才是喊了‘亚洁，亚洁……’的。不信，你问他自己。”冬妹不服气地申诉。
“再胡说，看我撕你的嘴巴！”冬根娘不讲理地训斥。
等妈出了门，冬根坐起身问：
“冬妹，外面雨停了吗？”
“雨早停了——”冬妹没好气地说，“妈重男轻女，什么事都包庇你。”
冬根跳下床来，背起那把藤椅和擦鞋箱子就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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