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最后的家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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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最后的家访
徐雪雯决定去虞亚洁家作最后一次家访。她做班主任不到一年,班上一共40个学生,她已经访问了20多个。虞亚洁家还没有去过。刚才,课堂里虞亚洁的情况,实在让她放不下心。
她看了地址,在重庆北路一条条弄堂找过去,终于找到了马安里。在徐雪雯眼里,这是一条狭窄的、肮脏的、很老的弄堂。路面的水门汀已多处碎裂,低洼处积着污水;墙壁上镶嵌的鹅卵石许多已经脱落,露出圆形的凹坑,墙壁像长了麻子,显得丑陋;垃圾箱上一群苍蝇在飞舞;黑漆的石库门大多斑驳不堪;几家后门口晾着洗刷过的马桶;头顶有许多竹竿,晒着湿的或者已经干了的衣裳、裤子、被面和被单,什么都有。今天天气好,整条弄堂像罩在床罩里。这也怪不得谁,这里几乎每幢房子的晒台,都已经搭没了,成了房间,二房东租出去,每月可收不菲的租金。家家户户的衣服被褥总是要晒的,尚有一线天空的弄堂,自然成了公共晒场了。
虞亚洁家就住在一间三层晒台楼里。她要面子,对同学说住在三层亭子间。
雪雯找到门牌号码,扣动石库门的门环。很久才打开小半扇大门,出来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凶巴巴地问:“侬寻啥人?!”
“我找三层亭子间的虞亚洁家。”
“哪里有什么三层亭子间?!晒台,——走后门。”那女人说着就把大门关上了。
雪雯再绕到后门,那弄堂更加窄。灶披间留出一条过道,过道里放着煤球炉子以及各种炊具和其它杂物。有个40多岁的黑瘦女人在捅开封着的煤炉,准备烧晚饭。
雪雯小心地问:“阿姨,请问虞亚洁住在这里吗?”
“你找亚洁吗?……她住在这里,她家就住在晒台楼上。你上楼后,左手转弯,看见一部铁楼梯,上去就是。”那女人很热心,很客气。
雪雯想,她与刚才前门那个女人,真有天壤之别!无论从外貌、气质和脾气。雪雯侧着身子走完过道,上了黑古龙冬的木楼梯,再上一部铁楼梯。铁楼梯靠墙壁放着煤球炉、煤筐、放煤球灰的垃圾畚箕等,而且上下有两套。看得出,这里是两户人家的厨房。每上一级楼梯,都得步步小心,别碰翻了东西。
雪雯小心地迈上铁台级,边小声叫:“虞亚洁,虞亚洁……”
她才叫了一声,上面的木门就打开了,虞亚洁站在门口,惊喜地叫起来:“徐老师……”又回头朝屋里喊:“姆妈,我们徐老师来了……”
这是一间下半截水泥墙,上半截木板搭成的房间,大约有12平方米大小。搁了一大一小两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叠箱子,空间十分逼仄。亚洁母亲正在补一堆破袜子,她忙放下手中的托袜板,把放针线和零碎布的箩筐从椅子上拿掉:“徐老师,你请坐。”她指着刚空出来的,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说,“地方小,乱七八糟的。”
亚洁很快端来了一杯茶。
雪雯注意到大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这大概就是虞亚洁那个生病的弟弟了。她走到床边,只见那孩子呼吸急促,嘴唇都有点发紫了。她用手摸一下孩子的额头,热得烫手。她关切地问:“亚洁妈,这孩子烧得厉害,去看过医生了吗?”
“徐老师,不瞒你说,亚洁她爸失业都半年多了,我又没有工作。哪里有钱去看医生啊。大前天,向前楼阿姨要来两粒阿司匹林,他吃了出了身汗,热度退了一点,可是第二天,热度又升高了。亭子间嫂嫂送上来的鹧鸪采也吃了两包了;灶披间冬根娘来帮忙刮过痧;我昨夜魂也叫过了。什么法子都想过了,就是不见好。”亚洁母亲黯然地说。
“你爸爸去哪里了?……”雪雯问亚洁。
“爸爸去舟山了。”
“也是没有办法。她爸想把舟山的两间老屋卖掉。去了一个礼拜了。他留下的一点钱早用完了,现在亚昌病成这样,叫我怎么办?……”亚洁母亲几乎要哭出来了。
“亚洁妈,亚昌的病要紧,赶快送医院。医药费你别担心了,我这里有。”雪雯指了指手中红黑两色的玻璃皮包。
“徐老师,那就谢谢你了,亚昌有救了。以后我们会想办法还你的。”亚洁母亲絮絮地说。
“什么都别说了,快,亚洁快帮忙。”雪雯催促。
亚洁母女手忙脚乱地给亚昌裹上一条半旧的毯子出门了。到弄堂口,雪雯叫了一辆黄包车,让亚洁母亲抱着亚昌坐上,她吩咐车夫:“到南洋医院。”她本来还想再叫辆车与亚洁两个人坐。亚洁拉住她不让她叫车:“徐老师,我们走着去吧。”
在墨黑的“爱克斯光”间里,那个操作医生说:“左肺有大片阴影,这孩子得了肺炎了。”
亚洁妈急得掉下眼泪,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这可叫我怎么办哪……”
亚洁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雪雯抢先抱起亚昌回到小儿科。
那个女医生看了化验单和X光单后,诊断是大叶性肺炎,要住院。并说要先付1000元压金。当时一两黄金的价格就是1000元。
“医生,我们没有这么多钱给他住医院。医生,我求你了,你开点药给我们带回去吧,由他命大做人,做不**也只好算了……”亚洁妈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并抱起亚昌要走。
雪雯忙拉住她:“亚洁妈,住院费我去想办法。孩子的病要紧,可不能耽误啊。”
那个女医生看了她们一眼说:“不住院也可以,但是配尼西林是一定要打的,一天两次,每次40万单位。这药是外国进口的,很贵的。”
雪雯忽然想起,她哥哥有个朋友是做西药生意的,现在已经去了香港。去年,父亲发气管炎时,他拿来的那些配尼西林还没有用完。哥哥说西药会过期的,有谁要就卖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雪雯马上就说:“医生,那没问题。配尼西林我家里有一些,可以马上拿来。”
“那好吧。不过,过期药不能用的。”女医生说。
“医生,你放心,这些配尼西林还没有过期,我可以拿给你看。”雪雯急切地说。
女医生刷刷开着处方。在配尼西林那一行写上(自备)。写完处方又说;“先去注射室打针做皮试,过两天再来复诊。”
雪雯打开皮包,里面有一大叠钞票。这是刚才在学校结帐时领取的最后一笔工资。她只拿了几张零票,关上拉链后交给亚洁;“你自己去配药和付费吧,我要赶紧回家去拿配尼西林。”
雪雯一出医院就跳上一部三轮车,路不算远,一刻钟就到了。这是一条幽静的马路,并不宽的柏油马路两边,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几乎把整条路罩在它的树荫下;两侧人行道边,花园洋房一幢挨着一幢。徐公馆就是其中的一幢三层小洋房。雪雯一进公馆,径直朝二楼二嫂的房间奔,二嫂正与人在打麻将。她一进门就对二嫂佩芬说:“我是来拿配尼西林的。”
“雪雯,你找到买主啦?”二嫂转过头来,笑盈盈地说,“还是你会做生意——在五斗橱,最上面一个小抽斗里。你自己拿吧。”
“不是去卖给别人,我有用处。”雪雯已经从小抽屉中拿出一只扁纸盒,打开看一看,20瓶装的盒子里,还有11瓶,她合上盖子。刚要拿走,二嫂那只五个梅花窝的手按住了纸盒。
“雪雯,你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拿走!你总得说说清楚啊……”
“现在市面上,一瓶40万单位的配尼西林可以换一担大米。这药可金贵着呢。”牌桌上一个男子说。
“我的一个学生的弟弟生了肺炎,在南洋医院急等着用配尼西林。我得马上送去。”雪雯推开嫂子的手,拿了药就往外走。
“那药钱怎么算?……”二嫂追出去在楼梯口问。
“这药就算我自己买下了,等我回来再算帐……”雪雯边噔噔噔地下楼梯边回答。
五、男朋友王南山
雪雯从南洋医院回来,已经晚上七点钟了,王南山坐在客厅里等她。
“哎呀,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王南山一见她就从沙发里跳起来,“快走,七点半的电影。在大上海电影院。”
“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看完电影再吃吧,我带了几块蛋糕和巧克力,饿不着的。快走啊。”王南山拉了雪雯就往外走。
家里那辆轿车不在,问了看门兼种花的老孙,他说是老先生陪宁波来的客人出门看戏去了。雪雯知道,那个客人是镇海来的堂叔,她叫他五叔。他已经来了好几天了,说是学校派他来上海出差的,这两天就要走了。他原来也是个中学教师,听父亲说他现在不教书了,他好象在做什么教务科长。大门口什么车也没有,两个人一直走到霞飞路,才见到一辆空三轮车。两人跳上车,王南山一路催车夫“快,踏快点!”。那四十来岁的车夫答应着,踏得飞快。到大上海电影院门口,雪雯一看手表,正好七点半。王南山丢下车钱,挽着雪雯快步进场。场内的灯已经暗了,还好,银幕上刚映出“八年离乱”四个字。
《一江春水向东流》分“八年离乱”和“天亮前后”上下两集。去年在沪公演,连映三个月,盛况空前,长映不衰。那些日子,雪雯一直想看,不巧父亲生病,咳嗽气喘,一刻也离不开她,没看成。这回是重映,观众还是这么踊跃,有的人看过还来看。
银幕上,张忠良要赴前线抗战去了,夫妻俩即将离别,站在窗子前,相依相偎,依依不舍地看着窗外,天边的月亮,不时被乌云遮住……
王南山开始不老实了,他右臂环过她的后颈,垂到她的前胸,轻轻地摩挲,他又侧过头来想吻她。
雪雯正看得入神,小声说:“别吵,别吵。”把他推开。南山塞给她一只蛋糕,雪雯是饿了,这只蛋糕才是她现在正需要的。
看到素芬到有钱人家做佣人,养活家里的婆婆和儿子。他们小小年纪的儿子去街上卖报,一家人艰苦度日。好容易等到抗战胜利,可是张忠良已经……
雪雯哭得满面是泪,王南山小心地帮她拭眼泪,看到张忠良与汉奸老婆偷情,王南山突然像猫捉老鼠似地攫住雪雯,硬要接吻,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一只手也从她腋下伸进她的内衣。雪雯想大声责骂他:肮脏、下流、无耻!但这是在电影院,声张不得。雪雯用足力气,狠命一推,终于把他推开了,压低声音说:“你再这样,我马上就走!”
“就你古板,你看看人家……”王南山有点不悦。
前排的确有一对男女,在做着这样的爱情游戏。
王南山安静了一会儿,过了一息,他又把一块硬硬的东西塞进雪雯的嘴巴。她刚想发火,用舌头顶它出来,发觉是甜的,原来是一块巧克力。

散场后,两人在白克路一家点心店吃夜宵。对雪雯来讲,那就是晚饭了。他们挑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王南山坐下后神情忡忡地看着雪雯:“你总让我不放心,我们先订婚吧。”
“有什么不放心的?订婚只是个形式罢了,要是我真的不喜欢你了,订婚又怎能拴住我?……”
“你这么说,我就更加不放心了。”南山拉起雪雯的手,“雯,我真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我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亲人了。”
雪雯看见南山笃了头,很沮丧的样子。她又有点心疼他了。笑着说:“你呀,别杞人忧天了。你想订婚,我明天就去同我父亲说。”
王南山得意忘形,俯身热烈地吻雪雯,且久久不放。雪雯真怕被别人看见,这像什么样子!又不便大声呵斥,只好用力推他的胸膛。他才放了她说:“雯,你真好。我会努力的,我会让你过幸福的生活,做个福太太。”
“南山,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今天辞职了,真要回家享福吃闲饭了。”
“你说什么?……为什么?……”王南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疑地问。
虾仁馄饨来了,烧买也来了。雪雯边吃边讲,把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又把到虞亚洁家家访,看到她弟弟生肺炎,已经奄奄一息,送南洋医院的事说了个大概;最后,还把她二嫂不肯拿出配尼西林,她硬拿走的事,也说了。
王南山他仔细听着,连舀馄饨的手也不动了,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听雪雯讲完,他终于暴发了:“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这样幼稚!把好端端的饭碗恭手让人。这社会上,抢别人的饭碗,设圈套坑朋友的人也不少。现在要找一个工作有多困难!你没有尝到我这一年多来,东奔西走,到处寻工作,到处碰壁的滋味。这么大的事,也不回来商量商量……”王南山低头吃了几口,又接着说:“你知道不知道,配尼西林多少钱一瓶?……十几瓶配尼西林可以买一根‘小黄鱼’了。你以为是送了人家几瓶‘十滴水’啊?——怪不得你二嫂要发急了。”
“好了,好了——你和我二嫂都是冷血动物,我没什么可以同你们说的。”雪雯本来想,说给南山听后,会得到他的安慰,那知他给了她劈头盖脸一顿批评。
“好,别人都是冷血动物,就你有同情心。你同情别人,别人能同情我们吗?……你不知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这个道理吗?……”
雪雯听着,觉得他说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她觉得胸口堵得慌,勉强把一碗馄饨嚥下,还有几只烧买不想吃了。站起来,准备自己去付账。可是找不到那只玻璃皮包了。“啊呀,我的皮包不见了!”雪雯叫起来。
“雪雯,你先别着急,好好仔细想想,可能丢在哪里了?”南山这时倒显得很体贴,说着他付了账。
雪雯想了想:在南洋医院,虞亚洁明明把皮包还给她的;她回到家时,记得手里是拿着包的。因为南山催着出门,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来得及上去,手里一直拿着皮包没有放下来过。那么,这皮包是丢在三轮车上了?……还是在电影院里同南山推来推去时掉到椅子下面去了?……她认为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最大。于是,她捶了王南山两拳:“都是你,都是你!死皮赖脸地粘上来。把我的皮包都弄丢了……”
“包里的钱多吗?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王南山小心地问,又加了句:“要紧的话,马上回大上海去找找看。说不定还能找回来。”
“不用去找了,包里只有几十元钱。一百多元在南洋医院付了医药费。还有一串钥匙和一只指甲钳。”
“还好,只有几十元,又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要是真丢了几千、几万或者珠宝首饰什么的,我们今夜还得满世界去找,别想睡了!破财消灾,几十元钱,破这一点点财,值得。”南山倒宽慰起她来了。
六、玻璃皮包
再说,那个三轮车夫,见这两个乘客急匆匆往电影院里赶,这是常有的事,并不在意。他有个习惯,每次客人下车后,他要拍打一下座垫。唷,一只红黑两色的、扁扁的玻璃皮包嵌在垫子一侧。他看看电影院,门口没几个人了,都是伸长了头颈,等得心急如焚的。看来,他这两个乘客要等到电影散场后,才可能来找。他看了一下墙上的电影海报。斗大的字,他也能识几个。知道今天放映《一江春水向东流》。听说这片子有上下两集,得放三个多钟头。先到别处去转转,也好多接几趟客。他把玻璃皮包放进座垫下的车肚里。正巧,对马路有人招手要车,他赶快踏过去。
这天晚上,生意特别好,连续接了六、七茬客人。送完最后一个,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而且车在徐家汇。如再踏回大上海电影院,电影早散场了,也不见得能找到失主;况且,他夜里十二点以前,一定要把车子送回车行,误了时间要罚款的。再说,这皮包不是自己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说不定今天我张长福,额角头碰到天花板,鸿运高照,时来运来推不开,让我也发笔横财。他想拿出皮包来看一看,但他马上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你这寿头,急啥?在马路上看女人的皮包,别人还不把你当贼抓了!他虽然没有做贼,心倒真的别别乱跳起来。
张长福送掉车,回到家里,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一家人都睡着了。
说也凑巧,那个三轮车夫就住在虞亚洁家那幢房子,那个灶披间的黑瘦女人就是他的妻子。
那个灶披间与三楼的晒台是一样大的,留出一条过道就更加小了。房内一张自制的双层铁床,下层睡了他的八十多岁的半瘫痪的老父亲,上层睡十七岁的大儿子冬根。夫妻俩勒紧裤带让大儿子读了三年书,后来实在供他不起了。现在冬根擦皮鞋补贴家用;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都挤在地铺上睡。等一会他也要在妻子身边躺下。
在过道的煤球炉上,搁着一只小砂锅,炉子里的火已经熄灭了,砂锅里的赤豆粥倒还是热的。这是他的夜宵。有时是绿豆粥,有时是菜粥。
过道里有只五支光电灯,他心怀不安地拉开那只玻璃皮包的拉链,看到里面没几张钞票,顶多几十元钱,倒有一叠像发票似的纸头,他识不了多少字,他已经很累,也懒得拿出来看了,包里还有一只钥匙圈,上面有几把钥匙和一只指甲钳。
唉,白高兴一场,吃了个空心汤团。他拉上皮包的拉链,把皮包塞到妻子的枕头下面,这个皮包给妻子买菜用还是挺好的。
第二天,妻子不等天亮就第一个爬起来,她倒马桶、生炉子、烧泡饭、热隔夜的剩菜,再去买大饼油条。得让男人吃饱了,才能出去赚钱养家。
一会儿,除了老爷爷,一家人都先后起来了。张长福到水龙头刷牙洗脸,完了把毛巾和破搪瓷杯交给冬根洗。
正在整理地铺的十三岁的大女儿冬妹,举起那只红黑两色的玻璃皮包大叫:“大家快来看呐,妈妈有个漂亮的皮包!”
“冬妹,你在说什么呀?……”冬根娘买了两付大饼油条回来。
“冬根娘,”张长福总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妻子,“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昨天有个客人,忘了一只皮包在车上,里面没有多少钞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只指甲钳给冬妹吧,那皮包你要是喜欢就留下用,不喜欢就给孩子们玩得了。”
冬根娘从冬妹手里接过那只玻璃皮包。冬妹已经把那挂着指甲钳的钥匙圈拿出来了。冬根娘摸出钞票和那叠纸头,数了数钞票,也有五十多元;那纸头,她不识字,就叫站在一边的冬根看。读过三年书,最近又去免费的夜校“新华国教班”插班读四年级的冬根是全家学历最高的人了;冬妹也在“新华国教班”读书,她读二年级,又不用功,还有许多字不认识。
“这是南洋医院的挂号费、医药费、X光报告和化验单。”冬根展开纸头说,“咦,真奇怪。虞亚昌,这不是晒台楼小弟的名字吗?……”
“噢,我想起来了,这皮包准是那个女老师的!快把皮包送上去。”冬根娘说。
“冬根娘,哪个女老师?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把话说说清楚呀。”张长福疑惑地问。
“昨天下午,有个穿着时髦的小姐来找亚洁,问路正好问到我。后来亚洁娘告诉我,这是亚洁的老师,是来家庭访问的。这是个热心的好人,见亚昌发着高烧,她就帮忙送医院,还付了医药费。救了亚昌的命。”
“嗬,原来是这么回事!”张长福笑了,“还好我没有赶回去找他们,失主已经来过我们家了……哈哈。”
冬根娘继续说:“昨天,亚洁她们娘儿三个,从医院回来,已经很晚了。我只顾问长问短,她们也尽说亚昌生肺炎,幸亏遇上了好心的老师,有救了——我竟忘了,有虞家的信,还在门后信插里插着呢。冬妹,你快把这皮包和信送上去。”
冬妹不情愿地把吊着指甲钳的钥匙圈放进皮包里,嘟起嘴说:“我还没有刷牙、洗脸呢。”
冬根从门背后信插里取了信,接过冬妹手里的皮包,“妈,让我来送上去吧。”
他三脚两步飞快地上了楼梯。他很久没上三楼了。冬根和亚洁曾在一个小学读书,冬根比亚洁还高两级。从家里去学校要过威海卫路,这条路上车子多,汽车、电车都有。亚洁妈不放心,叫冬根和亚洁一起走,过马路时有照应。因此,亚洁天天跟着他上学、放学。冬根读完三年级就辍学了。后来亚洁成了中学生,而冬根天天去擦皮鞋。即使在路上看见了亚洁,他也仍旧低着头使劲擦鞋,只当没有看见。但是,他心里是很想见她的。而且,想多看她两眼;最近,不知怎么的,每次见到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明亮光鲜,充满生气;无论她穿什么衣服,看来都是那么美丽;听到她的声音,真比唱歌还好听。如果她叫他一声,或者对他浅浅一笑,他的心会怦怦跳起来,像要跳出胸膛。这是怎么啦?……是自己喜欢上她了?……这是不可能的!人家已经是个女中学生了,自己是个擦皮鞋的,配得上人家吗?……别做梦了!但他心里还总是想见到她,那怕只听到她的声音。说来好笑,有时候听到她在楼上说话,他会忘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譬如牙刷在嘴里不动了、开了水龙头忘记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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