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雯没有回办公室，她走到中间那个凸出的半圆形阳台上，学生们把这里称作圆心。雪雯伏在圆心的栏杆上，茫然地望着外面。不，她在贪婪地看着周围这一切。她即将离开这里了，也许再也回不来。操场里有一个班级在上体育课；远处是朦胧的国际饭店和跑马厅钟楼；伸手可及的广玉兰，那硕大的花朵早就凋谢了，那长绿的、腊质的树叶还很茂盛。有个老师，会用这树叶做书签。染成各种漂亮的颜色，脉络分明的树叶书签，轻如蝉翼，可爱极了。雪雯得了一张雪青色的，她珍惜地夹在日记本里。
她现在站在这里，嘱咐自己，必须多看两眼。学校对雪雯来说，是个美好的地方。她爱这个学校，她爱自己的学生。她喜欢上课，上课就象颗定心丸，任她心情如何不好，每当她走进课堂，在讲台上站定，见学生们齐刷刷地“起、礼、坐”，神圣的责任感，就油然升起。看到这些稚气的、青春的、光洁的脸，企盼的、疑惑的、朦胧的、甚至是冷漠的眼睛，都能把她涣散的精神集中起来，排除一切烦恼，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学生。上学期开始，她做了初二二班的班主任，与学生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学生对她也更亲近了。有时候，下课时与几个学生随便谈最近看了什么电影、在看什么小说；喜欢哪个作家、喜欢哪个明星。她曾与学生联名，写信到报馆，为越剧演员筱丹桂自杀，伸张正义，要求严惩流氓张春帆。尤其在春游时，一路上前呼后拥，有的拉着她的手，问些幼稚的问题，她尽可能给以解答；有的大胆的，问些没大没小的问题，她也不生气；她有时间，就去家访。有的家庭，家长失业，生活困难，她就要求校方减免学杂费。有时办不成，她常常自己填上，怎能让学生辍学呢！
现在她要离开学校，离开这些学生了。她不能想象，不教书，整天待在家里的日子。
一只柔软的手搭上雪雯的肩头，雪雯知道那是乐碧芬的手，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乐碧芬比徐雪雯大一岁，同一天进的育华女中，又同坐一张办公桌，所以两个人特别要好。碧芬三个月前刚结婚。她结婚的日子，正当“八一九”限价时期。物价是被冻结在8月19日那天的市价上了，但是市面上物资奇缺，市民疯狂抢购。许多商店门口，顾客清晨等店开门。全市各大商场、百货商店，各类商品残缺不全，甚至货架空空，根本无货可售。雪雯觉得最可笑的是，她走进丽华公司，看见纽扣柜台上高悬一块牌子，上书：每人限购一只。人们走过这里，都驻足抬头，不禁发笑。记得那是乐碧芬举行婚礼前的一个星期天，为了买礼物，雪雯跑遍了霞飞路各家商店和大马路的四大公司，没有买到一件合适的礼物。最后在老西门一家礼品店里，买了一只花瓶。雪雯把本来准备自己穿的两双玻璃丝袜和半打抽丝手帕，还有一条本来准备送给男朋友王南山的领带都凑了数，勉强送了份礼。
那些日子，上海的酒店、菜馆差不多有半数以上，宣告歇业；在家办酒席，也要向政府交宴席税。方正明和乐碧芬的婚礼在丽都花园举行，不摆酒席，吃茶点，倒也新鲜、也挺隆重。
新郎新娘踩着婚礼进行曲的节奏，缓步走入礼堂。乐碧芬穿着雪白的婚纱，手捧红玫瑰，好看极了；方正明一套深色西装，雪白的衬衫，鲜艳的领带（就是雪雯送的那条），风流倜傥。
证婚人是方正明的一个亲戚，据说是招商局的一个官员。这老先生，大概为了郑重，穿了套缎子的长袍马卦，实在有点显得不伦不类。
婚礼结束后，宾客们开始喝茶、或者喝咖啡，吃一道道送上来的西点：奶油蛋糕、波萝布丁、西米奶露……
雪雯觉得这样的婚礼，比在酒楼举行要好，要文明得多。不像酒席上不停地敬酒、划拳，乱烘烘的，又累人，而且又俗不可耐。
那天，她与王南山一起去的。就轻声对他说：“南山，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也办茶点，好吗？……”
王南山喝着咖啡，不以为然地说：“用得着你这么节省吗？我结婚的这笔费用，我叔叔肯定会付账的。”
“我不完全为了省钱，我不喜欢酒席上那些庸俗的礼节，简直让人受不了。”
“那么，到时候再说吧。”
这是三个月前的事喽。雪雯拉下碧芬的手，回过身来，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下。雪雯把她刚才在校长室，为杨老师说情，江校长不允。结果她主动辞职的事向乐碧芬详细说了一遍。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