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玻璃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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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玻璃皮包
再说,那个三轮车夫,见这两个乘客急匆匆往电影院里赶,这是常有的事,并不在意。他有个习惯,每次客人下车后,他要拍打一下座垫。唷,一只红黑两色的、扁扁的玻璃皮包嵌在垫子一侧。他看看电影院,门口没几个人了,都是伸长了头颈,等得心急如焚的。看来,他这两个乘客要等到电影散场后,才可能来找。他看了一下墙上的电影海报。斗大的字,他也能识几个。知道今天放映《一江春水向东流》。听说这片子有上下两集,得放三个多钟头。先到别处去转转,也好多接几趟客。他把玻璃皮包放进座垫下的车肚里。正巧,对马路有人招手要车,他赶快踏过去。
这天晚上,生意特别好,连续接了六、七茬客人。送完最后一个,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而且车在徐家汇。如再踏回大上海电影院,电影早散场了,也不见得能找到失主;况且,他夜里十二点以前,一定要把车子送回车行,误了时间要罚款的。再说,这皮包不是自己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说不定今天我张长福,额角头碰到天花板,鸿运高照,时来运来推不开,让我也发笔横财。他想拿出皮包来看一看,但他马上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你这寿头,急啥?在马路上看女人的皮包,别人还不把你当贼抓了!他虽然没有做贼,心倒真的别别乱跳起来。
张长福送掉车,回到家里,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一家人都睡着了。
说也凑巧,那个三轮车夫就住在虞亚洁家那幢房子,那个灶披间的黑瘦女人就是他的妻子。
那个灶披间与三楼的晒台是一样大的,留出一条过道就更加小了。房内一张自制的双层铁床,下层睡了他的八十多岁的半瘫痪的老父亲,上层睡十七岁的大儿子冬根。夫妻俩勒紧裤带让大儿子读了三年书,后来实在供他不起了。现在冬根擦皮鞋补贴家用;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都挤在地铺上睡。等一会他也要在妻子身边躺下。
在过道的煤球炉上,搁着一只小砂锅,炉子里的火已经熄灭了,砂锅里的赤豆粥倒还是热的。这是他的夜宵。有时是绿豆粥,有时是菜粥。
过道里有只五支光电灯,他心怀不安地拉开那只玻璃皮包的拉链,看到里面没几张钞票,顶多几十元钱,倒有一叠像发票似的纸头,他识不了多少字,他已经很累,也懒得拿出来看了,包里还有一只钥匙圈,上面有几把钥匙和一只指甲钳。
唉,白高兴一场,吃了个空心汤团。他拉上皮包的拉链,把皮包塞到妻子的枕头下面,这个皮包给妻子买菜用还是挺好的。
第二天,妻子不等天亮就第一个爬起来,她倒马桶、生炉子、烧泡饭、热隔夜的剩菜,再去买大饼油条。得让男人吃饱了,才能出去赚钱养家。
一会儿,除了老爷爷,一家人都先后起来了。张长福到水龙头刷牙洗脸,完了把毛巾和破搪瓷杯交给冬根洗。
正在整理地铺的十三岁的大女儿冬妹,举起那只红黑两色的玻璃皮包大叫:“大家快来看呐,妈妈有个漂亮的皮包!”
“冬妹,你在说什么呀?……”冬根娘买了两付大饼油条回来。
“冬根娘,”张长福总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妻子,“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昨天有个客人,忘了一只皮包在车上,里面没有多少钞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只指甲钳给冬妹吧,那皮包你要是喜欢就留下用,不喜欢就给孩子们玩得了。”

冬根娘从冬妹手里接过那只玻璃皮包。冬妹已经把那挂着指甲钳的钥匙圈拿出来了。冬根娘摸出钞票和那叠纸头,数了数钞票,也有五十多元;那纸头,她不识字,就叫站在一边的冬根看。读过三年书,最近又去免费的夜校“新华国教班”插班读四年级的冬根是全家学历最高的人了;冬妹也在“新华国教班”读书,她读二年级,又不用功,还有许多字不认识。
“这是南洋医院的挂号费、医药费、X光报告和化验单。”冬根展开纸头说,“咦,真奇怪。虞亚昌,这不是晒台楼小弟的名字吗?……”
“噢,我想起来了,这皮包准是那个女老师的!快把皮包送上去。”冬根娘说。
“冬根娘,哪个女老师?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把话说说清楚呀。”张长福疑惑地问。
“昨天下午,有个穿着时髦的小姐来找亚洁,问路正好问到我。后来亚洁娘告诉我,这是亚洁的老师,是来家庭访问的。这是个热心的好人,见亚昌发着高烧,她就帮忙送医院,还付了医药费。救了亚昌的命。”
“嗬,原来是这么回事!”张长福笑了,“还好我没有赶回去找他们,失主已经来过我们家了……哈哈。”
冬根娘继续说:“昨天,亚洁她们娘儿三个,从医院回来,已经很晚了。我只顾问长问短,她们也尽说亚昌生肺炎,幸亏遇上了好心的老师,有救了——我竟忘了,有虞家的信,还在门后信插里插着呢。冬妹,你快把这皮包和信送上去。”
冬妹不情愿地把吊着指甲钳的钥匙圈放进皮包里,嘟起嘴说:“我还没有刷牙、洗脸呢。”
冬根从门背后信插里取了信,接过冬妹手里的皮包,“妈,让我来送上去吧。”
他三脚两步飞快地上了楼梯。他很久没上三楼了。冬根和亚洁曾在一个小学读书,冬根比亚洁还高两级。从家里去学校要过威海卫路,这条路上车子多,汽车、电车都有。亚洁妈不放心,叫冬根和亚洁一起走,过马路时有照应。因此,亚洁天天跟着他上学、放学。冬根读完三年级就辍学了。后来亚洁成了中学生,而冬根天天去擦皮鞋。即使在路上看见了亚洁,他也仍旧低着头使劲擦鞋,只当没有看见。但是,他心里是很想见她的。而且,想多看她两眼;最近,不知怎么的,每次见到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明亮光鲜,充满生气;无论她穿什么衣服,看来都是那么美丽;听到她的声音,真比唱歌还好听。如果她叫他一声,或者对他浅浅一笑,他的心会怦怦跳起来,像要跳出胸膛。这是怎么啦?……是自己喜欢上她了?……这是不可能的!人家已经是个女中学生了,自己是个擦皮鞋的,配得上人家吗?……别做梦了!但他心里还总是想见到她,那怕只听到她的声音。说来好笑,有时候听到她在楼上说话,他会忘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譬如牙刷在嘴里不动了、开了水龙头忘记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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