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暮景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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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残月移向西天,夜空中的深灰也终于沉淀下来。
浓墨一般的黑染上那半弯勾浅的光,瘟疫似的污浑了原本的皎白,越来越淡,只剩下一小片稀薄朦胧的斑影……
骤凉的风横掠过宫墙檐脊,所有的一切都像惊惧似的发出凄厉的尖嚎。
几乎没有间歇,暴雨便落了下来,滂沱如天河倾泻。
焦芳掩上直棱窗,像是刚才喉间灌进了冷风,半掩了口唇咳嗽了几声,弓着的背愈发显得伛偻,拖曳着步子转回来,拿铜剔子把供台上的长明烛拨亮了些,又随手拿了一盏薄纱罩的小灯,走过去放在御案上。
萧曼坐在软榻旁,仍在全神贯注的捻动银针,时不时瞥着不远处那张灰如纸箔的脸。
那脸上依旧没有多少活气,脉象也是微不可觉。
所有能试的法子都用过了,几乎不眠不休整整忙活了两天,可皇帝除了先前有片刻全无所觉的醒转外,一直都是这样昏迷不醒,几乎和死人无异。
这条命究竟还能不能再救回来,她心里边一点底数也没了。
焦芳从始至终也没说话,就只是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仿佛已经预见到了结局,心中已毫无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萧曼满头大汗的停下手,收针站起身来。
“过来说话吧。”
焦芳早看出她眼中的无奈,负手转过身,走向帐幔外。
能说的先前都说过了,这时候还能有什么话?
萧曼朝那张灰白的脸瞥了一眼,抿唇叹气,照旧把东西收拾了,也漠着眼随他走到外面。
雨声如山崩海啸般轰鸣,宽厚的窗扇被敲打得震耳欲聋,晃动不止,像扛不住那拍击的力道,随时都会砰然炸裂。
这架势像是要翻天覆地,在此之前,先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摧毁殆尽,光是听着都觉骇人。
“陛下的龙体……还能延搁几日?”
焦芳微微垂首,眼中透着凄凉,脸上却出奇的平静。
他问得如此直接,让萧曼有点始料未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这病势不光牵连心脉,而且已入膏肓,若是据实而言,说长也就是三五日,要说短,也许今晚便是大限。
可她却偏不愿说出这些话,尤其是皇帝这病势突然急转直下的原因,始终让她耿耿于怀。
“干爹,我以为还是要查知陛下究竟服了何种丹药。”萧曼没答那话,仍旧把这话提了出来,“要是能查出来,容我一日半日的工夫,或许陛下还能……”
她话刚说到半截,焦芳便抬手打止。
“不必了,要是能知道,那东西也就不会留在陛下手里了。”
焦芳抬头看着她仍有些惊愕不甘的样子,轻扯了下唇:“陛下圣明天纵,有些事儿咱们永远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着,偏头看向旁边的那扇窗,外面离乱的影子像深沟巨壑,像把所有的东西都陷了进去,吞噬,埋葬。
萧曼仍不明白他一向对皇帝最是忠心耿耿,却在这最紧要的时刻放弃了希望,还说得这般坦然。

莫非有什么事是他知道,却又不能说的么?
蓦地里帐幔内忽然传出铮声,没有往日的清脆,像羸弱叹息,幽幽咽咽。
然而这声幽咽却如同利箭般穿透了密如鼓点的雨声,直刺入耳,激魂荡魄。
焦芳和萧曼几乎同时回过头,望向里间,跟着便疾步奔了进去。
软榻上的臻平帝已虚虚的睁开了眼,目光离散,没有半点聚敛的地方,右手摊在榻沿边上,玉杵搭在散乱的五指间,蓦然一倾,便“啪”的掉落在地上。
“陛下!”
两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急急地抢到软榻前,焦芳托着臻平帝的后脑,萧曼半跪在地上,伸手搭在他腕上。
那脉象洪搏急促,犹如江河汹涌,洋洋不息,没有片刻止歇。
这显然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她蓦地一惊,怔怔地收回手,朝焦芳望过去。
焦芳却并没看她,仍像往常服侍起居一样,慢慢扶着他躺好。
“老奴在这里,主子有话只管吩咐。”
臻平帝灰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血气充盈的红晕,在泛黄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极是怪异,那双眸却越睁越大,散乱的目光也渐渐聚合成束,定定的望向头上死垂的帐幔。
“朕有话说,焦伴留在这里,秦祯先出去候着。”
萧曼微愣了一下,知道这时不能违旨,纵然有再多的话,也无法开口,况且大局已定,再说也无济于事,于是躬身行了一礼,却退了出去。
帐幔内一片幽寂,雨声仿佛被阻隔在外面,半点也传不进来。
臻平帝仍旧仰望着上方雕砌纷繁的殿顶,焦芳也没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两人都像入定了似的,数十年如过眼云烟,最初时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
“焦伴,朕有愧于你。”不知过了多久,臻平帝才幽幽的开了口。
焦芳眼圈一红,屈膝跪下去,腿脚不便,一失足几乎是整个人扑在地上。
“老奴犯了欺君之罪,主子不加惩处,老奴已是惶恐难安……主子隆恩,何愧之有?”
“罪?”臻平帝仰着眼缓缓摇头,唇角僵僵地挑动了下,“你救了朕的皇子,将他养大成人,明明是有大功,怎么会是罪呢?”
焦芳伏在地上听着这句话,只觉身上每一寸都暖得发烫,两行浑浊的泪顺着苍老干枯的面颊流淌下来,滴在坚硬的金砖上,铿然有声。
只听臻平帝缓缓又道:“你虽然没有罪,但却着实有过。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隐瞒不言,只一个人扛了二十年呢?难道在你心目中,朕便是这等毫无担当,不足取信的小人么?”
“陛下……老奴之罪,罪该万死……小皇子是生于棺椁之中,天兆不祥,主子身系社稷,为万民君父,圣德绝不可有半点亏污,老奴斗胆……”
焦芳伏地连连叩首,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臻平帝双眼木然,几乎一动不动,那眸子里也渐渐泛起莹亮的光。
“叫他来吧,朕想看看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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