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倚闾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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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更紧了。
风一裹,立时飘飞四溅,一阵阵地卷进檐头下,早将那几盏灯打湿了,烛火摇曳,黄蒙蒙的糊成一片。
敞开的大门内能看清的也不过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再往里就是如这夜色一般的幽暗。
萧曼挑着手中的小灯朝里头照,薄绢纱的罩子也受了潮,灯火浸晕的迷蒙散淡,目力所及,依旧看不清深远处。
她叹声垂了手,继续在门廊下踱着步,脸上的焦色愈发凝重。
一路上雨势太急,撑了伞也无用,衣袖、后襟、袍摆,裤腿都湿透了,这时粘贴在身上,迎风吹着,竟是浸骨的寒凉。
她浑身打了个冷颤,停下步子,抬眼望着廊外的天色。
黑幕漫张,那弯月只剩下几缕断续离析的灰影,却兀自挂在那里,像在坚守,又像是等待,等撑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背后蓦然传来窸窣的脚步,穿透绵如鼓点的雨声。
萧曼猛地转过身,挑着灯笼望过去,那浓沉的黑暗间渐渐涌起一片亮眼的白,仿佛是一点点从禁锢中挣脱出来,充盈着力量,又从容不迫,浮光掠影似的,很快就到了眼前。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眉眼和脸色都止水无澜,看到她时眸光也只有一霎的凝聚,随即又平平地望向前方,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萧曼有点诧异于他此时还这等沉静,等那霜白的身影从面前掠过时才回了神,赶忙撑起伞,提着灯跟了上去。
一到雨地里,四下里水声如雷,登时便显得嘈杂起来。
那伞本就连一个人也遮不周全,两个人一挤,几乎就是白费力气。偏生他忽然又走快起来,萧曼赶不上那步子,渐渐变成了碎步小跑,跟在旁边不禁有些狼狈。
她倒没去在意,只道他刚才是在人前不便显露,这时才透出急切来,但暗地里却也有些奇怪。
原先这人一见自己,多半不用开口便有话说,今日却奇了,明明这时传旨召见处处透着蹊跷,他却连问都不问,好像丝毫没起疑似的。
究竟是已经猜出了缘由,还是暗中早有了准备,所以坦然不惧?
萧曼猜不出底细,那颗心反而更悬得厉害,总觉又要生出什么大事来了。
“师兄,陛下他……怕是今晚便要……”
她在肚里酝酿了半天,终于把这信儿透了出来,试探着说到这里,就看他唇角撩撩地向上挑,脸上却不见笑意,全然只像是皮肉的牵扯。
秦恪丝毫没有看她的意思,甚至连那双眸子也没因这话眨弄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与其说是回应,倒更有点像鼻息间的促动。
这下她更加看不懂了,总觉他今日有些奇怪,但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召见奉的是急诏,两人没再绕行,而是直接从贞顺门入宫,再穿过内苑,很快便到了养心殿。
堪堪拾级到廊下时,浑身大半都已透湿,门口几个值守的内侍早已拿了手巾和新袍子等在那里,一见人来便迎上前要服侍他更衣。

秦恪淡着眼随手一挥,径直跨入殿中,转向通廊的东首。
萧曼收了伞,交给旁边的人,吩咐各去当值,谁也不要来扰,再抬眼时,他已走出老远了,只得赶紧追上去。
廊间的窗都关了,风雨都被隔在外面透不进来,两边的宫灯悄生生的立着,今夜出奇的静,也出奇的黯淡,几乎就像两串垂死的萤虫,整齐的排在那里。
甬道般的长廊走到尽头仿佛也就是一刹的工夫,绕过转角时,眼前蓦然亮了些,那道熟悉的门中灯火盈盈,似乎比往常暖人,重重帐幔不知被什么力道吹拂着,层层荡起微漾,那些威严生硬的金梁玉柱竟莫名也柔和起来。
“你留着。”
秦恪淡然的语声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轻缓的颤动,说着便上前撩开帐幔,走了进去。
暖阁内的样子和陈设,一样样都是熟悉的,但这时看着却又生出陌生的感觉来,就像曾经长久呆在一个令人生厌的所在,故地重游也不会释怀。
他又放缓了步子,绕过座屏,就看那一身道袍的人竟然直身坐在软榻上,焦芳侍在身旁,像是已帮他篦好了头,正细细地绾道髻。两人同是一副淡笑平和的模样,仿佛不是大限将至,就是寻常的起居服侍而已。
秦恪唇角撩挑的笑却早已沉了下去,一步步走到离御案丈许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双手交握在身前,垂眼而立,既不看案后,也没有半点要下拜的意思。
臻平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千言万语已涌到喉咙口,这时候却堵噎在嗓间,什么也说不出。
他身上的曳撒已瞧过不知多少次了,似乎却从没留心过是霜白的,就像婴儿般的纯净,片尘不染。
然而此刻那袍子上浸透了雨水,扭结出无数错乱间杂的褶皱,灯火照映下更渐渐显出褐黄的尘色,连那双记忆中明亮的眼也隐在眉骨的暗影下,瞧不清了。
焦芳的目光没有丝毫挪移,仿佛殿中根本没有来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默默替皇帝把髻子束在头顶,再将羊脂白玉的道簪横斜地别插在花白的发间。
“主子,得了,老奴……告退。”
他脸上还是淡如止水,可语声中的颤动已难以掩饰,言罢,伏地跪倒,恭恭敬敬地行了四拜的大礼,才站起身。
“嗯……是时候了,你也该歇着了。”
臻平帝慢慢转向他,脸上是孩童般春风和煦的笑,目光却千丝万缕地缠在他身上,似是难以割舍。
焦芳没敢再去看他,掩着已起伏抽噎的声气,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回身时泪水却夺眶而出,疾步转过屏后,甚至没向秦恪望上一眼。
几乎就在那苍老伛偻的背影消失的同时,臻平帝双肩也陡然一松,腰背立时塌了下来,脸上依旧残着笑容,微微弯翘的眼角却沁出星星点点的晶莹,双睑轻轻一阖,便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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