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小镇中不少居民都还沉浸在睡梦中。破旧的楼堂静静的矗立在街道两旁，看着满眼熟悉的景物，深吸了口干冷的空气，凌山下意识加快了步伐。算起来已是七年有余，除了大学期间曾回乡参加过双亲的葬礼，他再不曾踏上这片土地。但奇怪的是当站在不大景气的小街道上，几乎在第一时间他便找回了家的熟悉感。朦胧的薄暮，袅袅的炊烟，以及偶尔想起的悠长的号子声……不知不觉单衣下的身体有了些温度，稍稍调整一下呼吸，他最终在小旅馆灰蒙蒙的招牌前停下脚步。
时间尚早，但她已经开始忙碌了，再过一小时，一些老顾客会陆续坐到摆着老桌老椅的大堂里吃早餐，似乎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小旅馆的早餐就已经成了小镇中为数不多的招牌产业之一。
凌山回房间的时候，正赶上白子苓从楼道口走下来。两人相互对望片刻，然后相互默不作声的走开。一想起这种尴尬的关系还要继续持续下去，毛头小伙子便会感到一阵头痛，要知道被那双能冻死人的大眼睛盯着可不是件舒服的事情。摇摇头继续向前，就在即将走完木质楼梯的时候，从他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你。”
“现在就要出发吗？”
“嗯。”
“那早餐呢？喂……等一下！”
似乎对接下来的对话不抱有任何兴趣，楼梯口的人消失了。轻轻叹了口气，凌山回房草草收拾一下便和她一起出门。此时小镇的居民已陆续醒来，睡眼朦胧的他们纷纷对这两个急匆匆的外乡人投以好奇的目光，穿过两道街口，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已经在路边等候多时了。
这是段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旅程，吉普车颠簸在坑洼不定的乡间道路上，百无聊赖的凌山随口问，“昨天你对我妹妹说了些什么？”
“怎么？”
“我受伤的时候，你是怎么让她安心的？按照一般的情况，她一定会大呼小叫请医生吧。”
“我告诉她我就是医生。”
“只有这些？”
“嗯。”之后是漫长的沉默，就在凌山以为谈话到此终结时，身边的女子突然问，“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大概十多年吧，后来我被家里送进寄宿学校……怎么？”
“没什么。”虽然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看对方没什么耐心解释，凌山便也作罢。吉普车最终在一处气派的大门前停下来，枯黄的草坪和整齐的常绿树木，高大的办公楼，比起一座精神疾病康复中心，这里更像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工厂。门卫拦住访客们的脚步，在出示了医务人员的出入证后，两人便光明正大的走了进去。踏在整洁到一尘不染的水泥路面上，凌山轻声问，“黑呢？”
“他已经在了。”
阳光已缓缓升至头顶，下意识看了眼被照的发亮的玻璃……
窗，白子苓毫不客气的扭开院长办公室的厚木门。听到开门声，两鬓斑白的老医生猛然抬起头，然后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秦院长，我们好久不见了。”率先进门的女子以寻常的方式寒暄一句，但在凌山听来却有些奇怪的味道。
“嗯，的确有段日子了，你已经长大了，就和你的父亲一样。刚才我还在想难道协会派来的人都不懂得敲门吗？”悠然一笑，老医生的目光落在魔女身旁不大显眼的小伙子身上，“这位是？”
抢在身边人开口之前，凌山以尽可能恭敬的语气说，“我是白小姐的助手，我叫凌山。”对于年轻人诚恳踏实的态度，老者赞许的点点头。当然，凌山这份尊重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报告书上特别指出这位看似衰弱的老者实际上是协会里的老前辈，后来因为和理事长小姑娘的意见不合，当然“主要”是因为触犯了魔法不能直接干预人类精神的禁忌而被除名，最终才在这座偏僻的医院落脚，十年间治愈病人无数，成绩斐然。
“秦医生，您似乎还没有放弃自己的研究呢。”
“当然，已经这把年纪了，就权当是发挥余热吧。”看着神色淡然的女子，老医生发出一阵轻笑，随后又摆出一脸严肃的样子，“抛开俗事把精力全用在研究上，能在有生之年让更多的人过上正常生活，如果是你父亲也一定会赞同这种做法吧。这次我是作为委托人的身份申请协会援助，虽然他用了大规模的遮蔽魔法，但由于形体巨大，不可能不露出蛛丝马迹，病人们可以暂不处理，但医生中已经有一些流言了。我希望你们迅速解决此事，越快越好。”
“秦医生，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对方的目的。”
“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们不要把注意力放在这个问题上。老实说我不知道，因为这里的秘密实在太多了。”用可疑的言辞随便回绝了凌山的请求，秦医生又对正朝窗外观望的白子苓说，“以我的身份会向协会申请援助，你们应该很清楚其中的严肃性，好了，从此刻起你们拥有医院里自由活动的权利，之后的事拜托了。”
院长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魔女恶劣的态度让凌山皱皱眉，白花花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投射在走廊上，非但没带来半点暖意，反倒有一丝丝莫可名状的寒气。
“打杂的，你觉得这位凌医生怎么样？”即将走下楼梯的时候，白子苓突然问道。
“嗯，不大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对这位秦医生印象不大好。”
“哼，那是当然的。”言罢，白子苓便不再言语，感觉身后的人明显阴沉下来，凌山又问，“那么……魔女大人，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这边。”
顺着少女芊芊玉指所指的方向，刚刚走出办公楼的凌山看到一片被铁……
丝网围起来的区域。从外表看，那里似乎比别的地方更为宁静，而在魔法师看来，这种不同寻常的安静只有一种解释——结界。
既然被主人赋予了特权，如果不趁机好好利用一下，顺便摸摸老家伙的底细那实在太可惜了。轻易便看穿了同伴的想法，凌山摇摇头，随后也跟了上去。谢绝了护士小姐的引导，两人漫步在蜿蜒的小道上，不知不觉也对这里生出了些好感。与传说中戒备森严的疯人院不同，除了一圈象征性的铁丝网，这里更像是一所大花园，置身于此，原先狂躁不安的病人也会渐渐安静下来，他们有些在护士的陪同下互相交谈，有些则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几乎看不出病态。看到长椅上的病人正准备吃药，白子苓来到护士身旁以类似于领导的语气问道，“给他们吃的是什么？”出乎凌山意料的是，这位有些年岁的护士竟被一个身穿便服的小丫头唬住了。藿香，长青草，地龙……面对一串药材的名字，凌山完全不得要领，但白子苓却轻轻点点头。看她那副从容的样子，等走到没人处凌山忍不住问道，“你查出什么了？从那堆药材里。”
“我对中药不在行，但如果做出一点不懂得样子会让人轻视……”得到这种单纯的回答虽然不至于意外，但凌山感觉自己完全有理由好好鄙视身边的人一把。就在他即将说些什么的时候，白子苓又冷淡的说，“他所热衷的不过是以药材为媒介，间接加入心智魔法，虽然效果不错，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人是以性格符号为基石的，如果一个人的性格受到干预，那作为他的最基本的存在就被动摇，这样即便治好了病也毫无意义，因为原来的‘他’已经相当于被抹杀了。”
“那个，话不能这么讲吧……身上如果生了病就要打针吃药治好，精神上的疾病也是一样，那些病态的表现才是扭曲性格的因素之一，需要用特殊的方法把它纠正过来。”
“那不一样，而且如果矫枉过正了怎么办，当初协会终止这项研究的原因就是怀疑秦医生所做得并不是医治，而是……掩盖。”再说到“掩盖”时，白子苓加重了语气，她想要说明的意思大概是深坑很危险，如果在上面盖上几片树叶的话就成了更加危险的陷阱，当初秦医生的观点也很直接，因为他宣称自己的遮蔽物不是靠不住的树叶，而是结实的木板。
“掩盖？用什么来掩盖？”不知为什么，凌山突然对这个自己都有些表述不清的问题产生了兴趣。被突然这么一问，正四下观望的白子苓也为之一愣，稍稍思索片刻，她轻声答道，“是记忆，大量的记忆……人的脑力是有限的，所以那是一根独木桥，一旦走上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时值正午，阳光似乎变……
得强烈了些，那些白花花的精灵穿过乔木光秃秃的枝干投在人们身上，就仿佛一束束充满眷恋的目光。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凌山蓦然回首，却见身后十步开外的乔木后，正有一个奇怪的女孩子看着自己。一身单薄的白色长裙，一头将要垂到地面的黑丝绸般的长发，虚弱苍白的小脸上却又一双焕发着神采大眼睛，在凌山最初的判断中，她似乎是个不和常理的存在，从那瘦弱的身体里所散发出的巨大的不和谐感让他十分在意，可就在这时，女孩突然转头跑远了，一刹那的恍惚令凌山一阵眩晕，就在这短短数秒钟的时间里，他分明看出了她所流露出的失望，无奈以及一丝丝复杂的喜悦。
“你怎么了？”
“没什么。”觉察出凌山的异样，白子苓随口问道，可这小子却偏偏露出一副想要强迫着想让别人放心的笑容。
“总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
“是，是吗？或许是昨天没睡好吧。”本来完全没有理由隐瞒的事情，凌山却在下意识回避着，此时此刻就连他本人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疑了。紧盯着身边的人看了片刻，魔女自顾自向前走去，头顶，暖暖的光从天而降，不知不觉间呼啸的风带走了枝头最后一片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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