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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三宝许侃
一、钱醢之一觉醒来,发现妻子江卓卓睁着水蓝蓝的大眼睛,象匹猫似的窥伺自己读啦网)他不自然的笑了笑,说: “怪!我做梦杀了个人。”
江卓卓的温柔立时变为紧张:“谁?你?……杀了谁?”
钱醢之用一根食指将妻子耷拉到自己眼皮上的一绺头发抿到她的耳朵后面,说:“真怪。我梦见自己掉进一片火海里,燃烧的竟是一扎扎钞票。一个天女,散花似的往火海里扔着钱,她穿着外星人的金属衣服,火烧不着她,她一边扔,一边怪模怪样地笑,还我的下身,我捅了她一指头,她一下子就死了。”
“什么乌七八糟的!一定是你在外面胡搞了。”
“不,那女人好象就是你呢。”
“去你的吧,你把我杀了,让你坐一辈子牢……”江卓卓突然咬住舌头,她忌讳最后那个字眼。
“起来吧!待会儿车来了,你还要去飞机场呢。”
钱醢之想起来,今天他就要出国。唉,真是的!马上就要出远门了,昨夜里竟然没跟女人亲热一回。人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犹如金钱豹,自己呢?才四十四、五的年纪,就越来越不行了。那么多鹿茸、男宝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当然,怨就怨近来事情太多了,昨晚酒晏上接到的那个电话搞得他五心烦躁。
一想到那个电话,钱醢之不由得伸手去床头柜上摸香烟。
“又要抽啊?抽不死你。”江卓卓冷冷地说。
钱醢之轻轻叹了口气,缩回手来。烟灰缸里挤挤挨挨插着七、八个烟头,有的齐根烧焦了过滤嘴,有的只吸了一半。钱醢之坐了起来,披上衣服。
江卓卓睁着迷茫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丈夫真是糟糕,一个好端端的早晨搞得如此晦气。本来那点跟丈夫温存一番的念头早已经灰飞烟灭。
二、钱醢之生来一副当官的面相。如果可以根据面相选官的话,钱醢之一路青云,前途不可限量。他一米七八的个头,体格匀称,丰满的嘴唇略带让女人心动的棱角,尤其是白净的面皮,结实而富有弹性,呈现出只有官窑里出产的薄胎瓷器才有的那种细腻的光泽。
当他披一件铁灰色的风衣,拎着密码箱,风度翩翩地出现在机场的时候,登机服务台的小姐立即向他绽开献媚的笑容。
钱醢之出示机票,领取了登机牌。小姐的脸上除了职业的表情,带着愉悦的淡淡微笑。若是往常,钱醢之也许会对小姐说点儿礼貌的客套话,但是今天他什么也不想说。
候机大厅,钱醢之在那一排排橙黄色的塑钢椅子里,找了个空座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手表,离登机时间尚早。他几乎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心里有事,总想找个什么人聊聊。
就在打开手机的同时,钱醢之改变了主意。只见他合上手机,望了望侯机厅一角挂着卡电话机的玻璃亭子。
“喂……”钱醢之摘下电话,试探性地问:“是你吗?”
“我在机场。用的是公用电话。你说话方便吗?……周阿大那个案子,他在里面又说什么了?放心,我跟他绝对没有交易,道不同不相谋嘛……,什么?他说郑三赖子给了他十万?怎么会呢,郑三赖子做的是煤炭生意,主要跟我打交道……”
钱醢之的心嗵嗵地跳了起来,两道浓眉在眉心拧成个疙瘩,白皙的脸庞洇出淡淡的潮红,腮帮子上的牙肌也结成的一块。
“我不会用手机打你的办公电话的,这个我懂!你的手机号码换了?……我记下了。你放心,我跟郑三赖子也就是一般朋友。就是出了天大的漏子也不会连累到你。”
说完这话,钱醢之有一种十分不妙的直觉。这位在市检察局工作的内线朋友显然是在预防后事了。连手机都不用自己的,怕的是万一钱醢之出了事,从他的手机上查出给他通风报信的人。这么说,钱醢之已经被感染上了!电话那头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从这种防备手段上就可以猜测出来。
钱醢之挂了电话,对着墙壁楞怔了半晌。不知过了多久,钱醢之听见大厅里回荡着一个空洞的声音:“飞往悉尼的AC5174航班就要起飞了。飞往悉尼的AC5174航班就要起飞了……”
钱醢之一向对乘飞机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慌,每次乘机之前都要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平安,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怪念头:要是飞机失事,也许是一种解决。一了百了……
意识到自己竟然发生这样的想法,刹那间,钱醢之好象灵魂出窍一般呆掉了。
三、周阿大被公司纪委与检察院实施“双规”的消息传出时,钱醢之霎时间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两人同在H钢公司供应处共事,一个是党委书记兼付处长,一个是处长兼党委付书记。两人关系一向尚可。但是钱醢之对周阿大的为人有些睥睨,尤其是削减了周阿大女婿王海公司的供货量以后,两人的关系迅速恶化。钱醢之曾听人密告,周阿大的女婿扬言要花十万元摆平钱醢之。究竟怎么个摆平法?不得而知。想不到,周阿大忽然就垮台了。
钱醢之一向认为,让周阿大这样的人一步步爬上来,真是一个非夷所思的误会。他哪点儿象一个党委书记?简直就是一个痞棍!
与钱醢之生就一副官相相反,周阿大生得一付市井酒肉之徒的嘴脸。一脸的横肉就不去说他了,最为显眼的是脖颈左后侧长了一个肉瘤,头就总是偏向右边。于是得了一个“歪头”的绰号。早年在车间基层,周阿大还是一介起重班长,人们总是“周歪头、周歪头”地混叫。周阿大表面上不恼,心里不悦。就琢磨怎么回击人家。
叫“周歪头”最响的是独眼龙老张。老张干起重工被锰铁蹦瞎了一只眼,似乎是为了找到心理平衡,叫起“周歪头”来格外带劲,歪字后面还拐个腔,好象连声音也歪了起来。夏天,周阿大在澡堂洗完澡,光着腚在吊扇下吹风凉快。洗完澡的工人们并不急于下班回家,听周歪头给大家说笑话——有一个农夫下田干活,被蛇咬了。那蛇缠了农夫的腿,咬住不松口。农夫跑回家去,褪下裤子,叫:“老婆哎,快拿剪子来!”老婆拿来剪子,农夫叫她把蛇头剪了去。老婆操起剪刀正要下手,农夫大喝一声:“慢!看准了……,两只眼睛的是蛇,一只眼睛的是!”
众人哈哈大笑。老张的笑声格外响,笑着笑着,声音在空中打了个结,兀地吊在那儿放不下去了,一只怪眼瞪的溜圆:“咦,你这是在骂——老子呢!”……
周阿大凭着他的心计,一步步地由班长、工段长、车间付主任、主任乃至付处长、党委书记地混了上来。再也没有人叫他周歪头了。
钱醢之看不惯周阿大,并非因为其说话粗鄙。最早产生看法,还是因为他们两人同为车间主任时候的一桩小事。(读啦网)
那年春节前夕,一个经常来车间提货的客户走进办公室。钱醢之知道周阿大一向给那人照顾不少,本以为是工作上应有的方便,虽说瞧不起,也没多想。那客户知道周阿大虽然是党支部书记,却管着发货这样的实权。钱醢之这个车间主任,除了管管生产上的事,做人方面就比周阿大差远了。那客户是个人精,但或许是因为太抠门吧?在送礼方面却显得像个雏儿。只见他在办公室里贼眉鼠眼的看看周阿大,又瞟瞟钱醢之,嘴里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不说正事。扯着扯着,气氛有些尴尬,那人象有什么东西憋着,快憋不住了。钱醢之莫名其妙,周阿大言不及义,那人掩饰不住对钱醢之在场的厌烦。钱醢之忽然心有所悟,起身做上厕所状。等他转了一圈回来,发现那客户象终于拉出一泡久憋着的臭屎一样痛快。支吾两声,再不罗嗦,轻快地走了。周阿大端出一本正经的架势,轻咳一声,说:“这家伙,神经!”
钱醢之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凭着他的生活阅历,要说他一点儿也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那他也就别在这官道上混了。他从周阿大努力隐忍住的得意之色,猜测他这一回收进多少贿赂,心口有一种倒不上气来的隐痛。
周阿大搞钱的手段,在当上付处长之后变本加厉,愈加疯狂。他的女婿王海才三十一岁,竟然有本事办到了病退,然后,生龙活虎地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与H钢公司供应处大做生意。
周阿大的儿子周润更牛,索性远渡重洋,去到加拿大,出国办的手续是“投资移民”。好一个“投资移民”!钱醢之乍听之下,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经过别人解释,才弄清楚这个所谓“投资移民”,是要拿出40万加元购买加拿大政府的移民基金,或投资10万加元,永不返还。这还只是敲门砖,进了门还要有足够多的保证金保证在加拿大过富裕生活……。
乖乖咙得冬!一想到周阿大有这么多的钱,钱醢之忍不住心里冒上来一股酸水。
周阿大的所作所为在钱醢之心里激起巨大的波澜。即使在机场里为自己的未来惴惴不安之时,只要想到这些,钱醢之还要为之愤愤不平。
四、当周阿大已经出事,钱醢之还能按原计划顺利出国,不能不说是组织上对钱醢之的巨大信任。
钱醢之应该是当得起组织上这样的信任的。在他的书房里,有那么一张竖轴的条幅,写得是曾国藩非常著名的一句话:“做官以不爱钱为本。”
每个字都有碗口那么大,衬着圆圆的暗纹。每当钱醢之凝视这张条幅,恍惚看见一个干巴倔倔的老人,戴一付老花眼镜,站在墙上仿佛一眼洞穿自己的五脏六腑。回想起来,写这幅字的汪老夫子已然作古。他是钱醢之的老师,也是他一生最为钦佩的人。当了供应处长的钱醢之衣锦还乡,拜望老师的时侯,汪老夫子写下这张条幅,并且谆谆嘱咐他说:“如今你已贵为处干。曾国藩有一个八本堂。对你来说,勿需八本,只此一本,足可持身养命,安享尊荣。切记切记。”
在钱醢之的心里,偶尔会冒出一个念头:这汪老夫子真是迂腐得可怜。他那里知道如今的周阿大们是怎样捞钱的啊!
如果说钱醢之在“不贪为宝”这个问题上有点儿随风摇摆,或者说,当他听到春节晚会上唱“三宝”时,认为唱歌的人把自己也算作一宝有点儿滑稽,那么,至少他是承认其他二宝,而且为自己拥有的“二宝”心存骄傲的。这“二宝”一是他的儿子,一是他的妻子。
钱醢之有一个极其出色的儿子。儿子从小就给他带来荣耀、喜悦、甚至是好运气。当明明,也就是他的儿子钱明纾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曲小提琴独奏《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钱醢之单位的新年联欢会上引起轰动。当时钱醢之还是车间付主任,供应处的一把手知道这是钱醢之的儿子,特意转过脸来,朝他投来赞许的目光。钱醢之表面上装出谦逊的模样,内心的得意是不必说的。明明上小学六年级,经选拔赴广州参加全国小学生数学华罗庚杯竞赛,获得银奖。引来校长亲自登门报喜,啧啧称赞。从初中到高中,明明一直是班上的尖子学生。前年高考,明明以优异成绩考取清华大学物理系。
儿子兼有父亲钱醢之的聪明,和母亲江卓卓的敏感。长相让父亲感到他像母亲,母亲觉得他更像父亲。在钱醢之的心里,儿子已经证明比自己年轻时有出息,将来一定比自己有更大的造化。
如果说儿子引来人家的赞许,那么妻子江卓卓给他带来的就是艳羡了。且不说江卓卓长得如何温柔艳丽,仅仅说她的名字,就不同凡响——早在八十年代的一个春天,刚刚分配到H钢来的江卓卓,在一号高炉实习。她穿着白帆布工作服,脖子里扎着白毛巾,柳条帽下露出潇潇刘海。上班没几天,厂部搞基干民兵训练。报到那天,人武部干事兼民兵营长扯着嗓门儿点名:“江掉掉,……江掉掉,……”
上海姑娘江卓卓躲在人群里,急得满脸绯红。她踮起脚跟儿,希望人家注意到她。民兵营长把她的名字读错了,而且那声音错得令姑娘家脸红,她心里又委屈又着急,显得特别清纯,特别无辜。
“好了,除了一号炉的江掉掉,都到齐了。民兵训练很重要,早就说过,要大办民兵师。这个江掉掉,头一天训练就敢不来。回头要好好查一查,这个江吊吊……”
“报告!”江卓卓急得眼睛里噙上了泪水。她听出民兵营长把她的名字叫得更加不堪了。但是恐惧使她忘记了害羞,她将柳条帽扣在胸前,扬起了一只手。
“什么事?”民兵营长被江卓卓的美貌吸引了,她的表情令他同情。
“我叫江卓卓,卓越的卓。不叫江……”
哄的一声,一屋子男人笑爆了棚。象一群豪迈的狼逮住了一只纯洁的羔羊。
钱醢之当时并不在场。可是当天下午,他便听说了这个笑话。他几乎本能地想,自己有责任去保护这个小老乡。……
明明,便是他保护这个小老乡得到的馈赠。
这是一个美满的三口之家。妻子和儿子是钱醢之无比珍爱的“二宝”,他们在钱醢之的心里占据的份量是无法估量的。如果别的贪官犯了案子,可以躲到国外去再不回来的话,钱醢之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的。
钱醢之,你是贪官吗?
在澳大利亚海边,钱醢之捧着已经打没了电的手机,贴着自己滚烫的耳朵,任海风吹乱了他飘逸的黑发,慢慢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五、钱醢之第一次偿到贪的甜头,是周阿大的一个主意。
那年,H钢公司全年经营扭亏为盈,供应处兑现了一大笔年终奖金。这笔奖金如果平摊到全处800余名职工头上,平均每人可以摊到2000多元。

按钱醢之的意思,除了业务骨干和各级干部适当多拿一点,其余的就大家平分了。周阿大不赞成“大锅饭”,他另有说道。周阿大认为供应处的工作成绩是靠各方协作的结果。除了论功行赏,还要拔出相当一大块奖金继续维护和加强这种协作关系。于是,全处十九个科室八个车间、库各各拿到一笔大小不等的协作奖。有些业务科室的协作奖还分内部协作奖、外部协作奖、路局协作奖、矿山协作奖等等名目,分门别类拿了好几回。如何处置这批协作奖便成了各科室、车间头头们面临的一道考题。
几乎不约而同,科级头头们都把“协作”对象瞄准了处级头头。尤其是处长书记两个一把手,几乎每一种协作奖都少不了他们两人的份。于是周阿大和钱醢之除了正常分得的最高奖金外,每人多得了二、三十份“协作奖”。每份从几百到上千,就看科长们的“魄力”。科长们也善于把握世事的精髓,其余的钱便相互“协作”。你协作我,我也协作你;你协作我够哥儿们,我协作你就铁得厉害。只有少数还不开“窍”的中层头头才将协作奖发给自己的部下。但无一例外,是先敬贡了上头。
这一年普通职工最终拿到手的年终兑现奖只有1000元。
钱醢之从周阿大的身上看到的是丑陋和卑鄙。但是当自己也从其中得到令人心动的好处时,那种本能的嫌恶就打了折扣。尤其当看到周阿大将儿子办成了“投资移民”去到加拿大之后,钱醢之内心的价值体系便像暴风雨中触礁的木船那样摇摇欲坠,难以维系了。
春节期间,是H钢公司煤炭供应最为紧张的时节。因为春运的缘故,煤炭发不出来,H钢公司生产告急。钱醢之如往年一样上北京,找铁道部请求部颁紧急调车令。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他只带了燃料科长秦伯逊和客户郑三赖子。
钱醢之对郑三赖子一向有些感冒,觉得此人恶俗不堪。但是这回他想通了,借用周阿大的一句口头禅:人丑货不丑嘛!既然此人有用,何必距人于千里之外呢?所以秦伯逊提议带郑三赖子一道,钱醢之虽然感情上还有点疙瘩,但是理智地同意了。
上了路,钱醢之逐渐感觉到这个改变作得多么英明。首先,一路上的吃喝档次比往年大大提高。到了北京,按规定只能住200元一天的宾馆,可是郑三赖子打个的士一下子把他们送到五星级的豪华宾馆。客房的舒适讲究就不用说了,餐饮的美味精致也不在话下,单是宾馆内的桑拿与泰式按摩,就叫钱醢之感到以前的日子仿佛都白活了。当然,这一切都有郑三赖子买单付账。
“妈妈的,原来生活可以是这样的。”钱醢之在异性轻柔的触摸下,一面快乐着,一面为自己的过去懊悔不迭。仿佛一下子睁开了第三只眼睛,看见的是一个新奇而神密的世界。这次北京求援,因为有郑三赖子的参与,变得格外顺利。
从北京回来,郑三赖子就成了钱醢之的挚友。
六、人无千样好,花无百日红。周阿大一辈子占尽了风光,想不到会在阴沟里翻了船。
事件的起因是H钢公司4000立方米大高炉一连出了七批废铁。公司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查了半个月也没查出问题出在那里?正打算敷衍塞责,草草收兵。这当儿,一名工人夜间巡查,发现配料盘里的冶金辅料——云粉颜色异常。这名工人报告上去,经过取样分析化验,结果发现云粉中二氧化硅含量超标17倍!这那里是云粉?简直就是石粉。
这批假冒云粉是谁供的货?是一个叫金二呆子的农民。一个农民怎么有资格给H钢公司供货呢?经查,他是顶着王海公司的名义,用王海公司与H钢供应处签订的供货合同交货的。这一来,聚光灯刷地聚焦在周阿大的女婿王海公司上,把王海公司推到了舞台大幕的前面。……
周阿大在家里恶狠狠地责骂王海,怎么把合同交给那样一个四六不懂的混蛋。王海兀自懊恼地小声嘀咕:“其实,我只收了他二块钱一吨的合同代理费……”
周阿大气得脸色铁青,脖子缰得厉害,头向一边歪得更狠了。
几天之后,H钢公司供应处大楼里,洋溢着一种假装忧愁的甜蜜气氛。人们神密兮兮的相互交头接耳,传播着一个重大消息。供应处的老大——周阿大进去了!知道的好象藏着天大的喜宝,舍不得一下子全掏出来。不知道的等知道了,一时间拿捏不准别人的心思,表面上流露出一种忧愁,但这忧愁掩饰不住实在是甜蜜的表情。大家故作深沉,那一份由衷的快乐就无法尽情地放纵出来。沉吟半晌感叹说,人世间的事情真的不好说,昨天还吆五喝六、风风光光的人儿,一觉醒来,怎么就成了阶下囚!
是啊,怎么就成了阶下囚呢?
七周阿大进了检察院,把一腔怨忿投向了钱醢之。他毫无理由的认为,钱醢之对他的“倒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算钱醢之什么也没干,但总不能让他消消停停的在一旁看自己的笑话吧?于是,他把可能与钱醢之有金钱交易的人员,一个个拖进自己的案子里来。他信口开河地说:郑三赖子给了自己一百万。一百万?前面不是说十万吗?检察官问。十万那是王千,郑三赖子是一百万。
“他疯啦?”钱醢之在澳大利亚的国际长途电话里得到这个消息时,惊呼道。“一百万!那是要打头的。”
钱醢之知道,郑三赖子与周阿大关系不睦。因为在郑三赖子眼中,周阿大贪得饕餮无厌,相对而言,钱醢之手中权力的寻租成本较为低廉。于是郑三赖子对周阿大便颇有微词。这样的关系,郑三赖子怎么可能给周阿大一百万?
“这些都是他自己承认的?他傻了?……什么?不傻!?”
钱醢之从检察局内线朋友的嘴里琢磨出,周阿大不仅不傻,而且简直可以叫做老奸巨猾。因为这些被他自己招供的行贿者被喊去取证时,却没有证据可取。相反,因为他们都是与钱醢之主管的煤炭业务密切相关的,很有可能在逼问下交待出与钱醢之的金钱交易。
想到这里,钱醢之明白过来,他是要把火一点点引向自己。同时,他用这种事实上莫须有的交待来掩饰自己真正的罪行,用一句内行的话说,叫作:“下雾”。
八、钱醢之手机上的话费已经打完了,可是他忐忑不安的心情有增无减。他向一同出国的人借用手机,给心腹干将燃料科长秦伯逊打电话。秦伯逊的手机关机。无奈,钱醢之拔到秦家。
电话通了,钱醢之一阵激动。接电话的却是秦伯逊的妻子。
“喂,我钱醢之。”钱醢之紧紧攥着电话。“家里还好吗?什么什么?秦伯逊失踪了?……”
钱醢之额头上冷汗涔涔,擎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了。澳洲的气候十分凉爽,钱醢之却心如火燎。他最担心的就是秦伯逊这条线。秦伯逊这个煤炭科长,平时出差总是带着他,两人共同密谋的那些事,如今一想起来,就叫人心惊肉跳。如果没有秦伯逊给他牵线搭桥做下大买卖,钱醢之的罪孽兴许还不算太大。
那天,秦伯逊在钱醢之的办公室里,关起门来,神神密密地对钱醢之说:“钱头,那个王老板,你看人怎么样?”
“你是说王千?”钱醢之知道,他是鲁皖交界处一个煤城的个体老板,据称资产上千万。这个老板早就想做H钢公司的煤炭生意,一直苦于找不到门路。通过秦伯逊与钱醢之在酒席上认识了。“还行!挺豪爽的。”
“你是说喝酒吧?他们那的人都这样。哎,钱头,他跟我拍胸脯子说的话,那才叫豪爽呢。”
“什么话?”
“他拉我们入干股。你和我。一年分红起码十万。”
“你答应啦?”钱醢之的心在胸腔里忽悠了一下,吊起老高。
“哪能呢?没得到您的话。……”秦伯逊偷眼斜觑钱醢之,揣测他的态度。小心地补上一句:“他这人,……挺可靠的。”
钱醢之沉吟半晌。秦伯逊的聪明是出了名的,又是他栽培的心腹。“你的意思,这事可以考虑?”
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
王千请到了钱醢之,江卓卓也来了。王千很识相地派出长相平庸的老婆陪着江卓卓,她们坐在白色的藤条椅子里,白色的桌上放着黄澄澄的果汁,头顶上是一张彩色斑澜的大阳伞。女人们唠叨着女人家的琐碎话题,眼睛欣赏着草地上的男人们扛着击球杆的萧洒英姿。
王千和钱醢之相处得很投机。秦伯逊高兴得象个球童。
当王千说每年二万吨煤炭业务量不够时,秦伯逊插话说:“这样吧,王总和钱处来场友谊赛。王总若能嬴钱处,一杆子算一万吨,你想做大业务量,就看你的本事了!”
王千说:“好啊!不知道钱处什么态度?”
钱醢之觉得这样做业务,简直视同儿戏。待要拒绝,又觉扫兴,勉强颔首微笑道:“王总,你别甩我太远哪!”
王千说:“增加多少万吨煤炭,提成多少万元现金。我巴不得多嬴,只怕不能够呢!?”
十八个洞打下来,钱醢之比王千多打了十杆。王千最后一杆本来能进的,却故意打偏了,嚷嚷着让钱醢之饶他一杆,凑个十杆整数。“钱处,你饶我一杆,饶我一杆。”
钱醢之心里明镜似的。但觉得这个男人的小聪明玩得恰到好处,给他不少面子。于是口头答应了增加十万吨的供货合同。
年底,王千果真送来了“红利”。秦伯逊十万,钱醢之更多一点,十二万。
九、钱醢之在西澳大利亚珀斯的海滨宾馆里蒙头大睡了两天,直睡得头痛欲裂。当他醒来的时候,不知道睡觉之前的事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仅仅在梦中的一厢情愿。
他记得自己再一次借用别人的手机,给妻子江卓卓打电话。当他打通了电话的霎那间,他才恍然想起,出国这么多天,虽然打了无数的电话,给江卓卓的电话却是头一个。为什么自己竟然忘记了给妻子打一个电话呢?
“喂,卓卓,是我呀……”
钱醢之像一只掉进水坑里的小狗,惴惴不安地说。
“你这没良心的,还知道打电话呀。”江卓卓的声音依然像二十多年前小鸟依人一样的柔情。
远在海外的钱醢之此时又想起出国前的那个早晨,江卓卓像一匹猫侦伺乍死的老鼠似的俯看自己的表情。他想:假如自己可以让她一口吃掉,多么干净!可是,江卓卓偏偏不肯吃掉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他被她看得没有办法,只能闭起眼睛来装死。
“你说话呀!”江卓卓说。
钱醢之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出国以来这么多天的焦虑、恐慌、猜疑和忐忑,使他像一个被恶梦魇住的人那样,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你不说话,我就挂了。搞什么搞。”江卓卓在电话那头说,她好像完全把他看得透亮,一点儿也不好奇他的反常。
“别,别。卓卓。我说,我全说。”钱醢之慌不择路,生怕迟疑一下,再没有勇气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咱们家,在我锁日记本的抽屉里有一个活期存折,那上面有二十五万元存款。那是两年来,煤矿上的王老板王千给我的干股红利。你把它拿出来,交给检察院。”
“哦,就为这事呀。”江卓卓的声音好像变得陌生了,在钱醢之听来简直是轻飘飘的。“那个存折,在你出国后第二天我就找到了,而且把它还给了王千。王老板。”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你真的把它还掉啦?”
钱醢之简直感激得涕泪交加了。
“你就为这个事,这么多天都不给我来一个电话的吧?”江卓卓的语气几乎带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钱醢之说:“既然如此,你早该告诉我呀!”
江卓卓说:“我为什么要早告诉你呢?”
钱醢之说:“你不知道我这些天过得什么日子。”
江卓卓说;“你呀,活该受这罪。”
钱醢之和江卓卓通了话,心中仿佛出了一口长长的恶气。这么多天来,他几乎没有好好的吃过一口熨贴饭,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太累了!
钱醢之向同行出国的人慌称自己病了,谢绝一切参观安排,在宾馆里认认真真地睡大觉。一觉醒来,他忽然不敢相信此前和江卓卓通话的事了。难道那是真的吗?抑或只是自己做了一场自厢情愿的梦罢了。再说了,即使江卓卓替自己退掉了赃款,这事真的可以就这么了结了吗?
一想起这些,钱醢之的头脑就像一架中魔的机器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旋转不停。他感到自己又掉入了冰凉的窟窿。
在下坠的冰窟窿里,钱醢之看见忽然落下来一幅长长的带子,带子上写满的全是钱钱钱,钱醢之心想这可是救命符了。因为他就姓钱嘛,他伸手抓住那绸带,以为它能挽住自己避免下坠。可是,那带子砉然一声裂为碎片。钱醢之更快地向下坠落。万分危急中,钱醢之忽然认出那带子上的字原来并不念做“钱”,而是赫然写着:“当官以不贪为宝。”
当他认出这字,说来奇异,那带子立时变得结实,马上挽牢在他的手上,把他从粉身碎骨的深渊里拉扯住。
在高高的悬崖顶上,出现了江卓卓和儿子明明两张小脸,他们的眼里满是担忧,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能爬上来。钱醢之回头看见洞底下的蛇蝎和白骨,额头上渗出涔涔的汗珠。
与钱醢之一同出国的团长回到宾馆,来到钱醢之的房间。他摸了摸钱醢之的额头,说:“老钱病得不轻呢。可好,发了汗,就快好了。而且,这就要回国了。”
钱醢之听见团长的话,心里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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