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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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飞的手
许侃
中秋节就要到了熊裕章每天都有入账,心里格外的爽。如今送礼的都学乖了,用不着大包小包的登门拜访,径直上办公室,或是几张印制精美的购物卡,或是一个鼓鼓的信封,趁没有旁人在场,很方便的就把事儿办了。
办事的人视熟悉程度和礼重礼轻,手法也有分别。交情浅的或礼薄的,惴惴地叫一声:熊经理!陪一脸笑容,将东西放在桌子角上或者塞在一摞文件下面,生怕熊裕章客气,小声说,一点小意思。熊裕章多半是要虎起脸来,说出推辞的话,但并不去碰那东西。来人便很识趣地赶紧溜走了。若是平素交往频繁的或信封格外厚的,就会转到熊裕章的办公桌后面来,一面开玩笑说:熊老板好气色!一面很气势的拉开抽屉,将信封堂而皇之地放进去。这时候,熊裕章一般不说客气话,只是微微笑着,问对方生意做得如何,肩上又添了一颗豆吧?一颗豆是指一百万。来人往往要叹苦经说些生意难做的话。彼此都不提眼下正在发生的动作,好象那是与他俩无关的另外星球上发生的事情。
客人走后,熊裕章就会将这些敬贡一一打点起来,放进中间那个带锁的抽屉。他一边锁上抽屉,一边不无幽默地想起一个笑话:某局长贴了一副春联:“上门欢迎,送礼不要。”次日,有人围观,局长自矜。细看下面,不知被谁添了数字,成了——“上门欢迎送现金,送礼不要买东西。”熊裕章骂了一声,操蛋!心里却挺欣赏:改这春联的人真摸透了当官的心思。
也有腌臢的时候,有那种不识数的,拎了礼盒象做贼似的溜进来,刚要有所说道,偏偏这时候进来一个部下汇报工作,熊裕章立时一派正人君子,铁面无私的形象:你这是干什么?啊!拿走,拿走。来人进不得退不得,讪讪的,知道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好不懊丧。部下也难过进来的不是时候,好在熊裕章喝退来人,自嘲地摇摇头说:这些人,没办法……。部下的表情便光明起来,表示理解:是啊是啊,好象谁还缺月饼吃似的。还有一种腌臢,那是送礼的将购物卡之类丢在桌上,尚未离去或者刚刚离去,熊裕章还没来得及清理战场,就有部下进来,这时熊裕章轻轻地将手中的文件或者报纸放在那物件上盖了,也不知道眼尖的是否已经看见。其实,熊裕章也不过份担心被人看见,因为出入他的办公室的人多是单位的中层干部,应该是见怪不怪;退一万步说,如果客户仅仅是礼节性的给他几张购物卡什么的,应该说,熊裕章倒是一个不贪的好官。
熊裕章的办公室春天的时候,公开地放着一些听装的好茶,他也不避讳那是客户送的。中秋呢?也有几个礼盒就放在办公桌子后面,罚站一样靠墙立着,在桌子前面谈话的人看不见,要是在办公室随便走动,肯定就看见了。给人的感觉,熊裕章并不刻意隐藏什么,只是推不掉,收下罢了。
中秋时节,天渐渐黑得早了。六点下班,往常离天黑还早,立秋一过,天色便一天比一天暗了。办公室窗外,梧桐树叶焦黄的影子在薄暮里已经显得模糊,那些阔大的手掌形的叶子每天在熊裕章的背后摇晃,此时渐渐隐去了身影,溶入了黑幕般的夜色。办公室里的色彩浓烈起来,灯光下,深紫色的老板台和同样色调的书橱显得格外醒目,衣帽架上的风衣突兀地映入眼帘,好象一个不速之客把脸藏起来,立在那儿似的。
熊裕章有心晚一点儿走。他要将人家送的礼物带一些回去。正点下班,楼道里碰见的人多。熊裕章有经验,过上十来分钟以后再下楼,基本上就清静多了。熊裕章等待这个时间差,并不无聊。他将门关好,趁这个机会检查那些他尚未拆封的礼品,估量一下它们的价值。
小报上的社会新闻偶尔报道,某某贪官将鱼肚子里的巨款连同发臭的鱼一同扔掉,被一个拾垃圾的老头拣到,诸如此类等等。熊裕章每每一笑,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贪官的性格是如此大大咧咧的。都是小报记者做梦拣皮夹子想得美呢!熊裕章为自己的幽默把一个嘴角扯向耳朵,他的嘴很大,这一扯露出了半边牙花子。
头一个打开的礼盒很精致。中秋节礼品自然以月饼为主,但是月饼无论怎么做,价格有限吧?盒子里除了月饼还有一瓶拿破仑大炮,几只银制的酒杯,几把银制的小叉子。熊裕章很细心地把盒子的衬垫拿出来抖搂了一遍,证明确实是一只很地道的礼盒。
第二个礼盒拆起来有些费劲。外面是一只铁盒,拨弄了半天才找到机关,铁盒子的暗锁弹开,里面又套了一只盒子。搞什么鬼名堂!熊裕章不由得有点恼火,又产生了一丝兴趣:不会是图穷匕首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吧?这只盒子是谁送来的呢?他抬起头来想了想,送这几个盒子的人一一在脑海里闪了一遍,是那个相扑运动员似的肥仔,还是那个尖嘴猴腮、绿豆眼骨碌碌乱转的小个子?辨不清了。也许看了礼品会找到相应的暗示吧?
熊裕章禁不住好奇心的催促,打开了密封的盒盖。他突然一阵觳觫,感到莫名的恐惧,因为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气味。盒子里是一团白布,布底下洇出红色的汁液,熊裕章按捺惊慌的心情,揭开白布的一角。这时,他几乎晕了过去。
盒子里赫然出现的竟是一只血淋淋的人手!
风吹进窗子,拂乱了长条窗帘,刷拉拉的响。熊裕章定了定神,把气喘匀了。大起胆子,挣圆眼睛盯着那只贡献给他的手。
那是一只成年男子的手。瘦而且小,若不是手背上的青筋和薰黄的食指与中指,几乎让人错认为是女人的手。这只手好象曾经见过,熊裕章脑海里记忆一闪,马上泯灭了。眼前的景象太吓人了,手腕处齐齐的斩断了,血从那里洇出来,还没有干透。
这简直是天方夜谈的故事,是谁送来这只手?为什么送?在这中秋佳节,别人唯恐巴结不上熊裕章,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给他送来了一只人手?
熊裕章苦恼了。恐惧倒在其次,他首要的任务是要想清楚这个礼盒到底是谁给他送来的,冤有头债有主,找到是谁送的,然后他好进一步摸清情况,作出下一步的行动。
可是,吃了刚才这一吓,熊裕章更加不能确定这个礼盒是谁送来的了。他只能在三五个送礼盒的人中,猜疑肥仔和瘦猴两个人最有可能,至于究竟是哪一个,他先头没有想清楚,这时更加想不清楚了。这个人为什么要送这样瘆人的东西,他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和打算?熊裕章要不要拨110报警?
想到110,熊裕章忽然有了动作的冲动,在定势思维里那是代表安全的符号,熊裕章本能地想借助它来驱赶心中的恐慌。但是,他的手在伸向电话机的中途以一个攫取的姿态定格他还要想想,这件事不可莽撞,谁知道背后有什么见不得阳光的猫腻呢?
正在熊裕章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之际,桌上那部红色电话机忽然响了。是谁,下班以后还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熊裕章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电话关联着他眼前最棘手的问题。它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消息呢?
熊裕章深吸一口气,拿起电话,力图保持平常的口吻,说:“喂?”
电话里立即传出来哭腔:“熊老板?熊老板啊,……”
是宋小手?!熊裕章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梳着大背头、留着小胡子,有着一双浑浊的死鱼眼珠的宋小手的模样。宋小手是他的铁杆朋友,也是场面上划得开的人中龙、地头蛇,一向呱呱叫的角色。别看他的眼睛没有光泽,低下头来转动得却是十分灵活。只是这样的眼珠怎么会痛哭流涕呢?
“熊老板啊……,我,我,我的手没了。”
灵魂深处一个闪电!熊裕章陡然记起刚才看见那只手,恍惚觉得在那儿见过,果不其然,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只飞来的手原来就是宋小手的。
宋小手有一双女人般的小手。这双手在牌桌上曾给熊裕章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当别人洗牌、切牌时,它们安静地交叠着放在桌子的一边,轮到他首先抓牌,只见藏着左手下面的那只手“嗖”地一声,象宝剑出鞘,又象豹子下山,以风卷落叶的速度攫取了头一张牌。那一刹那,让熊裕章感觉到这只手的摄人的威力。
难道,这只手已经不属于宋小手了么?
“小手,你在哪?发生了什么事?”
宋小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熊裕章愈发地着急,连连催问:“小手,你说话呀。”
宋小手说:“熊老板,你快来救我。”
没等熊裕章进一步发问,电话里换了一个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既宽厚又威严,还有一点儿儒雅,简直比熊裕章在众人面前的讲话还要好听。
“熊老板吗?你好——,中秋节好!”
这是谁呀?熊裕章的脑筋迅速地转动,象有一部名片夹在眼前哗哗地翻,突然定格在一个人的名下。黑克!对了,就是他。熊裕章想起一个黑脸蛤蟆嘴的矮胖子,他的下颔肌显见得非常发达,嘴头前凸,熊裕章见过他在晏席上嚼鸡骨头的模样,仿佛世上没有他嚼不碎的东西。这个猿人一样的矮子,西南大山里的锰矿主,他要干嘛?
“老克!”熊裕章强捺怒火,象过去见面时一样称呼对方。
“不好意思。礼物看到啦?”黑克不阴不阳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熊裕章的怒火还是喷发出来。
“真对不起呀,熊老板!我刚才也把手下的骂了一顿。今年生意没做好,短了手下的几个月工资,他们一怒就把火撒到了宋兄弟头上,我交代要给你熊老板送礼,没想到这帮混蛋竟然浑到这种程度,事后来跟我讲,讲个卵!熊老板,你一句话我就开了那肥仔!”
熊裕章说:“别!千万别!”他想,黑克这样说无非是掉花枪罢了。这样大的事,不信事先黑克不知道。熊裕章说:“老克,你有什么想法,我们可以谈谈。”
黑克说:“唉,都是手下那帮人不听招呼。我知道你也难,退货、扣款,肯定不是你叫干的。不是我亏不起,是弟兄们拿不到钱,不干呀!”
熊裕章想说,供货质量那是合同上明文规定的,你出了问题,该打该罚有什么瓜皮好啃?但是电话里扯起来容易上火,一时也讲不清,索性便不说,只是关心宋小手的情况。
“宋小手跟你是熟人嘛!他现在怎么样啦?”
黑克说:“放心!伤势已经做了处理,现在他在我的保护下,不会吃苦头了。我叫他跟你说吧。”
电话里又换了宋小手的声音。他低声下气,象断了脊梁的狗对着主人哀鸣:“熊老板,他找咱借40万……”
熊裕章马上打断他:“咱什么咱?谁跟你是咱?”
宋小手连忙改口:“是我,是我,熊老板,怎么办?你帮帮我吧。”
“你现在在哪?”
“我在施首县。”
“好,知道了。”
熊裕章压上电话,陷入了沉思。办公室一屋的光明在熊裕章的眼里陡然暗了下去,他象坐在冰窖里,浑身一阵阵地寒颤。蓦然回头,看见窗外手掌形的梧桐树叶子,阴险地在暗淡的光线里招摇,仿佛随时会给人一个耳光。
熊裕章的生活因为宋小手的出现,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此前,熊裕章的精神世界既踌躇满志,又百无聊赖。奋斗了几十年,终于坐上了供应部门第一把交椅。从他手里发家的个体户不计其数。熊裕章呢?却渐渐老了。五十五岁,再干几年,顶到五十八岁,按规定就要退居二线。退居二线是什么滋味?熊裕章想想都难过。
一天,宋小手忽然来了。他的头发沾了水梳得精光,在脑袋后面留了一个鸭子似的东西,脑门子又秃又亮。他转动着黄褐色的眼珠,在熊裕章的办公室里神气活现的。宋小手是熊裕章早年的同事。当熊裕章还在车间里当技术员时,宋小手是吊车班班长。随着时间的推移,熊裕章一步步上升,宋小手却在他那个位置上一趴十来年。后来还是熊裕章发话,让宋小手混了个车间设备员,跑跑买办什么的。再后来,宋小手办了留职停薪,回上海老家下海经商去了。熊裕章一别两三年没有见着宋小手,此番忽然见面,既觉得突兀,对他也不甚热情。
宋小手却是个涎皮赖脸的人,对熊裕章的托大一点也不动气。他的行为准则是只要达到目的,那怕你叫他三孙子也无所谓。他见熊裕章懒懒的,知道不拿出点见面礼激不起他的热情,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卷轴,打开来是一幅画,宋小手说:“熊老板,我给你弄了一幅当今海上名家的画。”
熊裕章去看那画上的落款,并不识得画家是谁。宋小手却把作者吹嘘了一番,说如何如何了得。又说自己在上海的画坛认识某某、某某、某某某……。熊裕章不懂画,听他罗哩罗索说了半天,慢慢地醒过味来了——宋小手在教他如何受贿。
以熊裕章目前的身份地位,他让那些小老板们挣得再多,也不可能大笔收钱。赠画,就没有谱了,一幅画可能值个千儿八百,也可能值上几万十几万,熊裕章完全可以摆出一付喜欢字画的架势,通过这个手段捞钱。
熊裕章的眼睛不由得一亮,觉得这个宋小手给他的退休前的生活指了一条大道。熊裕章一开窍,就入了宋小手的圈套。宋小手建议熊裕章把他送的这幅画挂在办公室里,引荐自己多认识一些来办事的小老板们。

熊裕章对建议的上半句言听计从,下半句就不那么尽然了。可是,宋小手果然好本事。熊裕章的儿子大学没有考上,宋小手通过上海的熟人,把他儿子送到澳大利亚留学去了。这件事对熊裕章的影响十分巨大。
宋小手俨然熊裕章的功臣挚友,从此在熊裕章跟前出出入入非常随便,有时在熊裕章的办公室一坐就是半天,熊裕章照常办公,宋小手管自喝茶、看报,有个体老板来谈生意,宋小手也在一旁插话,混得非常自在惬意的样子。
熊裕章通过宋小手,把收进的几幅画变成硬通货之后,他们的关系就更加亲密,非同寻常了。熊裕章知道宋小手可能在扮演双面人的角色,他把画通过经纪行卖给那些老板们,再从熊裕章这里把画收回去。这一个循环,宋小手肯定卡了不少的油,熊裕章心知肚明,但他对宋小手感恩戴德,就算是给他的回报吧。
宋小手跟熊裕章泡在一起久了,慢慢那些做生意的老板们都知道宋小手是熊裕章的密友。有时,熊裕章出差,宋小手来了,也有人出面招待,俨然就跟招待熊裕章的一个亲戚一样。宋小手绝不客气,不仅自己受招待,还要邀朋引友,很派头地拿别人的香烟成条地送给邀来的朋友。他越是这样,别人越以为他跟熊裕章的关系铁得厉害,不仅招待他的人不敢得罪他,而且在他邀来的朋友面前,又做足了面子。他就这样在熊裕章的世界打开了市场。
一天,宋小手跟熊裕章说,老熊,你今年五十五了吧?不趁在位好好赚一笔,后悔起来,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他就是这么说的,熊裕章竟然不觉得难听。宋小手进一步说,我想注册一个公司,有新的客户想跟你们做生意,由我来当中介。赚了钱我们四六分成,你拿大头。
这是一个冒险的建议,熊裕章有点害怕。但是,宋小手说一切由我出面,不要你过问一个字,这件事你知我知,你要不敢拿钱,这钱先存在我的账上,我给你单立户头,等你退休后一笔两清。……说了半天,熊裕章动心了,暗暗觉得这事比起收画转卖来,赢利大、有把握,可操作性强,唯一不放心的是,宋小手这人完全靠得住吗?这样想着,熊裕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熊裕章不作声,宋小手就当做默许了。时隔不久,宋小手风尘仆仆地从西南大山里回来,他还带了一个人来见熊裕章,这个人就是当地以生产锰铁合金著称的个体锰矿主——黑克!
熊裕章思前想后,越想越怕。夜里梦见一只会飞的手在空中一下子揪住了他的头发,头发被连根拔起,原来是一顶假发。熊裕章露出光光的脑袋,在风中奔跑着,追逐着,身后传来令他心胆俱碎的嘲笑。
熊裕章在中秋节之前这么一个重要时期,竟然要出差了。
不明就里的人会觉得熊裕章还是蛮廉洁的,甚至有拍马屁的部下当面说,熊老板是为逃避客户送节才出差的吧?没料想,被熊裕章黑着脸霉了一通。
这才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熊裕章说是要考察西南地区铁合金资源,却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乘飞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沉重的密码箱里带了数十万的现钞。宋小手的事不解决好,让他茶饭不思。他敏感到这件事闹不好会让他身败名裂。
黑克还是很给熊裕章面子的。在省城的机场,熊裕章一下飞机,黑克派来的轿车就把熊裕章接走了。轿车在崎岖盘旋的山道上行驶了三四个小时,才到达一个不大的县城。想不到的是,这偏僻的小县宾馆,豪华气派不下于大城市里的五星级酒店。
黑克在宾馆给熊裕章预定了房间。熊裕章从一下飞机就有一种被黑克控制了的感觉。到了宾馆更象是走进了黑克的巢**。熊裕章是抱着解决问题的诚意来的,他想无论黑克与宋小手以及自己有多大的过结,金钱可以赎回一切。吃了大惊的熊裕章本质上还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想挣钱,但不是提着脑袋挣钱。
熊裕章刚刚安顿下,黑克就上门拜访来了。
黑克还象春节时见到的那样,矮壮的身材,蛤蟆式的大嘴,他笑起来的样子好象志在乾坤,能把世界都包容进去似的。这个山里的莽汉,生就一副贼人的身板,偏偏养成了儒雅的气度。熊裕章心底里看不起他,表面上还要装出几分恭敬。如果说上次见面黑克有点儿放不开,那是在熊裕章的势力范围,这回到了黑克的地盘,轮到熊裕章感觉有点拘谨了。
黑克进了门,彬彬有礼地与熊裕章握手,分宾主在沙发里落座。搞得象外交礼仪似的。
黑克问熊裕章可能住得惯?有什么不妥贴,可以随时吩咐这些人,因为——“熊老板是从大地方来的。”他对陪同进来的宾馆经理说。宾馆经理仿佛黑克的跟班秘书似的,脸上笑成一朵花,说:“黑总是我们宾馆最大的股东,黑总的客人我们岂敢怠慢。”
熊裕章不份地谦虚着,对一切表示满意,但绝不流露赞赏,他知道他要开始赞赏,对方就要小瞧他了。熊裕章碍于有闲人在场,不好切入主题,端出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态,耐心地与对手周旋。黑克也不提前面的事,只是一味对熊裕章表示热忱款待之意。
黑克说,今晚为熊老板接风。晚晏就设在宾馆的“狗友”厅,马县长亲自出面作陪。
熊裕章听说县太爷要来,口称不必不必,暗想这黑克的能耐确实不可小瞧。上了席面,交换过名片,才知道县长是副的,不过是个三十七八的年轻人,举止浮噪,口没遮拦,竟比黑克的做派还不如。
酒过三巡,气氛轻松起来,话题就从晏会的主菜和这餐厅的名字说开去。人说狗肉上不得席面,今天席面上七八个人,一个一只狗鞭。那狗鞭炖得萎成一团,有一根细细的骨头象鸡腿骨似的伸了出来,黑克鼓励熊裕章把那根骨头剔干净,说它带在身上能够避邪的。熊裕章此时极力与黑克修好,就主动问,这餐厅怎么取了个“狗友”这样的名字呢?
说到这样的话题,副县长显得眉飞色舞,他说,这地方的俗语,好朋友叫做“狗肉”,当地发音“肉”和“友”分不清,狗肉就是狗友,狗友就是狗肉,如果是两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怎么办呢?那就叫做“血狗”。嗬!血狗,够吓人的吧?
熊裕章看见黑克矜持地笑,为了保持愉快的气氛,也作出兴致勃勃爽朗的样子。他吃下了整只狗鞭,为了讨好黑克,将那只挖耳勺似的细长的骨头用一张餐巾纸包了,放在衬衣的口袋里。他甚至借着酒色,搭了黑克的背,学着当地的口音叫了一声:“狗友!”
大概是他的发音不够标准,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气氛完全是朋友加兄弟式的。熊裕章想:很好,他需要这样的气氛。
吃过晚饭,黑克邀请熊裕章洗桑拿,建议放松一下。熊裕章是客随主便,一切听从黑克安排。黑克说:“我给你安排个双星揽月吧。”
熊裕章不懂什么叫“双星揽月”,但他不能问,一问就显得土气。洗完澡,进了按摩室,一下子上来两位小姐为熊裕章服务,熊裕章才隐约领会了“双星揽月”的含义。更叫熊裕章大为吃惊的是,两位小姐的手一点都不老实,尽在他的敏感部位旁骚扰,弄得熊裕章情痒难熬时,小姐也不征得熊裕章的同意,就扒下了他仅穿的一条肥大的裤衩,现在熊裕章是裸一丝不挂地袒露在两位穿三点式比基尼的小姐面前了。
熊裕章有点疲惫地来到休息厅,他的脸色有点发白,额前的头发耷拉下来一绺,他要了一杯水,慢慢地呷了一口,让气息喘喘匀,也把思绪整理一下。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见到宋小手,他为他而来,可是黑克一直与他绕圈子,彼此在宋小手问题上连一个字也没提起。
黑克穿了一件浴袍,推开门走进来。休息厅里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熊裕章的躺椅旁并肩坐了下来,从浴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弹出头来,伸到熊裕章面前。熊裕章和黑克各自拈了一支,黑克啪地打着了火机。火光里,熊裕章看见黑克的脸呈现出一派冷漠,冷漠中透着威严,也许这才是黑克的真实表情吧。
休息厅里只有他们两人。前方的屏幕上无声地播放着录像,从画面上看是美国黑社会倾轧一类的片子。熊裕章想了想,说:“我这趟来,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我们之间不要有什么误会,……”
黑克的香烟头在黑暗中红红地亮了一下。
熊裕章继续说:“宋小手,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黑克忽然发火了:“他算什么狗肉!他妈的,打秋风也要看个季侯。他也不问问我是吃哪碗饭的,竟敢跟老子耍横。”
熊裕章心里一惊,说话愈加小心:“哦?他怎么样?”
黑克朝空中弹了一下烟灰,说:“他不来找我,我还要找他呢。他帮我们签个合同,每吨就拿40块钱的中介费。帮人帮到底,我的货要能交掉。今年我发了八十几个车,质量扣款的超一半,还退了我十几车,光运费一项就亏了我好几万。他妈的,他竞然好意思来找我要钱。”
熊裕章惶恐,因为扣款退货他都是知道的。宋小手也不是没帮黑克的公司说情。只是公司的验货管理越来越规范,出具质检报告单不在熊裕章的管辖范围,连熊裕章也鞭长莫及。
熊裕章委婉地把验货程序向黑克解释了一遍。
黑克说:“我知道有些事也不能勉强。他的钱我也不会赖账,可是,他竟敢跟我动粗的。我容忍他,我手下的人却咽不下这口气。他还抬出你熊老板,说他打个电话,我们就别想在H钢铁公司做下去。我倒不信这个邪!”
熊裕章知道他这一趟是来对了。要是他不来,黑克肯定要把他搞倒搞臭,让他坐不成这把交椅。现在他来了,黑克就实行另一套策略。这个人多谋善变,不枉生了一张蛤蟆嘴,注定是要“嘴大吃四方”的。
熊裕章说:“他也为他的莽撞付出了代价。我希望这个事影响面越小越好。”
黑克说:“自从他跟我们合作,从我们这儿拿走的好处费也不下40万了。这笔账一笔勾销,另外我再给他五万,算是疗伤费。只是他从此给我滚蛋,滚得越远越好。至于我们两家的生意嘛,既然你熊老板能来,就是看得起我,今后……”
熊裕章没想到事情这么轻松地解决,他带来的钱可以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心怀感激地满口应承:“没问题,没问题。”
黑克哈哈大笑,说:“熊老板爽快!”他感到熊裕章这个人很懂事,容易控制,有意拉近两人之间的感情,又说:“熊老板府上是……?”
熊裕章说出一个地名。黑克笑得更加温厚,说:“我说呢,听你口音就猜到。家母也姓熊,也是你那个地方的人。”
熊裕章心想没那么巧吧?表情却是十分兴奋,请教黑克母亲出生的村庄,黑克答不上来。熊裕章不愿拂了黑克的好意,又恭谨请教黑克母亲的名字,黑克说了。熊裕章大喜道:这么说是同宗了,而且和我同辈,熊家女子的辈份用字与男子不同,和裕字同辈的女子名字中间都有一个“巧”字。
黑克听熊裕章这么说,顺杆子往上爬:那你是我老舅了!脸上又带了戚容,说:“可惜家母去世了。她老人家在世时没少为我生气。她是解放时随家父大军南下来的。”
“哦,”熊裕章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他为不必见一个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宗族关系的老妇人感到轻松。
有了这一节,两人的谈话就更加亲密无间了。
宋小手在黑克的安排下见到了熊裕章。他的大背头失去了款形,象一堆乱稻草,胡乱纠结在头上。最突兀地是吊了绷带挂在胸前的右胳膊,看上去明显短了一截。那副嘴脸就象经受酷刑叛变了的汉奸,既委屈又可怜。
熊裕章对宋小手百般安慰,许诺回去后还会照顾他。宋小手此时是欲哭无泪,把一双红红的兔眼对着熊裕章看了又看,丧气地垂下头去。黑克已经指使手下人兑现了给宋小手的五万元。宋小手拿着钱,有心和熊裕章一道回去。熊裕章却让宋小手自己先走,他怕黑克怪他对宋小手过份温情,没有履行让他“滚蛋”的协定。宋小手从熊裕章的态度上看出一点端倪,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也怪不着别人。就算是自作自受吧。
熊裕章送走了宋小手,设晏回请黑克,答谢他这几天来的盛情款待。黑克说,到了我的地盘上,那有叫老舅破钞的道理,这一顿饭说是熊裕章请客,结果还是黑克埋单。
这是一场结盟的盛晏。熊裕章和黑克都喝了许多的酒。原来说好,酒后黑克亲自到机场为熊裕章送行的,熊裕章见黑克喝得“现场直播”——吐了。就不让他受这几小时路程的颠簸。再说,轿车里那么小的空间,两个人的酒气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人受用。
熊裕章于是独自跟着司机走了。
这一走,熊裕章走上了永远的不归路。他的装满现钞的密码箱成了把他送往西天的通行证。他再也没有回到自己所在的城市。
熊裕章失踪的事,十多天以后才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打开他的办公室,嗅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办公室主任寻找了半天,才在柜橱的最下端找出几盒月饼,其中一盒刚一打开,薰人的臭气劈头盖脸,令人惊骇无比的,那里面竟是一只腐烂了的臭手。
天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一时间,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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