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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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
许侃
孙日成在科里是挑大梁的人物,论业务论才学没人及得上他。(读啦网)虽然生的瘦弱矮小,其貌不扬,但人们不得不承认,无论如何他算得上一把刷子。
熬到今天这步田地,往好里说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换一种说法,是百年的狐鼠变成了精。总之是要蜕几层皮,掉几斤肉,历经一番磨练的。现在,孙日成遇到一件前所末有的考验。——H钢铁公司重点投资的1800立方米大高炉建设出了纰漏。据说是由孙日成负责采购的耐火材料带来的问题。
孙日成窝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本来腊黄的刀条脸显得灰不拉唧的。监察科长纪红与孙日成平素关系不错,一直象大姐一般关照小孙的。此时充满怜惜地说:“事情到了我这里,想不管也不行。我想给你提个醒,小孙呐!有什么问题,先向组织讲清楚,争取主动,能内部解决就不要搞到外面去。”
孙日成抬起充了血丝的眼睛,诚恳地说:“纪大姐,我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能混到今天,很不易的。你说,我能不珍惜自己,胡来吗?”
“是这个话啊!”纪红被孙日成感动了,觉得他说得真是那么回事。
孙日成此时倒真是这么想的。可惜有句话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产生这种想法和倍感切肤之痛的体验这种想法是有一定距离的。一番话触动尘封的记忆,孙日成胸膛忽然腾起一股辛辣,令他鼻腔有些发酸。他的目光穿透朦胧的晶莹,七、八年前的景象突然变的明晃而又迷离。
刚从大学毕业,分配来H钢铁公司的孙日成是很不起眼的。做为一名偏僻乡村农民的儿子,孙日成在偌大的H钢铁公司显得无依无靠。大学生每年分来不少,没有硬朗背景、说话又干巴乏味的孙日成报到供应处,就被分去原料场实习。
说是实习,其实就是拖小板车。在小山丘一般的原料堆中踏着很厚的矿粉逶迤穿行,来到取样点,提一把铁锹,爬上高高的新矿堆,上中下梅花点取样,装满小板车,再拉回到制样房分样送检。一开始,孙日成干得很认真。他想自己的小小铁锹关系到H钢铁公司采购原料的品位质量。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可是日复一日,重复这样机械的体力劳动,孙日成就觉得大学四年,寒窗苦读的不值。再看和自己一道拉小板车的工人,竟是一些由家属工转正的老娘们。心里的苦闷更增加了小板车的沉重。
闲暇的时侯,取样班的老娘们开着粗俗的玩笑。孙日成躲在一边,把头埋进厚厚的小说,可是耳朵眼里钻进来的却是骚娘们鄙俚的笑话。狐媚子胡玉美尖兮兮的嗓门叫板:“哎—,你们说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结婚哪?”小桃红陶春撇撇嘴,沙哑的嗓子不屑一顾地说:“这还不简单!因为男人想通了,女人想开了。”嘎嘎地笑过一阵。狐媚子并不服输:“那么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又离婚哪?”小桃红眨巴着眼睛,一时没词。狐媚子就得意地揭开谜底:“因为啊,女人抓住了男人的把柄。男人呢,发现了女人的漏洞……”小桃红打了狐媚子一饭盒盖:“哎哟,我把你这……”女人们笑骂着扭作一团,那声浪似乎要掀翻了屋顶。
每当这时侯,孙日成便感到深深的自卑。因为他分明感到这些娘们不把他的存在当做一回事。他细胳膊瘦腿,脸色苍白。蜷缩在屋子最寒冷的一角,象一只可怜的虫子。女人们围着房间正中的火炉,炉台上发出炕山芋的香气。她们敞开外衣前襟,饱满的胸脯似乎要从绒线衫里爆绽出来。她们活得多么泼辣啊!孙日成心里禁不住赞叹,书页上的字迹一行行地褪出眼疃,变得灰秃秃的了无生气。
孙日成再怎么“逊”,终是有大学派司的。供应处的人事在安排完了金枝玉叶、裙带关系后,忽然有一天,想起了原料场矿粉堆里,还埋藏着这么一块硬货。他在冶金学院学的是材料专业,耐火材料科正需要一位专业在行的计划员。斟酌来去,一时没有人觊觎,好运气就落到他头上。此时,孙日成已经拉了一年多的小板车,上升了一步,由取样工改为发料员了。于是好事成双,当了几个月的发料员之后,孙日成再上一层楼,进了供应处机关,成了一名试用的耐火材料计划员。
当了计划员的孙日成开始了他勤勉上进的人生事业。他每天第一个来到办公室,等到同事们陆续上班的时侯,发现桌子抹过了,茶杯烟缸都洗净,地板上水渍未干,电水壶里的水已经咝咝地响开了。科长马金发一笑,呲出两颗金镶玉的大门牙,说:“小孙好早啊!”
孙日成谦逊地说:“我一个人住单身,没事。”
同事们认为新来的多干点,也属应份之事。便默然享受了这一切,并没有重视孙日成的存在。
孙日成干了一段时间,就到了年边上。一天,孙日成拎着的拖把从盥洗间出来,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趁春节放假回老家一趟。往年都是回去的,今年进了机关,干部们春节期间安排一天义务值班,倘若回老家就值不成了。科长会不会对自己有看法呢?……走到楼梯口,迎面上来一个人,叫了一声:“孙工”,把孙日成吓了一跳。
与其说是突兀,不如说是这一声“孙工”,使孙日成有点受宠若惊。他抬眼看去,认出是吴江耐火材料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板沈总,马大金牙开玩笑叫他“菩萨的儿子─神种”的。孙日成挺了挺胸脯,咬字清楚怕发生误会地客气道:“沈总呀,好早。”
沈总跟着孙日成走进了办公室。他穿一件貂皮领的小羊皮风衣,腋下挟一个大哥大皮包。搓一搓手说:“要过年了,孙工是回老家呀,还是在这边轧女朋友呀?”
孙日成说哪有什么女朋友,回老家呢,又犹豫……。其实沈总随便问问,打个哈哈,并不在意他的回答的。没等他说完,象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张精美的卡片,杵过来,说:“过年了,自己买点什么吧。”
孙日成还没闹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一阵楼梯响,又有人上班来了。沈总就势把那张卡片塞进孙日成的西服便装口袋,转过身去,和门外的来人打哈哈:“徐工!徐工机械股票又涨啦。”
进来的徐工其实只有初中文化,后来在党校混了张大专文凭,经济类职称考试却怎么也通不过,只是一般科员,沈总却把他称为“徐工”。孙日成虽然握有经济类初级资格证书,却没有聘任,其实也称不得“工”的。
徐工拍着沈总的肩膀,腔调提了起来:“神种,又来了不是——”熟透了的模样。
同事们陆陆续续来齐了以后,孙日成假装上厕所,关上蹲坑的小门,掏出那张揣在兜里,象揣了一块火炭般的卡片瞄了一眼。卡片正面印着精美的大厦夜景图案,标着“光明大厦购物卡”字样,背面有一磁条,旁边歪斜地贴一标签,电脑打印:200元。
孙日成的脑子里象煮开了一锅浆糊,心里扑突扑突的。这算什么呢?行贿吧?虽说数额不大,但日后沈总若有什么为难的事求到自己,总是不好意思推脱。而且他家的供货质量上个月出了点小问题,还没有处理好呢!孙日成本没有尿,既然进来了,不屎不尿仿佛就说不过去,勉强挤了几滴,算是有个交代。
走出厕所的时侯,孙日成想起家乡满脸皱摺的老父亲。小时候,曾经因为他拿了同学一块透明的香橡皮忘了归还,被同学问上门来,痛打了他一顿。自己若是因为这件事而失去了好不容易坐上的机关位置,父亲知道了,还不要拿他——“沉塘”?
他觉得这件事太大了,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
到了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只剩下孙日成和科长。科长马金发收拾了提包正要走,孙日成忽然怯生生地叫了一声:“马科长!”
马大金牙“唔”了一声,看见孙日成神情紧张,警觉地把两颗门牙包了起来:“什么事?”
“是,是这样……,马科长,我……,沈总……”孙日成几乎语无伦次,掏出了那张卡片。马大金牙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他的眼睛放出诧异的光来,只一瞬,又复原了。
“这是怎么回事?”马大金牙威严地问。
“早晨,拖地的时候……”孙日成总算将事情叙述了一遍。马大金牙说:“你怎么等到现在才说。”孙日成立即惶惶然,不知该怎么解释。背心里腾起一团火,额上几乎冒出冷汗。却见马大金牙神气缓和了起来,思忖了一会儿说:“小孙呀!这件事你做的还是对的。但是说出去对你不好,你才到机关来几天?……”孙日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觉得马大金牙是真的爱护自己。头点得象小鸡啄米一般。“这样吧,你即然收下了,退呢?沈总也是不会收回去的,闹不好把事情搞大了。就留在科里,当做集体办公经费吧。你明天把它交给小徐,看着给大家买几节拷机电池或者文具什么的,处理了吧。”
孙日成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心里佩服马科长处理事情的老到。突然间生起另一种疑问,难道沈总会只给我一人?想想并没有根据的。便连连点头,一迭声地说:“好,好,好。”
第二天一上班,孙日成就把这事悄悄的办了。回头发现,大家都拿一种崭新的眼光暗暗觑自己,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上的红毛印地安人似的。徐工把买来的电池发给大家,有人夸张地故作惊喜说:“哇噻,我的拷机正好没电了耶!”徐工说:“这是沈总,哦,不!是小孙的捐献噢。”马科长听了,纠正说:“这事科里的同志知道就行了,别乱说。”
这一天,孙日成的心里忽阴忽阳的,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他这么多天,辛辛苦苦的拖地板、抹桌子跟大家建立起来的那一份熟稔忽然没了他重又象新来的一样,大家对他客客气气的,可是这客气中就有一份见外。
下午,马科长主动问起孙日成过年的打算来。——“回老家嘛,那是当然的!一年到头,家里的老人就盼着这一天呢。怎能不回去。……值班?扯淡的事!值班也就是点个卯。这样吧,这两天科里也没有多少工作要做了。提前几天给你放假,你收拾收拾回去吧!来年给我好生干。”马大金牙说完,还拍了拍孙日成的肩头,一副器重的样子。孙日成刚生起一点被撵走的疑忌,又被这亲热的举动拍散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小心眼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啊!我做的明,行的正,又何必疑神疑鬼,把大家都看做小人呢?
但是,坐在回老家的长途汽车上,孙日成还是有种被撵走的委屈。望着车窗外向后流淌的小河,在冬日的阴霾下,波浪一跳一跳地闪着白光,他忽然有种幡然醒悟的感觉。孙日成虽然老实木讷,活得没个人样,但他绝不愚蠢。他的眼睛象照相机一样,把一切都映在心底。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孙日成从监察科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还在为自己对纪红的那一番表白激动。他明知道自己撒谎,但那也确实是自己的真心话。一个农村来的孩子,父亲至今住着茅草遮顶的泥屋,自己却成为一家国有大型钢铁企业的业务主办。手里经管上千万元资金的采购大权,经常有财大气粗的老板们开着豪华轿车请自己吃馆子,洗桑拿,对自己极尽逢迎奉承。还要怎么样呢?父亲再三叮咛自己不要撅尾巴,翘辫子,老人那是金玉良言,苦口婆心哪。
拐到楼梯口,孙日成一脚踏空,崴了脚脖子,痛得他呲牙裂嘴。他想,这是一个坏兆头呢!有什么祸事要临头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种下的是藜蒺,收获的除了荆棘,还能是什么样的奇花异草吗?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使他真的产生了一种懊悔的情绪。……
那年的春节,孙日成在家里惶惶地过了大年初一,就往回赶了。父亲以为他工作忙,也不敢耽搁他。临走的时候,要他给城里的同事们带点花生、地瓜之类的土特产。若照孙日成往年的脾气,是一概不带的。他知道城里人不稀罕,而自家穷得更需要它们去变几个小钱。但是这一回,他不仅照单全收,还特意到集市上去,踅摸着买了几只刺猬外加一支野山参,足足花去了好几百元钱。
农村出来的城市人一旦意识到自己与城市人的差别,就会迎头赶上,往往变得比城市人更加城市人。孙日成就有着这样的天赋。在家的日子,他躲开七姑八姨的热闹,一个人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的池塘边,静静检省自己几个月来的机关生活,陡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知道科长马大金牙患有胃痛的毛病,听说生吞刺猬心是治胃病的偏方,而城里又不易买到,却让他在这大别山麓的家乡寻到了。仅仅几只刺猬不够贵重,孙日成又狠狠心,掏出身边准备留给母亲治病的钱,买了一支野山参。
来到科长马大金牙家的时候,是大年初二的晚上。马大金牙很奇怪孙日成这么早就赶了回来。孙日成说:“这几个小东西,就是在我老家也不易碰上呢。碰巧买着了,就急着给科长送来,听说治胃病特灵的。”
马大金牙也知道这一说。见孙日成笑得很朴实,一时间也被感动了。心想这小伙子就是实心眼,人是不坏的。有什么芥蒂也便释然了。又见孙日成拿出野山参,嘴里连说:“破费了,破费了,”怎么也不肯收。孙日成急了,说:“马科长,我在H钢无亲无友,就把您当长辈了。”马科长只好收了。又问起孙日成的家况及父母的身体,知道孙日成的母亲患着偏头疼的毛病,说:“正好,我老伴也有这毛病。”就叫老伴找出她常吃的瓶药,拣金贵值钱的收拾了一小包,让孙日成明日给他母亲寄回去。
孙日成抱着药出来时,兴奋地想:“好了!好了!怪道说城里人都是聪明的。我的钱若留给母亲治病,怕买不了这药的几分之一,现在人也做了,实惠也得了。”
过几日上班,孙日成又将花生、地瓜带给全科的同事,每人分了一兜。都说:“这么沉的家伙,难为小孙费心了。”春节前的事,就象一股狐臊气渐渐飘散了。
孙日成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模仿科里的老人们。他发现自己待供货的客户们态度太逊,老象小二似的。就模仿徐工他们的姿态,尽量地把话说的俏皮。孙日成天性拘谨,有时学不来俏皮,话到嘴里就变成了一个“铳”,口气很大,云山雾罩的。但是沈总一干人偏偏吃他这一套,对他愈发恭谨小心了。
沈总已经知道孙日成将那二百元购物卡充了公。只是这事在他的心里完全是另一样解释,脸上便讪讪的,老想找个什么机会弥补一下。马大金牙对孙日成有了好感,又加上他确实能文会写,科里有什么棘手的业务报告到了孙日成笔下弄得有板有眼,上面过目就批。不知不觉就把一些重要的业务交给他,在科里吃香起来。
一日,沈总打电话邀孙日成“出来坐坐”。说是H市新落成的南山宾馆不错,五星级,是该市最豪华的去处。那里的大师傅刚从广东请来,在搞什么厨艺展示比赛的,这口福不可不享。孙日成一时拿不定主意,应付道:“再说,再说。”私下里把这件事向徐工请教。
徐工把目光在孙日成的脸上溜了几个来回,好象那上面有一层糖稀似的,一来二去舔干净了。扬了腔调说:“去呵!吃一顿怕他怎地!”
两人之间有了默契,徐工对孙日成便非常友好。平日里不说的话都一点点地掏了出来。孙日成对这种关系感到一种心眩神迷的愉快。
第二天傍晚下了班,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拐过机关大楼前一个街口。徐工打了一个的士,稍停孙日成便赶了上来,两人鱼贯钻了进去,有一种地下工作者神秘的兴奋。
“南山宾馆”徐工挺骄傲地对出租车女司机说。
在南山宾馆餐厅的雅座间,沈总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伺候两位年轻的朋友。一见面,沈总抓着孙日成的手摇了又摇,仿佛有多少话都摇了进去。又冲徐工说:“哎呀,徐工机械今天好象跌价了。”
“跌停板。”徐工板起面孔说。
“那里那里,我手上捂得最多的就是徐工机械。哪天涨起来,我单独请你。”
“只怕涨起来,你又要抛售了。”
“那就赚钱了嘛。”孙日成插话道。大家都笑将起来。沈总就介绍在场的三位小姐。“这是我的秘书小杨,这位是沈小姐,这位是栾小姐。”却不向小姐们介绍两位客人。
大家就坐。徐工不肯喝白酒,孙日成便也说不喝白的。于是烧了一壶花雕,搁了生姜陈皮的,六个人都斟上了,边喝边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工瞟了一眼在座的三位小姐,忽然来了兴致。说:“哎——,我最近听了一个段子。说的是国有企业都在搞上岗下岗,有一个老板一人雇着三个女秘书,心思也要减员增效,决定也裁一个下岗。”
孙日成竖了耳朵来听。沈总笑指了小杨,说:“我只有她一个呀!”栾小姐却在一旁吃吃地笑开了。
徐工向沈总摆摆手,意思别打岔,接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的,让谁下岗呢?这老板说:考试吧!叫进第一个女秘书来,抓了抓头,想不出题目。这时望见窗外,街对面修车铺前,一个男人正呼哧呼哧地给自行车打气,一下一下的。老板来了灵感,说:你与那自行车有什么区别?女秘书也不含糊,立马答了上来:自行车是先打气,后让人骑,我是先让人骑上了再打气。”
孙日成笑得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沈总很阔气地抚了掌打哈哈。徐工说:“老板叫道:妙!再喊来第二位女秘书,说:你与那水壶有什么区别?第二位女秘书说:简单的很,水壶是先进水,后出水,我是先出水,后进水。”
孙日成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小姐们低了头做害羞状的浅笑。“老板叫道:好!第三个不要考了,下岗吧。我也没有题目了。第三个女秘书闯进来哭啼啼说:老板你不公平!总之要考一下的。老板实在拗不过,随手一指墙角的冰箱说:你与这冰箱没啥区别吧?……”
说到这里,徐工打住了,卖关子似的环视了众人。不料,栾小姐却揭了谜底:“当然有区别的!冰箱是软的放进去,硬的拿出来,本小姐是硬的进去,软的出来。”
众人哈哈大笑。沈总就点了栾小姐,说:“漂亮,漂亮。”徐工也不客气,伸手搂了栾小姐的肩,胡乱就要亲吻。栾小姐挣扎着避开道:“哎呀呀,不行的。”却把一个红唇的油膏印在了徐工的面颊上。
孙日成心里又激动又诧异,觉得今天真是开眼界。他瞄了一眼身旁坐着的沈小姐。因为孙日成不闹,沈小姐便也无所作为,只是呷着花雕百无聊奈的样子。孙日成颇觉得有点对人不起。
喝了一阵子酒,沈总就商议饭后的节目。徐工说:“随便啦。”沈总说:“去舞厅就老一套了。楼下的温泉游泳池水清极了。咱们去游泳吧。”众人都叫好。匆匆吃了几片水果,便下楼来。穿过一条铺地垫的长廊,进了南山宾馆健身俱乐部。
俱乐部里有两道保铃球,一间司诺克桌球,美发美容厅,桑拿按摩房,……最大的一间正厅里,迎面砌着假山叠泉,叠泉下是一池嫩绿的温水,袅袅冒着若有若无的氤氲蒸汽,叫人爱得恨不能死在里面。沈总给三个小姐挑了三件花哨的泳装,又拿了三条男子泳裤。递给孙日成一件的时候,怂恿地学着电影里的台词道:“阿米尔,冲!”头向走到女更衣室门口的沈小姐的背影一甩。

泳池里,六个人自然分成三对。徐工和栾小姐已经熟的象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了,沈总和小杨是那种从容不迫的调戏,孙日成和沈小姐却有几分尴尬。
站在泳池里,孙日成发现他几乎比沈小姐略矮一点。身体发育的不好,就象一株山岩石隙中伸出的小树,没有长开的样子。为了避免站着显矮,他便使劲地游泳,在小小的池子里来来回回。孙日成游泳还是游得挺好的,一会儿蛙式,一会儿自由式,随手一拨,身体翻转来又变成仰泳。不知是无心,还是沈小姐有意,孙日成朝后一挥手,突然触到一团柔软的东西,象过电一样,瞬间让孙日成酥了半边身子。沈小姐夸张地尖叫一声,是撒娇发嗲的腻味,立即引来沈总和徐工善意的大笑。孙日成忽然觉得两人都在鼓励自己,胆子大了起来,就势攀住了沈小姐的肩膀,沈小姐立即乖巧地贴上身来。……
离开南山温泉游泳馆的时候,沈总办了两张贵宾消费卡,每张卡800元。凭卡可以任意消费俱乐部里的所有服务,直到卡上的钱用完为止。孙日成和徐工一人一张。孙日成接卡的时候,感到徐工故意退到自己身后,他要是不接这张卡,徐工也不会要,那么他和徐工的友谊就算到此为止。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孙日成对自己的环境有了新的体会。在生活里,你越显得象一个好人,象一个正直的人,你就越没有市场。人家对你敬而远之,你与身边的人象油与水一样分离着。如果单位的水罐倾斜了或溢满了,那么首先撇脱的,便是你这品质清高的“油”。为了存在,你就是伪装,也要伪装的坏一点,贪一点,将人性不干净的一面裸露出来。这样你才能在水罐里沉的深一点。这种深沉有时竟然成为一个人的力量所在。但是孙日成不会意识到,这种伪装并非是永远不情愿的。装着装着,就连自己也认不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甚至感到如鱼得水的快乐。当一个人沉到水罐的底部,往往就变成了王八。
孙日成的懊悔,便是自己沉得太深太深了。从监察科出来,已经下班了。径直回到单身宿舍,只见床上乱七八糟,床单被褥都撤光了。孙日成心里陡然一惊,有一种被抄家的感觉。正莫名其妙地发楞,女朋友马芹端着一大盆洗好的衣物,从盥洗室回来,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回来啦?”马芹等了一会,没有等来孙日成的表扬,便主动问候道。她是一个长相平庸的女子,年龄似乎比孙日成还大那么一点,差不多快成为老姑娘了。弯弯的眼睛却很美好,一副忠厚朴实、善解人意的模样。
“怎么啦,你那里不舒服吗?”马芹见孙日成不说话,放下洗衣盆,贴近来伸手去试他的额头。
孙日成烦燥地想要挥开她的手,伸到半空,却把它握住了。他忽然对这份柔情生出一丝感动。这种感动是在有可能失去它时才变得清晰起来。马芹体会到孙日成的温情,她很珍惜这种少有的幸福。但是身后的门敞着,她便顾大体地轻轻推开他,嘴角挂着笑意,手脚麻利地去晾晒衣物。
“芹,”孙日成说,“过几天,五一放长假,我带你回一趟老家吧。”
马芹停住了手,惊喜地张大了嘴巴。她早就渴望这一天。在一般漂亮女孩眼里拎不上的孙日成,在马芹眼里却象一块金子。大学生,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而马芹只是在一家集体办的小餐馆里涮盘子,有过几次恋爱挫折,二十八岁的年龄,看上去还不只的样子。孙日成并不爱她,下意识里觉得她和自己当初一样缺心眼。和她保持恋爱关系,只是扮演社会角色的需要。他已经三十出头了,不能不有一个她。
看着马芹欢天喜地的样子,孙日成的心里闪过好几个轻浮美丽的女孩的影子。一种农家子弟的天然本质使他觉得惭愧。这种惭愧长久以来,一直被一层厚厚的猪油似的香腻蒙着,此时被一种什么尖锐的东西戳穿了,清亮亮的冒了上来,晶莹的一汪。
孙日成有了南山宾馆的贵宾卡,生活变得色彩斑澜。他学会了打保龄球,曾一连四发全中,最高得分超过二百。司诺克台球也玩的老到。他养了长发,梳理成大背头,使他这样的小个子,也显得气派。除了与沈总继续保持良好的关系,又发展一批客户,与老板们建立了朋友式的友谊。但是与徐工的关系,却渐渐的不行了。
孙日成与徐工是有过一段蜜月时期的。有时他邀徐工,有时徐工邀他,两人一道经常秘密地与老板们频繁交往。既得了快乐,又学了经验。这种关系持续了大半年的光景,又到了一年的冬季,天空飘下雪花来。
一日,孙日成穿了一件狐毛领的皮大衣来到班上。他本来矮小的个子,被这件皮大衣一罩,便没了腿脚。三千多元一件的行头,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滑稽。上楼梯的时候,他偏走的急,一步两三阶,从后面看去,不见腿,只见皮装和小脑袋往上蹿。
徐工就在后面笑话道:“猴子穿熊皮。”他这话是说给同事小韩的,本来没让孙日成听见。到了办公室,偏偏众人都夸这件皮衣好,皮质是如何如何的柔软,一个个捏捏弄弄的。小韩就忍不住笑道:“小徐说,是猴子穿了熊皮呢!”
这句话也许太形象了,正说到众人的心坎上,于是便大笑起来。孙日成觑了徐工一眼,徐工收拾起桌上零乱的报纸,正拍打着前日洒落的烟灰,仿佛没看见这边的热闹。听见小韩的揭发,也不辩解。嘴角还有一丝阴阳莫测的微笑。孙日成顿时觉得这人太阴险了,心里凉飕飕的,脸上白一道红一道。
科长马大金牙进门的时候,孙日成已经后悔不该穿这件皮大衣了。偏偏徐工又来了劲,高声地嚷嚷道:“小韩你甭给我浇粪,要说孙工这件皮大衣,那是盖了帽了!”
马科长不由得朝孙日成多打量了几眼。脸黑黑的,不笑,什么表示也没有。孙日成象三伏天的热狗一坐进冰窖,外寒内热地打摆子。
马科长对孙日成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孙日成抓住过年的机会再到马科长家进贡。这次进贡的礼品花了一千多元,几乎赶上孙日成二个月的工资。马大金牙却没有露出他的金牙来一笑,甚至没象去年那样说一声“破费了”。只是不冷不热地说:“这样不好,下不为例啊。”接着说些工作上不咸不淡的事。也不问他家的境况,母亲吃了寄回去的药可好了些,是不是还需要……
本来孙日成准备了一肚子替母亲感谢的话。虽然不打算再来一次上算的交易,起码要让马科长感到他们一家都感激他。却没机会说出口来。
两手空空地走出马大金牙的家门。夜幕下,孙日成看见沈总的那辆宝马,停在小区的栅栏门前摁喇叭。孙日成留了个心眼,没有马上走开,躲在小区围墙的旮旯里悄悄地观察。栅栏门拉开一半,宝马车向前滑行了一段。从车里下来的竟是徐工,手里拎着一包东西,直奔马大金牙家的楼洞而去。这狗娘养的,不知道在马大金牙面前下了自己多少蛆呢!他倒会拣便宜卖乖,羊毛出在狗身上。自己送礼再说不花自己的工资,用的终是到了自己手上的购物卡。
这时宝马车里打火机一亮,开车的点了支香烟,孙日成认出那人是沈总的司机。
孙日成在科里失宠了。马大金牙一如既往地让孙日成写各种各样的报告文件,却把一些与客户直接打交道的业务活动交给徐工。让孙日成感到自己象是马科长的秘书或者内勤什么的。有些业务的谈判过程和具体内容他都不清楚,却要替马大金牙拟文稿,凭马大金牙的口述加上自己的领悟和想象,将文件写成马大金牙想要的样子。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本耍脾气,必须咬着牙硬挺,就尽心竭力把手头的活做得妥妥贴贴。但是只要看见徐工和沈总放肆地开玩笑,他的心里还是忍不住腾起怒火。
沈总真是他妈的菩萨的儿子!没等孙日成使小性子疏远他,他却早已看清孙日成行市的下跌,不知不觉中便对他怠慢了几分。这种怠慢搁在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只有食髓知味的人,才能体会的出来。
做人难呐!孙日成觉得生活这一部大书,自己刚刚以为读懂了,却又糊涂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孙日成躺在宿舍里百无聊奈地烧烟,望着天花板楞神。手机忽然响起“铃儿响叮铛”的乐曲,这是孙日成给手机里贮存的客户类电话设定的信号。是谁这么没眼色,不知我孙日成倒板走表城呐。操起手机一看,孙日成的苦瓜脸难得地绽开一丝笑容。屏幕上显示——“代总”,嘿!傻瓜的儿子……。
代总也是一家生产耐火材料的个体老板。电话里,他跟孙日成简单地寒暄了两句,约他出来玩玩。半小时后,代总亲自开车来,把孙日成接到城郊沿江的一家小饭店,请他吃才上市的毛刀鱼。
席间,代总说笑话。什么——小姐是河豚鱼,味道鲜美却有毒;情人是毛刀鱼,价格昂贵却刺多;老婆是老咸鱼,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孙日成敷衍地一笑,他早听过这话,不新鲜了。代总问孙日成近来忙些什么?孙日成说:“我嘛,我是‘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代总一听兴味盎然,忙问怎么讲。孙日成接着说:“横批:无比痛苦。”比字拖长,就念了第一声。代总哈哈大笑,提起筷子劝菜,说:“吃鱼吃鱼。”
饭毕,时候还早。代总说:“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孙日成也不问哪里,跟了代总走。轿车离了H市,在高速公路上跑了四、五十分钟,便进了一座在张恨水的小说里,被描绘成温柔乡的城市。正是春风沉醉的晚上,轿车在城区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排亮着霓虹灯的沿街厦房前。厦房是二层楼,大概是圈地搭起的临时建筑,显出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繁华与颓废。孙日成的心口升起一阵神秘的兴奋与紧张,微微地发紧发颤。代总却全然一副到了家的平常模样,大摇大摆地带着孙日成走进一家洗浴中心。
洗了澡,两名服务生一前一后地用干毛巾为孙日成擦身。热情地喋喋不休地招呼着:“老总,我们这里还不错吧,有什么意见只管提,待会上楼做个按摩吧,小姐服务包管到位的。”服务生的口气象一贴狗皮膏药,热乎乎的,又巴结又低贱。孙日成在这些个子和自己一样矮小的服务生面前感觉高大起来,心里很受用。
代总已经在休息厅的躺椅上喝茶等他。孙日成穿着洗浴中心提供的睡衣裤刚坐下,代总就捅了捅他的腰,嘴努向大厅旮旯里,弯腰坐着的一名身材饱满的女郎,轻声说:“喏,怎么样?”
昏暗的大厅里,只有吧台上吊下来一盏桔红的罩灯。看不清那女子的脸,只见她胸前仿佛塞了两只汽球,差不多要把紧身的衣衫撑破了。孙日成一刹时想起几年前,在原料场取样班里狐媚子胸前看到的情景。热血噌的一下点燃了。
大厅的一角原来是有一扇暗门的。孙日成跟着那名按摩女经过那扇小门,来到一条走廊。走廊的两边是一格格的小房子,进入一间,里面只有一铺一凳。孙日成躺在铺上,按摩女坐在他的头前,为他按摩头和脸。孙日成的心嗵嗵跳着,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闭眼就看见取样班的那些骚娘们在自己面前招摇,还有那“抓住了把柄,找到了漏洞”之类的话。狗日的,她们简直不把自己当个男人!孙日成的牙根咬的的。忽然一只手从睡衣的领口伸进来,触到了孙日成的,轻轻的按捏着。孙日成忍禁不得,一翻身左胳膊支在枕头上,右胳膊搂住了按摩女的脖子。
去他妈的矜持,去他妈的自卑,去他妈的马大金牙……
事毕,孙日成感到一阵阵的懊悔。自己的童真想不到断送在这里。这叫什么?嫖娼!这个字眼令他一阵后怕。那个代总,真是傻瓜的儿子吗?
在前台结帐,老板娘点着一个单子,那上面有孙日成龙飞凤舞地写下的300,还画了一个几乎认不出的“代”。孙日成象做贼被当场捉赃,脸上一阵发烫。代总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心情很好地多付了300元。领着孙日成出来,什么也不说,开着轿车回到了H市。
春去秋来,光阴似箭。
马大金牙转眼就到了55岁,按规定退居二线,不再是科长了。耐火材料科新来了一名科长,是从基层厂矿里选拔上来的。新来的金科长爱惜人才,孙日成是科里唯一的正规本科大学生,学的又是冶金材料专业,而且取得了经济类中级职称资格证书。金科长需要左膀右臂,上任第二个月,就为孙日成办妥了经济师聘任手续。孙日成的岗位工资立马涨了一大块。
孙日成的好日子又来了。经历了风风雨雨,他变得乖觉多了。对徐工客客气气,礼貌有加,两人独处一室的时候,经常说些貌似隐密的体已话,真正的机密活动却瞒得严严实实。对失了权威的马大金牙更是加倍尊崇,捧得高高的,有什么实在的好处却不令其分享。徐工和马大金牙对孙日成恨又恨不得,爱又爱不得。只得对他生了几分敬畏,觉得他做人滴水不漏,果然成精了。
孙日成拉着金科长与老板们私下熟络了一阵。发现金科长对吃请受礼这一套,有一种来自社会基层的本能的反感。酒桌上的菜剩多了,金科长的眼里不自觉地闪过一丝阴影。对号称酒文化的黄段子也不感兴趣。孙日成便很识相地打住,避免金科长产生戒惧心理。主要向金科长介绍各位客户供货的品种,用途特性。冶金耐火材料品种上千,够金科长喝一壶的。孙日成的解说既清楚明白,专业性又强,还很谦虚地突出金科长在实践方面的优势。这一点就比其他拉金科长吃饭的老科员强多了。徐工有一回当着金科长的面砍了一个黄段子,金科长当时不说什么,还笑了笑,事后却对他有了看法。
孙日成与客户的接触更加广泛。自从第一次与代总逛了窑子,这种事就刹不住车。有一次单独出差,他甚至带了沈小姐一道。外地的客户象招待来访的国宾一样为他们安排食宿。孙日成与这家老板极熟,也不避嫌,就与沈小姐同住一间,俨然夫妇。
孙日成许诺“五一节”带马芹回老家的愿望落空了。仅仅过了两三天之后,一个“黑色星期五”的下午,——据说检察院总是在这种时候找人去谈话,心中有鬼的人最忌讳的,孙日成偏偏碰上了。
那一日孙日成下午没去上班,寻了个借口躲在宿舍里喊了马芹来厮磨。他们谈恋爱一年多了,孙日成竟然没有真正动过马芹。反省起来,一方面是孙日成并不如火如荼的爱她;另一方面是要留一份干净,奉献给结婚的日子。这又好象是一种真正的爱情了。孙日成也整不明白到底是怎样一种逻辑,只是觉得待马芹与其他女子不是一回事的。在她的面前,他是另一副面孔,保留着那个农村来的孩子的天性。他喜欢她看上去比自己大一点的感觉,这让他在她面前无须感到自卑,感到压力。暗暗地有一种类似于对母亲的那种依恋。
马芹没有让孙日成干成什么。她怀着欠疚的沉痛坚守着最后的底线。孙日成感到一丝沮丧。快到机关下班的钟点了,孙日成打算带马芹到附近一家饭馆吃饭。在那里他可以签字挂帐,有老板请客顺带就把他的帐销了。
这时,手机响起“鬼子进村”的曲调。这是他自设的同事们的音乐信号,原是一种幽默的。是金科长找我,也许有饭局吧?操起手机接听,却是监察科长纪红的声音。纪红一扫往日的敦厚和蔼,严肃地说,公司纪委和检察院的人在H钢招待所105号房间等他,有几个问题要他说说清楚。请他立即过去。
孙日成顿时傻了眼,心往下直坠。一个声音说:该来了终于来了。
门口探进一张熟人的脸,财务科小李手里拎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王八,笑嘻嘻地说“明天我请客,——清蒸老憋!”。孙日成没心思与人说笑,他仿佛看见自己已经躺在了餐桌上,外壳虽还完整,内瓤却已经大谢八块,被人宰杀了。
1800立方米大高炉做为H钢铁公司重点建设工程,是为年产400万吨钢铁打基础的关键项目。公司下下万众瞩目,当做金娃娃一般呵护关照的。施工过程中,突然检测出做为炉衬的一批耐火材料质量有严重问题。建设工程指挥部立即下令,把已经砌上去的可能存在问题的部分全部扒掉。要知道这个金娃娃长成钢铁巨人,一旦发现腰部藏着内伤,将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啊!
公司老总气得一捶砸烂了桌上的玻璃。
孙日成早就隐隐地感觉到一种不安。代总的供货合同是他一手操办的。凭着他的专业知识,他知道代总那样的企业,生产出来的耐火材料很难完全合格。他曾经几次婉拒过代总该品种耐材的订货要求,无奈代总对这笔合同非常执着,简直不可理喻。他不敢与代总闹翻,就在金科长面前违心地说了假话。暗地里企图弥补,总是把代总供的这种耐材调拔到正在生产的钢厂用于修修补补。可是代总的供货量很大,钢厂用不完,大高炉又缺料。他出差在外的日子,供料计划员小韩就理所当然地动用了这批材料。
回想起来,代总并没有给他怎样的回报。他甚至还不如沈总请客吃饭那样大方。虽然沈总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可是代总比起来就差的更远了。
你把他当成傻瓜的儿子,自己才是十足的傻瓜。
招待所底楼的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幕,就连白天也亮着大灯。脸色苍白的孙日成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苍白。孙日成已经记不清进来有几个昼夜了,他只记得背心上渗出的冷汗湿了变干,干了又湿。
整个供货业务从签订合同到发料验收的全部细节都交待完了,检察官触及交易的内幕。孙日成闭着一张鸭子式的扁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你认识一个姓沈的三陪女吗?”检察官威严地敲山震虎说。
孙日成背上的汗又冒了出来。想不到他们连这样的事情也掌握了。孙日成突然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哀嚎道:“我没有收他的钱,我真的没有收他的钱呵。”
“回答问题。”检察官说。到了这地方,耍赖或者避重就轻的小把戏就甭玩了。
孙日成终于放弃了抵抗,交代了一切。走出招待所的日子,“五一”长假已经放完了。经过这些天的煎熬,他更瘦更小了。蜡黄的脸色,耷拉的长发,胸脯瘪瘪的,裤管空荡荡,在阳光下象一片枯干的叶子。
金科长工作失职被停职反省。
孙日成的行为尚不足刑事犯罪,免予起诉,交予单位处理。出来后,又被派出所叫去,以嫖娼罪被治安罚款5000元。回来收到了单位一纸开除厂籍的红头文件。
宿舍的门上,房管所贴了让他限期离开的通知。床头的木架上,小攮子扎着一张他签字挂帐的饭店的催帐单。他想起马芹,晃晃悠悠地来到马芹工作的小饭馆。
马芹的眼泡子肿肿的,多日不见好象又苍老了几岁。见了孙日成,象见了鬼似的将身体缩了一缩。孙日成嗓子干哑地叫了一声:芹的眼睛里放出陌生的光来,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孙日成一眼,扭头走开了。
孙日成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撕心裂肺地叫了声:“你们不能撇下我!”却发现嗓子失声了。
仰面朝天,天上的日头白花花的。在孙日成的泪眼中叠印出无数个,耀的眼睛要瞎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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