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吴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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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宝仪
荣德十年初夏,社尔那宣布讨伐颉摩多罗。草原七十二部,半数听从社尔那号令。其余三十多部中约有二十余部是我们的盟友。剩下的部族则在观望。虽然从表面数字看来我们处于劣势,可我们的背后还有中原的实力与威望支持,所以胜负尚未可知。
我抱着儿子,掀开帘子,只见草原的天空湛蓝如洗。战事一起,阿师苾力就和阿波、摄图等人合兵出战了。这一去,已多日没有消息。我听着原野上的风声,对儿子轻语:“也不知你阿爹带兵到了哪里?”
儿子咿咿呀呀,对着草原的广阔天地手舞足蹈,没有片刻安静。
我微笑安抚他:“阿娘知道,阿娘知道,你想去帮你阿爹对不对?等你再长大点,阿爹阿娘就教你骑马射箭。等你长到十岁,就可以跟着阿爹打仗去了。你是我们的儿子,将来一定是纵横草原的勇士。”
儿子搂着我的脖子,咯咯的笑了。
我放下儿子,慢慢在草原上漫步。听说社尔那宣战时,吴佳刚刚产子,不知她现在的心情是否和我一样?
记得两年前初次拜会社尔那的那个晚上,社尔那把阿师苾力叫去喝酒,余我一人独在帐中。而闲时喜欢翻书,这次来得急,为了简便,一本未带,一人独处顿觉时光难耐。
“长主在里面吗?”一个带着中原南方软糯的女声在帐外响起。
掀帘而出。
帐外站着一名女子,着汉家衣饰,想是吴佳侍女。果然她见到我,恭敬道:“大可贺敦请长主往她帐中一叙。”
闲着也是闲着,有人说说话也是好事,于是我跟她一路行至吴佳帐中
掀帘进帐,帐内所用皆中原之物,不过地上依胡俗铺了柔软厚实的毡毯,踩上去连脚被也被毯上绒毛没过。吴佳白衣青裙、乌发轻挽做家常打扮,手抚一扇织金连地屏风出神。屏风上的楼阁亭台以金线和孔雀羽线织成,流光溢彩,精美异常。这屏风世上仅此一件,由我阿兄在她出塞前亲自赐与她的。听得侍女通报,她转头,对我微微一笑,竟不似日间满目仇视。
我微笑屈膝:“可贺敦。”
吴佳行至案旁,拿起案上两本书册,对我道:“我记得长主以前手不释卷。此行仓促,也不知长主有没有带够书本。赠书两部,以供长主消遣。”
我如获至宝,几乎是扑了上去。拿到手一看,一册《建德遗事》,一册《东阳国志》,不由眉开眼笑:“多谢多谢。不过……可贺敦叫我来应该不止送书这么简单罢?”
“何以见得?”
我笑言:“如要取之,必先与之。我与可贺敦没什么交情,可贺敦卖我这个好,当然是有所求了。”
吴佳轻言慢语:“你多疑了。我不过难得见到其他中原人,何况你我还是旧识?不过想找你叙叙旧罢了。”
“我虽愚钝,却也知道可贺敦想叙旧的人并不是我。”我一边循她指示在矮几前坐下一边道,“我阿兄身体康健,年轻有为,与我阿嫂也极为恩爱,两人已育有数名子女。可贺敦想知道的,是不是这个?”
吴佳不语,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这么多年,长主倒是一点没变,从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我亦报以一笑:“你不也没变么?这些年,你从未停止恨我,或是家母。”

吴佳脸色微变,过了一会,她重露笑意:“恨与不恨,如今已不重要了。令堂都已经不在了,你也落到和我相同的田地,甚至还不如我……”
“家慈去世时安详满足,不劳可贺敦挂怀。”我轻笑,“我与可贺敦亦有所不同。至少,远嫁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兄绝不会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吴佳脸色发白,恨声道:“如果不是你和你母亲从中做梗,我又怎会被逼嫁给,嫁给……”
我平静的说:“我想可贺敦有所误会。当年我确实向家母说过应对可贺敦多加警惕,以免阿兄误入歧途。所以可贺敦要恨我,我无话可说。可当年,家慈并未对可贺敦出手。阿兄不是糊涂人,完全知道怎么处理。倒是我年轻不懂事,多此一举。”
“你是说……”吴佳愕然,神色惶惶的望着我。
我点头:“让你远嫁是阿兄的决定。”
“不可能!”吴佳断然道,“他不可能这么对我!”
我摇头:“请可贺敦细想,以家母的手段,若她想对付可贺敦,可贺敦现在哪里还有机会挑唆社尔那入主中原?须知家母决心要除去谁,绝不会让那人有机会翻盘。事实是我阿兄看在往日情份,用远嫁的方式对可贺敦网开一面罢了。”
吴佳指着我的手微颤,最后终于忍不住掩面:“他怎能……”
我直视她,越说越快:“他为何不能?当年你对我阿兄虚以委蛇,他为何不能将你远嫁塞外?你那时纵对我阿兄有一点点真情,也被仇恨替代了。你心心念念想的,不过是报仇二字!为此你不惜把中原的大好河山送与胡奴!我家或许对不起你,但是中原的百姓没有对不起你!他们的钱粮养大了你,你却要害他们家破人亡!济北王虽然心狠手辣,却不曾有亏大节。你吴佳根本不配做济北王的女儿,更配不上我阿兄。”
她嚯然起身,直指我怒斥:“够了!盛宝仪,我不信!我不信你说的每一个字!你以前就喜欢挑拨离间,现在你又故技重施!我不会让你得逞!”
我本来说得激昂,闻她言语却不禁叹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你们的关系已不需我挑拨。我对你说这些,并没有恶意。”
吴佳低声哭起来:“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我轻按她肩,恳切道:“我只是觉得让你一直蒙在鼓里对你不公平。另外我也希望你能看清你的处境。我们都是离家去国的人,我并不想与你为敌。”
她却一把打开我的手,狠狠抹去眼泪冷笑道:“算了吧,盛宝仪。你和你母亲一样阴险,我根本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你瞧着吧,你们一家欠我的,我会一一讨回来。”
我心里叹息,吴佳啊吴佳,我是真不想为难你。你定要玩火,就怪不得我了,以后各凭本事吧。我起身,微笑施礼:“如此,乐意奉陪。”
回忆淡去,我慢慢把思绪收拢,回到战事上来。皇兄尽可能的给予我们支援,又命符建领兵与我们一同出战,算得上仁至义尽。可是……我把目光慢慢移向我旁边的大帐。帐内鼾声如雷,让我知道帐中之人现在一定以四仰八叉的姿态睡得正香。我十分纳闷,我那深谋远虑的长兄把这只知享乐好吃懒做的混蛋二哥派出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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