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医者冷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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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医者冷凝:春风无限潇湘意
“我说,你是不是应该重新介绍一下自己?”盛思明一边生火一边发问。
“白柔。”两个字作答,再无他话。盛思明于是猜想,这说的大约是她的本名。
火生好后,盛思明让白柔烤干衣服,自己却捡了根树枝,借口叉鱼远远在河边徘徊。桃花江里鲜鱼甚多,盛思明不费力气便捉了好几条。之后他一直坐在河边发呆,等白柔将衣服烤干穿好后叫他才回来。两人一起把鱼架到火上烤。白柔虽被识破身份,却一直泰然自若,不见慌乱,反倒是盛思明颇不自在。她披散了头发,慵懒的坐在火堆旁。螓首半低,颈项弯成一个十分优美的弧度。盛思明偷眼看白柔,发现她打散头发后脸部的线条十分柔和,看上去不似平日老成,顶多十八、九岁年纪。他不由在自己脑门上狠敲一记,真笨,以前竟然没注意到,男人哪有这般清秀的样貌?
白柔抬头将盛思明这个动作收入眼底,淡淡道:“比师兄精明百倍的人也不曾识破我女子之身,所以师兄不必懊恼。”
“好好一个姑娘,为什么女扮男装?”盛思明没好气的问。
白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望着火上架着的烤鱼出神。鱼身上的油滴落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盛思明才听她轻声答:“女孩子抛头露面不方便,我只能假扮男子进唐家做事。”
“难怪了。养家糊口不容易,何况还是女孩家。”盛思明联想到自己出师后讨生活的艰难,不由感叹,又想到白柔一介女流能在唐家做得这么出色,必是才智过人,心下又佩服不己。白柔听了这话低头不语。养家糊口并不是她进唐家的目的。
河丘唐家与田城林家,为大兴一北一南并称的两大商业世家。唐家几乎占了大兴七成的丝绸、染织生意,近十年来又开始涉足珠宝及采矿等业。林家则主要经营钱庄及典当。两家商号合起来几乎遍布大兴,名下田庄、地产更是不计其数。是以两家虽非割踞势力的一支,却在政治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且不说两家与大兴及各地权贵千丝万缕的联系,单是富可敌国的财力便不容人小觑。
唐家经营规模如此庞大,仅凭一家之力显然难以为继。随着唐家商号越开越多,大批起用与唐家没有关系的外姓人打理各地商号运作势在必行。在这些外姓人中,有一些人逐步升迁,开始接近唐家的管理核心。白柔便是其中之一。
白柔进唐家不过五年,却已取得唐家一等客卿的资格并受命坐镇东都。这在唐家是极少见的。且不说东都一带商业繁荣,向为唐家所重视,一直由唐家人亲自掌管;单只唐家百年来从未有过未满四十岁的一等客卿便可知其特异了。涉足唐家高层的客卿地位尊崇甚至超过许多唐家人。这些人不但可以参与唐家的种种商业运作,便是对唐家的家族事务也有一定发言权。是以唐家挑选客卿及主管一向慎之又慎,能进入运营核心的人是少之又少。只是白柔对这个话题缺乏讨论的兴趣,所以未曾纠正盛思明的误解。
鱼很快烤熟。盛思明取下仍在冒泡的鱼,把鲜嫩少刺的鱼腹部分都留给白柔,自己则风卷残云把剩下的部分吃了个一干二净。虽然没有油盐,两人几天没碰荤腥,却也吃得香甜。
盛思明此时没被人追杀,又不用在岩洞里乱撞,心情大好。且经此一事,他对白柔生出几分怜惜,见她话不多,便自做主张想活跃一下气氛,兴致勃勃道:“咱们这么干坐着也怪无聊的,不如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白柔微微扬了下眉毛,似乎对他的突发奇想有些诧异,却没有表示反对。
盛思明坐好,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起小时候听师父讲过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
为什么无聊的故事总是这样开头?白柔心下微叹。
“有个贫穷的农夫……”
又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愚蠢故事,白柔心里继续评论。
“农夫上山打柴时偶然救了一只小鹿……”
接下来小鹿该变成美女以身相许了,白柔想道。
“小鹿为了报恩……”
果然……白柔心里长长的,长长的一叹。
“告诉农夫,天上的仙女每年七月七日这天会下凡来洗澡……”盛思明讲得高兴,没有注意到白柔的身子在听到这句话后有些微的晃动。
盛思明兴高采烈的继续讲:“农夫在小鹿的指点下来到湖边,藏起了其中一个仙女的衣服。仙女没有了衣服不能回天上,就嫁给了农夫。农夫过着很幸福的生活。很快,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小鹿警告农夫说必须等到仙女生了三个孩子后才能把衣服还给她,否则仙女是会丢掉他回到天上的。可农夫因深爱妻子,不忍见妻子难过,便把衣服还给了她。仙女果然立刻带着两个孩子回天上了。农夫很难过,又来找小鹿。小鹿又指点他天宫会在某时某刻放下一个大水桶打水,于是农夫爬上水桶来到天上和仙女妻子团圆了。农夫在天上住了一阵,开始思念地上的母亲。仙女让他骑天马回家探望母亲。仙女说天马不能受惊,让农夫一定不能下马,否则就回不来了。农夫回家,他的母亲很高兴,做了热汤给儿子。农夫不忍拒绝,让母亲端汤给他。结果不小心汤洒在了天马身上。天马受了惊,甩掉农夫回天上了。农夫再也没办法回天上,不久就郁郁而终。农夫死后化为了一只公鸡,每天对着天空打鸣思念天上的妻子。”
故事讲完了,白柔保持沉默。
盛思明有些泄气:“喂,听故事的人应该发表一点感想吧?”
“呃……公鸡是农夫变的,母鸡又是谁变的?”白柔仰望星空良久,终于说了一点感想。
盛思明的脸马上垮了下来:“这就是你的全部感想?”
白柔瞄了瞄盛思明的脸色,没敢说是。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看来仙女不怎么喜欢她的丈夫。”
“何以见得?”盛思明脸色稍霁,好奇的问。
“这个……”面对盛思明的刨根问底,白柔有些为难,只好随口胡扯:“仙女若真与农夫两情相悦,怎会一穿上仙人之衣就迫不及待的带着孩子回天上?丈夫无法返回天上,知道思念天上的妻子,可做妻子的却始终不闻不问,你不觉得不合情理么?且仙女必须穿上仙人的衣服才能回天上,说明仙人与凡人的区别只在于那件衣服。既如此,仙女会何不给丈夫寻件可让他来去自如的衣服,却安排丈夫骑容易受惊的天马下凡?以此推想,恐怕仙女为甩掉她丈夫已经计划很久了。”
盛思明苦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好好一个故事,怎么到她那里就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白柔见盛思明刚刚缓和的脸色又拧成了一团,及时改口,言不由衷道:“不过总的说来,这个故事还算有趣。”
盛思明叹口气,摆手道:“算了,你不用哄我。当年老头子给我讲这故事我也没好话回他。”
“哦?”白柔装作低头剔鱼刺,不紧不慢的问:“不知师兄有何高见?”
“我对老头子说,看吧,这就是做孝子的下场了。结果让老头子一顿好打。”盛思明捂着脑门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白柔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盛思明见她笑得舒畅,也挠头跟着傻笑。
两人笑毕,盛思明道:“好了,该你讲了。”
“我?”白柔一怔。
“总不能老是我一个人讲,你也得讲一个。”
白柔摇头:“我不会……”
盛思明搔头想了一阵,又道:“让你讲个像我刚才这么精彩的故事当然有难度。实在不会,你把你小时候做过的坏事丑事交待一件也成。”
“小时候?”白柔表情微带困惑,“都不记得了。”

“别以为你说不记得就可以混过去。想骗我,门都没有。”盛思明哼道。
“真没骗你,”白柔苦笑,“听我师父说,我六岁那年大病之后,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盛思明奇道:“什么都不记得?父母家人也不记得?”
白柔摇头:“我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在师父身边。”
盛思明哦了一声,白柔随她师父的姓想必就是这个原因了,恐怕她连自己出生何处也不曾知晓。想到此处,他不由一笑:“如此说来,咱俩是一样。”
白柔回以一笑。
盛思明又道:“六岁以前的不记得,六岁以后呢?”
“我的事没什么可讲。”
“你总得讲点什么解闷吧?”盛思明苦恼道,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
“师兄想听什么?”白柔轻声一叹。
盛思明托腮想了一会儿,慢慢道:“追杀你的是什么人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跟你交手的人箭术不凡,据我所知,西川军中能有如此功力的人只有陇州都知兵马副使雷翼。”白柔犹豫片刻,终于从实道来。
“你得罪了安西节度使?”盛思明手里的鱼掉在地上。安西节度使、金国公吴临雄踞西方,连大兴皇室亦对其颇为忌惮。如果要杀白柔的人是他,那就真的麻烦了。
“我想不是,”白柔摇头苦笑,“雷翼由金国公世子吴放一手提拔,且陇州都知兵马使多由世子兼任。想杀我的是谁不言自明。”
“金国公世子为什么要杀你?”
“师兄,”白柔拾了根树枝拨着火堆,缓缓道,“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尸体遍地,堆积于河岸;血水汩汩流出,化成红色细流汇入河中。河水上泛起淡淡的红,带着铁腥味。她记得平日里看厨娘剖鱼时就有这样的味道。鱼被重重摔在板上,嘴巴困难的张合。刀光一闪,鱼腹顿开,腥味弥漫。厨娘粗壮的手麻利一扯,便掏去了内脏……有人执刀向她走来。刀身发出冷淡的光泽,闪过一抹沉重的血痕。她全身无法动弹,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好像砧板上待宰的鱼。接着银光一闪……
白柔猛然惊醒,坐了起来。刚才所见的血腥景象顿时消散无踪,原来只是梦境。她仍身处桃花江畔,山林之中。火堆尚余微光,火堆另一边是睡得正香的盛思明,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白柔平静下来,轻轻抚额。额上淋漓冷汗,竟将垂在额间的几缕头发也濡湿了。她只是轻叹一声,复又趟下。从记事起,这个梦境便会不时出现,心绪不宁时则更为频繁。以往总有一双温暖的手适时伸出,握住她冰凉的手足,抚平她的慌乱。恐惧立刻烟消云散。只是如今……白柔对月苦笑,一夜无眠。
盛思明清早醒来,发现白柔仍在沉睡,也不以为意,自己先到江边洗了把脸,又抓几条鱼准备早饭,日上三竿时见她仍未起身方觉有异,伸手在她额上一试,竟是十分烫手。盛思明暗道糟糕,荒山野外,人都没一个,别说找大夫了。他把衣襟撕下一块,在江水中浸了,覆在白柔额上。做好这些,他也不知该做什么,忽的想起幼时发烧师父给他吃的一种草药,便四下里寻找起来。也算他运气,居然真的找到几株。不过盛思明对草药所知甚少,也不敢肯定。转念一想白柔病势沉重,也顾不了那许多,统统捣烂了喂她。可喜居然对症,白柔竟在第二天退烧,人也清醒了不少。
“总算是退烧了,”盛思明见她醒来,高兴的搓手,“可吓死我了。”
白柔死死抓住盛思明的衣襟,有气无力道:“你给我吃了什么?我嘴里全是怪味。”
“还能是什么,药呗。”
白柔顿时以警觉的目光看着盛思明:“什么药?”
盛思明把剩下的两株草药放到白柔手里。白柔看了看,松了一口气:“幸未误事。”
圣思明从鼻子里哼一声:“那是自然,你师兄我的本事好着哪。”
白柔的烧是退了,却仍很虚弱,需要调养。照白柔的估算,此处与小城慈溪较近。两人商量后决定沿着桃花江顺流而下去慈溪。两人身无分文,盛思明担心到了慈溪也请不到大夫。不过看白柔表情恹恹,他没把担忧说出来。况且他很有信心,凭着自己这身板,总有办法筹到钱。他于是二话不说,背起白柔向慈溪进发。白柔向来没有扭捏之态,伏到盛思明背上时脸却红了。
盛思明生性乐观,便是此种窘境也兴致高昂,一边走一边唱歌解闷:“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
这首歌盛思明师父盛德福喝醉了酒时常唱。盛思明虽然不明其意,听得多了也记了下来。白柔昏昏沉沉,也只是听着。初时对他一介武夫唱这文绉绉的歌颇觉好笑,后又恍惚忆起,幼时也曾有人这样背着她,一边走一边轻声哼唱着歌谣。她伏在那人背上,只觉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世上一切都可以不用再去担心。她总是不知不觉就睡去了。进到梦里,耳边都还是那温柔的歌声……听着听着,眼睛竟有些湿润起来。
盛思明唱着走着,忽觉颈上一凉,像是有水滴在了身上。他疑惑的抬头,天上晴空万里,没有下雨啊?他灵光一现,大声嚷起来:“女人,你是不是留梦口水了?”
白柔嗤的笑出了声,急忙抹去泪珠。正想含糊两句混过去,却又听盛思明道:“咦,我看到城楼了,那是不是慈溪?”
白柔望了一眼:“应该是了。”
盛思明一声欢呼:“太好了,咱们进城去!”
白柔却坚持从盛思明身上下来,不肯再往前走。盛思明不知她又闹什么别扭,正想开口,却见她取下头上发笄交给他:“小妹体虚无力,就先不进城了。师兄进城后,烦请到冷家济世堂,把这个交给他们的主事,自会有人安排一切。”
济世堂冷氏医术卓绝,号称东陆医学源流,医馆遍布各地,在慈溪亦有分号。盛思明低头看那枚发笄。笄子以牛骨雕成,应该不值钱,除了骨笄末端刻有一朵小小的代表冷氏徽印的白莲,并不起眼。盛思明不知白柔是何用意,但见白柔倦怠的神色也知问不出什么话来,只得独自进城。因为不放心留白柔一人在城外,他把刀和机筒留给她防身。
慈溪城并不大,但因与若水邻近,过路商旅颇多。城里虽然人来人往,却不似东都浮华,反而多了几分小城的秀丽。城中青石铺地,大路两旁是用慈溪特有的细白灰泥砌成的民居。家境富裕的人家则是一色的青砖瓦房,十分精致。家家户户门前有青石建造的浅浅沟槽。这些沟槽连通全城,又引桃花江水流入,方便城内居民取用。小贩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构成了一派详和的景致。盛思明赞叹不已,觉得白柔没跟进城来是一大损失。
济世堂并不难找,随便找人一问便可指明方向。盛思明走进济世堂时,衣衫褴褛,引得人一阵侧目。盛思明忽然有点了解白柔不肯随他入城的理由了。不过济世堂的伙计教养极好,见着盛思明的狼狈样子并无半分取笑,反而笑容可掬的问盛思明是否需要帮助。
盛思明有点不确定的取出白柔给他的发笄,心里嘀咕白柔给他东西时是否神智清醒?伙计疑惑的接过发笄,瞧瞧盛思明,瞧瞧发笄,再瞧瞧盛思明,再瞧瞧发笄。如此反复,让盛思明窘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我大概找错地方了。”盛思明掩饰的想拿回发笄,准备落荒而逃。他心里肯定白柔一定是病糊涂了。
不想伙计此时露出比刚才更加灿烂殷勤的笑容:“原来是贵客到了,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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