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布衣白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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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人看来,云州白家与东陆其他世家颇有些不同。大部分世家要么为某一行业翘楚,世世相传;要么为一国贵戚,代代显赫。白家则不是,至少表面上不是。白家的人虽然大多博学多才,却都自由散漫,极少有出仕的。白家祖上倒是颇有些丰厚的产业,但白家中人多半不善经营,是以近年来愈见衰败。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白家人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倒也让人印象深刻。白家万卷堂里更有着极为丰富的藏书,可说是包罗万象,放眼当世无出其右。许多人都说,白家才是真正的贵族之家,风雅之族。
当然,这些都只是表象。了解白家内幕的人才知道白家人世代以盗墓为生,是实实在在的盗墓世家。白家人与普通盗墓贼的不同之处在于,白家人认为盗墓是一门需要综合多种学问的高超技艺。有眼光的盗墓贼自然要懂得古玩鉴赏的知识;古墓中有时机关重重,土木机关之学必不可少;盗墓时常有意外发生,修习武艺防身也很重要;为防人在墓里下毒,抑或是查探墓中尸首死因,又要精通医药之学。世代积累之下,白家人的博学也就不足为奇了。
白家衰落的原因并非是外人所说的经营不善。而是白家子弟几世诗书熏陶,认为盗墓这一行为大损阴德,无人愿意继承祖业之故。不过,白家人毕竟有着家学渊源,虽然已甚少盗墓,但见着新奇有趣的陵墓,仍免不了技痒进去探索一番。在白显看来,告诉盛思明这个洞**是一种奇特的墓葬形式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不幸的是,另一个人的觉悟和他显然不在同一层次上。
“盗墓?”盛思明像是火烧了一样跳起来,“你你你,离我远点。”
白显轻轻咳了一声:“师兄……”
“好你个白显,看你平日人模人样的,想不到背地里竟干这种下流勾当!”盛思明义正严辞的指责。
白显叹了口气:“我有说我盗过墓么?”
盛思明一愣,好像没有。白显接着道:“白家早年以盗墓发迹,但近五代以来,白家没有一人以此为生。”
“这,这样啊……”盛思明略松一口气。
“白家人虽不再盗墓,却仍对各地墓葬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个墓**小弟随家师来此地查探过。只是小弟身手笨拙,未随家师下来。一年前家师再赴此地,又将周遭地形描摹于图上以示小弟,小弟时时观摹,是以知之甚详。至于那些木桩子,自然是家师来时打下,后又经过加固的。这般解释,师兄是否清楚了?”
“清楚,了解,明白。”盛思明只得点头。
白显不再搭理他,低头继续查看墓中之物。
“师弟,死人的东西还是不要乱动的好。”盛思明见白显拿起绞索和齿轮仔细研究,便小心翼翼的出声提醒。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白显漫不经心道,“活人才可怕。”
盛思明不赞同他的意见,却也不知怎么反驳,只得站在一边看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个墓**在山崖上,你们怎么发现的?”
“这却要问我师父了。探测墓**不是我的专长,我只对墓里的机关感兴趣。不过家师曾言,若是行家,仅凭土壤的颜色和气味也能判断墓**的存在……这个墓**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悬棺的风俗只存在于少数的部族中,且此地向非其族人活动之地。再则,这棺木形制也与我看过的不符。”白显皱眉,目光转向洞**深处的那具棺木。盛思明注意到他的眼光,只觉心里一阵发毛,这家伙不是还想开棺吧?
不想白显直起身,若无其事道:“今天没带工具,还是下次再开棺吧。”
盛思明长舒一口气。就在这当口,白显忽的瞥见棺木后的岩壁上有条继缝,向里走去查看。只见那条缝隙竟有二人宽,隐有丝丝潮气透出,幽深难测。白显捡起一粒石子扔进去,石子发出一连串的声响,竟似通往山腹。白显露出一个深思玩味的表情,这条细缝可没有听师父白池提起过。缝隙这般明显,师父不可能没发现,或者……白显将手中火筒往缝中一送。火焰稍稍偏转,却仍然烧得旺盛。这说明里面空气流动顺畅,没有危险。白显再不犹疑,迈步向缝中走去。
“那里面说不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咱们还是别去的好。”盛思明忍不住又道。这师弟平日看来挺稳重的,原来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那你待在这儿,我自己进去。”
“哎,你怎么不听劝呢?”盛思明跳脚。
“他们烧山不是一时半会儿干得完的。既然短时间内我们出不去,不如趁此机会进去查看查看,说不定能找着另一个出口。”白显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另一个出口?”
“这山缝中似有微风,说明山腹之内另有通风处,说不定可以从那里出去。”
“山这么大,谁知道另一个出口在哪儿。再说你干嘛一定要找另外的出口?”
“从这里出去说不定会跟那些刺客迎头碰上,而且……”盛思明看见白显嘴角上扬形成一个讽刺的弧度,“不知师兄的轻功如何?”
“我不是很擅长那玩意……”
“这就是了。家师轻功卓绝,从这里上去易如反掌。至于你我,恐怕下来容易上去难。”
这句话点醒了盛思明。他们下来时慌不择路,还真没考虑过怎么上去。他伸出头,先仰望头上的木桩,再俯视脚下万丈深渊,最后不得不承认,以自己那点轻功一路平安的跃上崖顶似乎、好像、可能无法做到,更别提带着白显。他长叹一声:“我以为下来时你一定已想好了退路。”
“现在开始想也不算太迟。”
看清了两人面临的形势,盛思明认命的跟着白显向墓**深处走去。然他不比白显对鬼神毫无敬畏之心,从棺木旁走过时,还是先拜了一拜,道了声“得罪”,这才跟着白显走进了山缝。
进入石缝后是个三尺来宽的天然甬道。甬道低矮,两人半弯着腰,沿着千回百折的甬道走了许久,忽的眼前豁然开朗,果然进入了山腹。山腹内颇为宽敞,石笋林立,流泉涌动,别有一番天地。内里空气清新,显然另有通风之处。盛思明本来还担心里面有甚恐怖的物事,不想竟是这般美景,看得心旷神怡起来。之前对白显的一肚子不满也抛到了脑后。
只是两人的旅程也并不总是愉快。虽是同住了一段日子,但白显不常在家,就算在家也不大和盛思明说话,所以盛思明对白显的认识并不深。他到此时才发现,这位师弟的脾气并不像他平时表现出的那样好。为免迷失路径,白显沿途作些记号。洞中大大小小几十个水潭,白显有时亦利用这些水潭测量一下方向。初听得白显自言自语说需要针,盛思明急忙把白显的机括递上去。那里面有的是针。谁知白显并不领情,白眼一翻,臭着脸说:“你是想药死了你,还是毒死了我?”

盛思明讪笑着想起这些针上淬有剧毒,又把机括收了起来。白显从照明的短筒底部倒出一枚细小的铁针,小心翼翼的置于水上。铁针微转,很快就指出了方向。
“我们正向西前进。”白显轻轻道。
盛思明看得有趣,心想这家伙还真有些门道。
走得累了,两人坐下休息。盛思明追踪西川人时准备了些干粮,此时拿出来与白显分吃。盛思明瞥见白显没穿鞋的脚上磨出血泡,从自己衣服上撕下几条布丢给他:“把脚裹上。”
白显怔了怔,放柔了语气:“多谢师兄。”
“不客气。”盛思明看白显裹伤,腿上肌肤细白滑腻,不由笑道:“师弟,你这皮肤好得不像男人。”
白显却只淡淡道:“师兄莫拿小弟取笑。”
两人在洞中不知日,也不知行了多久天,与最初的洞**越来越远。白显认为山腹中空气流通速度颇快,且不显混浊,出口应就在附近。虽则出口在望,白显的体力却已透支。他这几天走过的路加起来几乎超过他一生走路的总和,盛思明不得不扶着他走走停停,行进的速度越发慢了。周围的空气终于渐渐不再潮湿,流动的速度也更快。白显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看来出口就在附近。”
一转弯,亮光赫然就在眼前。
“出口!”盛思明大喜,拔腿就往前冲去。
“等等……”白显试图拉住盛思明。
太迟了。盛思明跑起来力量大得惊人,白显根本拉不住他。更糟的是,白显还因此被盛思明带着一起拖出了洞口……
盛思明的狂喜在出洞后脚下的一片空虚中消散无踪。他忘了一个事实,像这样的山洞,出口并不见得就在地面。出口,可能是另一处峭壁,也可能是在河流的上方……悬在半空中,盛思明才后悔的想起三思而后行这句话。然而世上并无后悔药可以买。
“扑嗵”一声,两个人跌入了湍急的河流中。
盛思明水性尚可,只一会儿便浮出了水面。白显也挣扎着冒出头来。白显此时的表情还比较镇定,远远冲盛思明喊:“你说过你会水?”
“是。”
“太好了,”白显的表情更加的放松,“我不会。”
说完,他就沉了下去。
盛思明奋力游过去救人。白显似乎打定了主意等盛思明来救,沉下去后并不十分挣扎。这倒省了些麻烦。水里救人,最怕的是有人胡乱挣扎。即使是个小孩子,也能把一个大人在水里拖得动弹不得。古往今来,也不知多少见义勇为的浪里白条因为有人在水里乱折腾而丧命。两人在水中苦苦飘流许久,终于狼狈万分的上了岸。
白显在水里不挣扎并不代表上岸后不会找让他落水的罪魁祸首算账。在盛思明连拖带拉到达岸边,知道性命无虞后,白显甚至顾不上吐出呛进口中的河水,立刻挥拳打在盛思明鼻子上。
白显这一拳力量不大,但鼻尖周围皆是软骨,打在此处特别的让人疼痛难忍。盛思明又没防备,挨了一下之后鼻子一酸,立时两眼汪汪,不由怒道:“怎么打人哪?”
“我打的就是你!要不是你跑这么急,我也不会掉进水里。”修养好如白显此时也失去了平和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我怎么知道洞口外面就是那么大条河?”盛思明委屈道。
“蠢货,那么大水声,你在洞里没听到吗?”白显越想越气,对着盛思明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盛思明想想,觉得的确是自己理亏。他太急着出洞,什么都没考虑就往外冲。他想打就让他打吧,盛思明想,反正师弟力气不大,打起来也不痛。
白显本是一时义愤,打了一阵却见盛思明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不由泄气停手,坐倒在地上喘气。盛思明见白显停手,身心更加舒畅,干脆躺在了地上。河岸上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芳草萋萋,山花烂漫。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无比惬意。山间鸟鸣阵阵,听在耳里无比愉悦。
“喂,你知道这是哪里吗?”盛思明懒懒的问白显。
白显闭着眼睛回忆卧龙山的地形:卧龙山是东西走向的断天山脉的外延部分。他们一直西行,应该已顺着山腹进了断天山中部。白显有气无力道:“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已进了陇州地界。这条河么,自然是桃花江了。”
若水发于断天山之西,横贯中土,为大兴境内第一大河。桃花江为若水的支流,在断天山一带与若水汇合。若是走绕断天山而行的官道,东都到桃花江约有数百里之路。然而两人自山内穿过,少走弯路,倒是缩短了不少距离。白显心里盘算,这条密道看来无人知晓,以后兴许大有用处。
盛思明想的却是:陇州,妈呀,那我们不是送上门去让人宰?追杀他们的不就有陇州人吗?看他们那架势,似乎不把他们杀掉就不罢休。一边想,他一边缩了缩脖子,仿佛这样可以让这颗头在自己身上呆得更长久一些。
仿佛知道盛思明的想法,白显轻声道:“你放心,我们暂时没有危险。他们不会想到我们到了此处。最危险的地方有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盛思明闻言白了白显一眼。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惊得他跳起来:“你你你……”
白显睁开眼:“怎么了?”
顺着盛思明的目光,白显低头,看到因为落水而紧贴在身上的衣物,心里暗叫糟糕。湿透的衣衬不复宽松,让平日看不见的身体曲线完全毕露:如此婀娜身姿,绝非男子所有。
“你不是我师弟!”盛思明语无伦次,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世上任何的打击都不比发现自己师弟不是男人的效果来得强烈。
白显初时有些不知所措,片刻间却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懒懒道:“我的确不是你师弟。”
“你,你是谁?”盛思明只觉心中万千疑问却无从问起,最后没头没脑的问出这一句来。
“这还用问吗?我是你的,”白显脸上荡漾开一个微带讽刺的笑容,“师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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