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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赌对了。母亲脸上的乌青渐渐褪去。她脸色苍白,双眉紧皱,额上不时沁出冷汗,似乎很痛苦,但总算脱离了危险。我、父亲还有冷叔叔俱松了口气。冷叔叔说:“毒是解了。不过她挨了一掌,伤势不轻,还不算完全脱离危险。”
“早知道这女人脑袋不正常,只是没想到她疯得这么厉害。这是往自己身上招呼的东西么?也怪我大意,竟没留意到她什么时候服的毒。”父亲叹息了一会儿又问:“她的伤要紧么?”
“你该谢谢打她那掌的人。那人掌力甚重,逼得她一口血急喷出来,否则毒血在口中积留,现在脸上有窟窿的恐怕就是尊夫人了。”冷叔叔道。
“还谢他?奶奶的,老婆都快给我打没了。我呸!”父亲狠狠啐了一口,多年不用的粗话也溜了出来。“没把他们千刀万剐已经很客气了。”
“那些人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不管。”冷叔叔温言笑道。“不过提醒你一声。这毒对身体损害极大。她那个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颠来倒去的折腾,也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后果。你以后多留意些。”
父亲看着床上的母亲,坚决道:“以后绝不许这女人再去搞什么毒药!”
母亲昏睡了几天才完全清醒。这在期间,我与父亲一直守在她床前。有天夜里,我正坐在床边读书,她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大约是牵动了伤处,她眉心微蹙。
“母亲?”我唤道。
她嘴唇微动,滑出一声低喃:“师父。”
我心一震,见母亲眼角似有一点晶莹落下。
父亲从桌旁直起身来问:“她是不是想要什么?”
我摇摇头:“没听清楚。”
父亲坐了回去,出了一会神,轻声对我道:“不早了,宝华你先去休息罢。”
“可是……”
“一切有我。”父亲用他粗大的手胡乱揉着我的头顶。“小孩子应该早点睡,不然不长个子。”
“那父亲呢?”我小声问。他也很久没休息了。
“我没关系。”父亲简单道。他一边说,一边替母亲掖了掖被子。
我不再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在回廊上遇上了送参汤来的唐妈妈。唐妈妈问:“你父亲还守在那儿?”
我点头。
“我只道这两人一个没心,一个没肺,原来……”唐妈妈轻轻叹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我回过头,与唐妈妈一起静默的观望窗上父亲的剪影。良久,我也轻轻一叹。
“小兔崽子,你又叹什么?”唐妈妈笑了。
“没什么。”我往自己房间走去。情也好,义也罢,都不与旁人相干。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寂寞从来只属于自己。
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她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父亲趴在床沿酣睡的脸。父亲额前的乱发覆盖了他微皱的眉。父亲长得不怎么好看,趴在床边时睡觉时更是一塌糊涂。母亲却说,那天看着父亲,觉得心里忽的就安定了下来。
我没有告诉母亲,她醒来时我正站在门外。我看见母亲的手缓慢的为父亲拂开了额前的乱发。父亲含糊的低语了一句,睁开了眼。他惺松的眼迎上了母亲明澈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父亲揉着眼睛道:“醒了?”
母亲轻轻点头:“辛苦师兄了。”
“跟我客气什么。”父亲笑道。

他见母亲挣扎着想起身,连忙扶了她靠在床头软垫上。父亲说:“胸口还痛么?我看你睡着觉都在哭鼻子,枕上湿了一大片,想来够呛。”
母亲回避着父亲的目光,微笑道:“让你们担心了。”
“女人,你差点吓死我们。几个孩子生怕你又出状况,压根不让冷凝回家。”父亲道,“唐糖煮了粥,你先吃点?”
母亲不语,只是抬头一笑。
父亲端过粥碗,见母亲活动不便,便一勺一勺的喂母亲喝粥。母亲显然不习惯父亲的举动,全身紧绷,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张嘴。见母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父亲笑出了声,似乎很喜欢母亲的窘迫。
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他手里的勺子,也不由一笑。她不再扭捏,低头就着父亲手中的勺子慢慢喝粥。
我站在门外看了许久,轻轻掩上了房门。历过一场生死,父亲母亲之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那一刻,我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这次事件令母亲元气大伤,堪堪过了半载才基本恢复。
仲夏的夜里总是闷热的。我图凉快,央唐妈妈在院里大树下面张了凉榻。院中凉风习习,树上蝉鸣声声,半空中不时有一两只流萤晃过。我躺在榻上,听母亲一边轻摇扇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故事。母亲总是知道怎样把一个平淡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让人愈发的不忍入睡。那天一连听母亲讲了七、八个故事,我才迷糊着睡去。朦胧中,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母亲的含笑的话语:“师兄怎么过来了?”
我已然模糊的意识里一个念头昏昏沉沉的闪过,父亲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次日清早,我起身时看见晨光熹微中父亲自母亲房里走出。看到我,父亲愣了一下,随后搔搔头,嘿嘿笑着走开。回廊上,唐妈妈惊讶的咣当一声摔了铜盆。我转过头,见母亲倚窗而立,神色安详的目送父亲远去。
“宝华,你看见我平日用的那支笔了么?”母亲秀眉微蹙,低头看着手中崭新的紫毫笔。
“那支笔太旧,我已替母亲换成新的了。”我回答说。母亲那支三紫七羊兼毫笔的毫毛早脱落了不少,她却一直没有更换。
“原来如此。”母亲笑笑,用温水泡开笔锋。她醮了墨,把那支笔翻来复去看了半晌,却未在纸上落下一字。
“母亲不喜欢这支笔?”我不安的问。我精心挑选的紫毫难道不如母亲那支旧笔?
“这笔很好。不过原先那支用顺了手,新的反而有点不习惯了。”母亲回过神,微笑着提笔,开始在铺开的白纸上写字。
“母亲对父亲也是如此吗?”鬼使神差的,我脱口问出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
母亲手一抖,笔尖上一滴墨汁滴落在白纸上。一点浓黑在雪白里突兀的蔓延。她抬头看我,难以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母亲对父亲是不是也如对那支旧笔?不见得喜欢,只是习惯了,所以不愿更换?”
“啪!”母亲的脸沉了下来,把笔重重往桌上一搁:“你出去。”
“母亲……”
“我叫你出去。”母亲冷冷道。
母亲对我一向和蔼,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却为我一句无心的问话大发脾气。她的行为激起了我的怒气。愤愤中,我摔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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