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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半个月,我赌气不理母亲而母亲亦拒绝与我说话。我故意不念书,不修边幅,欺负几个弟妹……我在等,等待母亲看不顺眼,指责我,向我认输。但母亲没有。她对我视而不见。她不再过问我的课业,不再教我弹琴,更不再对我嘘寒问暖。甚至我当着她的面剪断那把梅花断古琴的一根琴弦时她也无动于衷。那样珍贵的古琴,她却可以无视它的存在!她的漠视让我出离愤怒。我恨她冷漠的态度,更恨她不肯正视自己的真心。
没人能停止我与母亲之间无声的战斗。除了父亲……
父亲把我带到城里一家酒楼谈话。酒楼不大,也不怎么干净。来来往往的都是不怎么富裕的平民。我坐在里面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父亲却怡然自乐,仿佛他本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叫了一壶酒,一碟炙牛肉,一碟盐水煮蚕豆。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我,自己端起另一杯一口饮尽。之后,他满意的咂咂嘴:“痛快。”
见他笑吟吟的看着我,我不服输的抓起酒杯猛灌一口。入口是一片火辣,直烧得胸口发痛。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父亲对着我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还是个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了。”我对着他大叫。
“好好好,不是孩子不是孩子。”父亲忍着笑摆手道,“来来来,咱们说正事。你和你母亲闹什么别扭?”
我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父亲。我想父亲听了定会生气。不料父亲只是爽朗一笑:“搞出这么大动静,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么点子事也能吵得翻天动地。你们还真是母子,脾气一般的倔。”
“你不生气?”我有点惊奇。父亲是胸襟广博如大海还是神经比水桶粗?
“有什么可气的?你说的未必不是事实。只有你母亲那死心眼才会跟你认真。”父亲抓了一把豆子丢入口中,满不在乎道。
“可是……你不在意母亲心里还有别人?”我更为惊讶,父亲竟一直是知道的。
父亲沉吟片刻,慢慢道:“傻孩子,你觉得你母亲心里还装个谁很重要么?我和你母亲,不止一次把性命交到彼此的手上,这样的情谊还不够么?我们都曾经失去了很多,不想失去更多。所以,我们懂得体谅,懂得宽容。”
“那母亲……”
父亲慢慢剥着已煮得发软的蚕豆外皮,悠悠道:“唔,你母亲曾经爱过一个人。”
夕阳斜斜映在父亲脸上,他眯起眼睛,似乎沉浸在一个久远的世界里。我按捺下紧张,无声的等待着他的解释。酒楼喧闹如故,却有一股静谧在我们之间流淌。良久,父亲才开始讲述已被母亲尘封许久的往事。从父亲口中,我知道了母亲的过去,我一直寻觅的故事……
确如我所猜测,母亲当年曾对一个人相思入骨。那人于母亲,是师长,如父兄。曾经,他是母亲生命中的全部主题。他生性淡泊,母亲便学着超然世外;他希望母亲有一颗仁心,母亲便勤习医术,治病救人;他擅音律,母亲刻苦练琴,只为博他一顾……
然师徒名分是两人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何况那人已有妻室。母亲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徒然,注定等不到结果。最终母亲黯然退出,远走未南。
或许为了停止思念,母亲不断的追逐权力。因为在无尽的纷争中,便再没有空隙烦恼心伤。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那人不能理解为何原先恬淡安详的女子会变得如此热衷名利?于是渐行渐远,形同陌路成了必然的结局。

那人终究没有忘记母亲。当母亲身处险境时,他出手相救。母亲得救,他却身死,化作母亲心上永久的伤痛。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母亲封闭了关于他的一切,他送的角梳,他题过诗的团扇,以及他教给母亲的那曲《清平调》……
余辉散尽,父亲饮尽杯中残酒,结束了母亲的故事。我静默的回味着这并不复杂的故事中所蕴含的深刻感情。
起身时,父亲说:“回去了,向你母亲赔个不是,别再让她伤心。”
我点头。
看见我与父亲一同回府,母亲便似洞察了一切。我向她道歉时,她只是轻轻摇首,止住了我将要说出的话。
每年清明,父亲会单独陪母亲去南方扫墓。我试探着问母亲,是否我可以同去?母亲轻轻一叹,没有反对。
我们一路行了许多天,一直到了颖州定县。那人的墓就在定县城外。父亲说,多年前他们曾在那里有过一场激战。
墓建得并不华丽,朴实得近乎寒酸,白色石碑上篆刻“白池之墓”四字。墓碑周围竹影婆娑,坟头上山花烂漫,已看不出当年的惨烈。
竹树是父母每年来种下的,经过这许多年已成了一片葱茏竹林。父亲拔去了坟前一些杂草,清理出一片空地。母亲带了一壶清酒,倾在坟前。然后两人静静坐着,各自想着心事。
母亲平日甚少饮酒,这天却会一杯接一杯的喝闷酒。父亲并不阻止,只在母亲喝得过多时才夺过她的酒壶。母亲并不反抗,只是沉默。
黄昏将近时,母亲终于起身:“回去罢。”
父亲点头,默默去牵马。我陪着母亲步出竹林。竹林外是乡野的详和景致。一片又一片的梯田,一缕又一缕的炊烟。远处几个孩子嬉笑着在放风筝。母亲仰望着天际的风筝,忽然道:“宝华,你还记得唐妈妈以前教你的那首歌谣么?”
我点头。六岁那年春天,父亲做了架风车给我。我高兴的拿了风车在树下转圈子,边跑边唱着歌。我唱的是偶然从唐妈妈那里听来的歌谣。那天母亲手中拿着父亲的一叠公文,缓步从游廊经过。
她走过小院时,唐妈妈的笑脸僵硬起来。她忐忑唤了声:“夫人。”母亲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文件上,匆匆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我原以为母亲根本没注意我那天唱了什么,不想隔了那么多年,母亲还记得那么清楚。
“唱给母亲听听好吗?”母亲轻轻道。
我答应着,和着轻柔的晚风扬声唱了起来:
“春晴也好,
春阴也好,
著些儿、春雨越好。
春雨如丝,
绣出花枝红袅,
怎奈他、孟婆合皂。
梅花风小,
杏花风小,
海棠风、蓦的寒峭。
岁岁春光,
被二十四风吹老。
楝花风、尔且慢到。”
母亲安静的听着,良久幽幽叹了口气。父亲牵来了马。母亲走上前,对他淡淡一笑。父亲握住母亲的手,扶她上马。二人骑马,绝尘而去。
轻挽缰绳,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竹林。墓碑已隐在了竹枝深处,再也寻不见。我轻轻一叹,循着父母的马蹄声远去。
岁岁春光,已被二十四风吹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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