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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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带我去了一家看上去不错的饭店,他特地找了一个包间,点很多菜以后叫了两瓶啤酒。教父把菜单交给我,让我还想吃别的就点,不用客气。我拿着菜谱心想算了,刚才已经点过菜的价钱,应该已经在两百块左右了。我知道教父只是个舞文弄墨的编辑,也就是众人嘴里的文化人。文化人能有几个钱?每个月拿那点死工资,最多超不过两千,可能投投稿子会有些外财,但也绝不会够他用以奢侈。而且教父自己的女儿已经考上大学,经济正应该紧张吧。对教父的体贴我无以言表,我转手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
服务员带上包间的门,悄无声息地走了。似乎连她都意识到了,我们的谈话将是严峻的。房间里只剩下在一张庞大的转盘式桌子前面对面的教父和我了。我鼓不起勇气抬头看教父,有时,勇气是需要本钱的。犯了错误再鼓起勇气更需要本钱。它需要悔过,发誓痛改前非。可我的发誓早已经在不计其数后变得毫无意义了……我没有和教父目光相对,哪怕是一秒钟也无法面对。因为眼神和眼神的交融太透彻了,让人无路可逃。我想回避教父的目光,可是回避不及,教父笃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你这孩子啊……什么时候回的北京啊?也不打电话告诉我,我好去接你啊……”
我的眼睛潮湿了,低着头说:“我……我错了。^^ ^^”是啊,我想此时此刻,我除了说我错了恐怕什么也说不出来。
教父见我痛苦成这样,也不好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等着饭菜上来想有什么话还是吃完了再说吧。我强逼着自己的眼泪别掉下来,可过了一小会儿,我的泪实在止不住了,它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它随时都准备着泛滥。我打了个招呼说要去洗手间,慌慌张张地用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跑的动作破门而去。
我在洗手间地镜子前被自己吓坏了,几天没洗的长头发耷拉在眼睛前。蜡黄的脸上还有两个严重的黑眼圈,刚刚流出来地眼泪把脸涂得像个乞丐一样。我此时真想大吼一声,发泄心中的郁闷。我用水疯狂地洗脸,一直蹭到皮都要掉下来一直到没力气了一直到我发泄够了才停止。
洗过脸,神清气爽了一些,我定了定神,回到包间。教父见我洗了个脸,神情有些欣慰地看着我。
他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人在犯下错误而郁闷痛苦的时候,洗脸。意味着内心有一个愿望,要像洗掉自己脸上地脏物一样,来改正自己的过错。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他在一年前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描述他同事的小孩,还叫我记住犯错误不可怕改正才是迫在眉睫的。教父和所有长辈一样,对我一直是充满希望的。我从小在满腹诗书的老妈身边长大,潜移默化中注定了我对文字的感情。正是这份宝贵的感情。决定了我潜意识中地理想,教父说他欣赏我那份理想。那份理想仅仅是当一个受人尊敬的文化人,仅此而已。
我默不作声地往嘴里扒拉米饭,我真的饿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这个第二天下午三点。我就啃了一张大饼,喝了点饮料,而且睡眠极缺。教父心疼地一个劲儿为我夹菜,没多说一句话。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狼吞虎咽。
吃完饭,教父打车,车停到西单君太的门口,我不知道教父要带我去做什么,但是我知道只要是教父为我做的,肯定是好的。我信任教父,甚至超过老妈。老妈的好总是太多太腻太过。好得有很多地方太让人反感。让人窒息,让人有一种被偷袭地感觉。而教父的好。总是恰到好处。
尽管大下午了,西单还是很热闹。人们玩命地往“韩国城”里挤,大街上的小店面里几个人在抢购一条裤子,都声称是自己先看见的。教父领我转了一圈,又回到君太。里面的标价都不是工薪阶层地人能够接受的,至少我一个学生无论如何逛街如何疯狂也懒得踏进这里半步。教父毫不在意标价,告诉我:“挑一套衣服吧!你的衣服太脏了!”
我目瞪口呆地在这间君太百货里转悠,即使有了喜欢的衣服我也不敢张口,一件四五百,五六百。我不敢买,我不明白教父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想我现在就是一个垃圾,一个废物,甚至都要变成一个小偷了,穿的好有用吗?一个英俊潇洒的小偷?
教父随手拿起来一件看上去极为时尚的上衣,让我试试。我穿在身上,镜子前面的人一下子高了不少,我原来的衣服本来是绛红色的,这让我本来就不好地脸色更加灰灰沉沉地。身上这间是纯白色的,很精神。旁边地售货员一个劲儿地说我穿这个衣服特有气质。

这件衣服标价四百四十七元,这仅仅是一件衬衫。我要是有这钱,肯定到网吧一住不出了。我猜教父对我再好,也不会糊涂到拿四百多块钱买个衬衫吧。可他偏偏和我想的不一样,他拿着单子二话没说就把钱交了。
教父又给我买了裤子鞋子,一身下来花了一千多……
我摇身一变,变成了阳光少年,应验了我刚才的设想,变成了一个“堕落”的英俊少年。教父似乎很满意,说了声不错。一丝喜悦从教父脸上迅速地划过后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他轻声说了句:“……跟我去医院吧。”
我心想带我去医院干什么?难道……我的心头一惊,对呀,带我逛了一下午都没给我妈打个电话……噢,警察究竟怎么找到教父头上的?我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发现整个事情都不符合常理。
我迷迷糊糊地随着教父到了武警总医院。下了车他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要落下去了,天边像被一张大大的绛紫色的纱布遮住了,似乎遮着什么秘密。
教父在前面带路,穿过了几栋楼以后又上电梯,又爬楼梯,三拐两拐,在一个病房门前停住了。
教父轻轻打开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喊出了我怕见着的人。
“……妈!”是的,一号病床上躺着的正是我老妈,这个为劳和担心了十六年如今轰然倒下的老妈。老妈双手挂着吊瓶,面无血色,整个人已憔悴得似一片枯叶,她听到我的声音后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小海……”老妈的病床旁边站着一个护士,护士立刻打断老妈的话:“您别说话,刚刚脱险,不能有情绪波动。”
我听得近乎傻掉,脱险……老妈这是怎么了?哦……是老病又犯了吗?她说医院的环境让她讨厌,她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住院的。当然我知道,她那是怕花钱。可这次……这绝对是万不得已的,她的病到底有多严重啊!我顿时迷茫了,我的嗓子被脑袋里的一个想法给卡住了,我想到了一个令我浑身发抖,连想都不敢往下想的问题……老妈会不会……就这么躺过去了啊……
我双腿发软地把身子靠向老妈,我知道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透过泪水,我恍惚地看到曾几何时我和老妈的欢声笑语飘荡满屋子的情形……我喉咙的哽咽让我心头涌起一阵悲凉,我趴在老妈床前失声恸哭,“妈……我回来了……”
老妈用一个痛苦的笑容冲我做了回应,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告诉我“……抽屉里有两封信……你看看……”说着把目光投向床头一个小木桌的抽屉。
护士又不让了,“您不能说话……不能再说了。”
我看看眼前这位不容置疑的护士,说不上对她这份善意的拒绝是感谢还是反感。我想我不能太自私了,母亲这样了,本就不应打扰她的,护士是对的。我想问问护士老妈得了什么病,又觉不妥,这护士一脸冷峻。我放弃了这个念头,便转头从桌子里的抽屉里拿出两封信。
映入眼帘的第一封信上,写着我既熟悉又陌生的一个名字---尚梓华。姓尚的人从小到大除了我自己,都没见别人姓过。所以凭我的第一感觉,这是我父亲的信……
多年以来,我似乎都没听到过亲生父亲的名字。只记得在很久以前,我在游乐场和形色匆匆的他见过一面。他瘦得让人看着不禁心疼,和我这个强壮体型形成对比。我第一眼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是我的父亲……
可眼前信上这个灼热的名字,让我一下子将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怨恨全都聚集在了这封信上。尚梓华……我的父亲?消失了十几年的父亲?……我突然充满了愤怒,他长心了吗?他知道我们母子的痛苦吗?!十几年没有消息,没有对我这个儿子承担一丁点的责任,这还是个男人吗?!我迅速地拆开信,动作堪称粗暴。教父神情复杂地在旁边看着我,老妈闭上眼睛,眼角溢出泪水。他们知道,这信对我有着非凡的意义,包括护士的表情都显出几分紧张。忽然,教父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到外面去看信。
我习惯性地跑到卫生间,插上门。
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地遗失了与生俱来的父爱十几年?似乎此刻有了答案。我已经顾不得别的了。满脸泪水地看着这封信,这眼泪是为老妈流的,也可能是为父亲流的,更是为我自己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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