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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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亲阴云笼邺氏,偶染寒梦魇袭鸳鸯
自从邺珩死后,邺氏全家似乎都笼罩在阴云之中。两位娇弱皇妃病了;更不要说爱子如命,年近四旬的季氏夫人,几乎是生无可恋了;连日奔波行军的邺鲲也染恙不能上朝,皇帝体恤老臣,又怜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派人慰问,钦遣太医为老夫妇俩医治;只有驸马邺琮倒还撑得住,与公主两人日日在丞相府照料邺鲲夫妇。
赵渥听说邺鲲夫妇病了,觉得理应去探望探望,王妃、邺珈和邺汐也要同去。王妃去是应该的,赵渥没有异议;邺汐倒还罢了,如今春暖花开,正是她最适宜的天气;可是邺珈,肚子大得走两步都困难,小腿也有些水肿,赵渥不答应带她去。邺珈最近跟赵渥有点闹别扭,她总觉得邺珩的死赵渥需要负责任。怀着身孕,她也没精神吵闹,只是跟赵渥打冷战,样样不顺他的心。邺珈坚持要去丞相府,赵渥劝了半天无用,看着她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心一软,没辙了。
于是,王妃和邺汐同坐一辆车,赵渥亲自护着邺珈坐另一辆车,往丞相府而去。坐在车里,赵渥怕邺珈颠着了,特意叫车夫放慢速度,又想将她抱在怀里让她身子轻一些,邺珈只是看着窗外不理他。赵渥也不敢强扳她的身子,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
马车还没驶到丞相府,邺鲲早已强撑着出来迎接了。一起出迎的还有公主赵滢和驸马邺琮。邺鲲、邺琮跪地相迎,赵渥下车来躬身将邺鲲扶起,道:
“非在军中、朝中,岳父大人不必多礼了,驸马爷也起来吧。”
听到“岳父大人”这几个字,王妃目光略闪了闪。邺鲲德高望重,功高位重,又新近痛失爱子,赵渥这样称呼他,也是暖其心罢了,王妃心想。赵渥与赵滢厮见,彼此问了好。邺鲲又向王妃请了安,邺汐向公主、伯父行礼,与堂兄厮见。邺珈被一堆丫鬟搀下了车,走上前,什么礼节都不顾,扑进邺鲲怀里就哭。邺鲲一边责斥邺珈无礼,一边不禁眼眶也红了。
进了丞相府,赵渥等人先探望了卧病在床的季氏夫人。床前拉着锦帐,赵渥看不到她究竟病势如何,只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夫人一一有礼而答,气息无力而哽咽。赵渥出了房,邺珈撩开锦帐,看见母亲病得面无人色,又是大哭。邺汐跪在夫人床前,也流下泪来。王妃站在一旁温言劝慰。
赵渥劝慰邺鲲良久,他虽然口口声声说邺珩是咎由自取,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邺鲲对邺珩的死,心痛不下于季氏夫人。赵渥本来对邺鲲心怀芥蒂,认为他权倾朝野,为人猖狂,将来必定功高盖主。后来在军中与他共事三个多月,才渐渐发现,邺鲲是个极自律,极负责,极谦恭的人,在孟珙等人唱反调的时候,他始终与赵渥站在一边,默默地帮助他,于是赵渥对他大为改观。最后,军队在失去主帅之后,竟然能够军容肃整,丝毫不乱地回到临安,赵渥对邺鲲更是无意言喻的尊敬佩服了。
邺鲲虽在巨大的悲伤中,竟也细心地察觉到邺珈的不对劲,好几次赵渥要扶邺珈,都被她躲开了。邺鲲遂问赵渥道:
“珈儿,没胡闹吧?”
赵渥低头笑了笑,道:
“没有。”
邺鲲叹了口气,道:
“王爷不必替她隐瞒,老夫太了解这个丫头了。”
赵渥低头不语,邺鲲接着道:
“八成是道听途说,以为王爷见死不救,犬子才会丧命,是以把气都撒在王爷身上了吧?”
赵渥笑道:
“总要有个人给她撒气才行啊。”
邺鲲皱眉:
“这还了得!老夫得好好跟她说说。”
赵渥忙阻止,邺鲲不依,将邺珈叫进了书房。此后,邺珈才算对赵渥有了好脸色。
邺珩出了事之后,邺汐虽然没有像邺珈那样痛苦悲伤,却也是愁眉不展。她总是隐隐感觉到他的死与她有关,从赵渥口中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也只好作罢。
日复一日,大地春意渐浓,满眼的郁郁葱葱,邺家的人也似乎从悲伤中缓过劲来了。邺鲲和皇妃们身体康复,邺珈的身孕也很稳定,季夫人略有起色。邺汐与从前一样沉默淡然,与赵渥的幸福生活虽然令她欣慰,但她心中总揪着一个心结,每每想到,便深皱了眉头,半日无言。
近来赵渥总是尽量陪伴邺珈,让这个辛苦又胆小的小东西枕着他的胸膛入睡。她倒是睡得安心香甜,他就彻夜难眠了,看着她娇俏俏的睡颜,忍得浑身出汗。怕碰坏了她,又不敢翻身,十天半个月下来,赵渥不但憋了一身的欲火,全身的关节也像生锈了一般酸痛。
一个人沿着花园小径散步,走着走着,一抬头已走到邺汐的院子前。低头自嘲地笑了笑,看来,她的吸力是抵挡不了的。抬脚跨进了院子,屋子里玲儿的声音听来更为清晰,他隐约听见她“小姐,小姐”地说着,心口竟不由得“突突”地跳起来。
“王爷来了!”
众丫环跪地相迎,邺汐欠身行礼,赵渥上前扶起她。众人退下。
邺汐重又坐回琴前,赵渥走到她身后,笑问道:
“没听见你抚琴,这是在做什么呢?”
邺汐微凝了眉,道:
“音不准,校了好多次,还是不行。”
赵渥握住邺汐的手,将她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柔声道:
“再买架新的吧,别割破了手。”
邺汐垂帘轻笑,不答言,却没有缩回被握着的手。赵渥搂了她,挤上她的凳子,邺汐起身让他坐,冷不防被他一用力,跌坐在他腿上。邺汐脸上微微泛红,双腿用力,不让自己的重量完全压在赵渥身上。赵渥搂紧她纤腰,将她固定在自己身上,笑道:
“怎么,怕压着我?”眯起眼睛一笑,唇边又挂了抹痞气,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就是整个人压上来,也没问题,要不要试试?”
邺汐羞红了脸,咬了下唇,低头不理他。赵渥满意地笑了两声,转而要她教她认弦。他注视她认真解说的侧脸,倾听着她的柔声细语,心跳越来越激烈,俯身吻住了她。邺汐略惊,微微轻推他的胸膛,而片刻之后便沉浸在赵渥的浓情蜜意里,任他放肆了。
他的身上有股浓浓的胭脂味,不是香囊的味道,邺汐脑中划过一个念头,顿时深皱了眉,用力别开自己的脸。赵渥一愣,温柔地笑问:
“怎么了?胡子弄疼你了?”说着,抹了一把自己青涩的下巴,的确有点扎手。邺汐垂头不语,眼里有种莫名的悲伤。赵渥看着不对劲,凝眉问道:
“究竟怎么了,告诉我。”
邺汐抬头,望着赵渥如水的双眸,一瞬间心里又是爱,又是疼,不由得敛眉,轻声道:
“我不知道…少融,我…我闻不惯,你身上的味道…”
赵渥顿悟,想起了出征前那晚,邺汐说的话。她是那么高洁,她爱他,于是更加不能忍受其他女人的味道在他的身上,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赵渥伸手轻抚她绝美的脸庞,玉石一般光滑冰凉的肌肤,柔声道:
“水儿,你不能原谅我吗?你在我心里,比她们都重要,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这还不够吗?”
“她们?”邺汐无意识地重复。
“是的,她们。”赵渥道,“你厌恶男人三妻四妾,对吗?你的心告诉我,你希望独占我。水儿,你这样想,我很欣喜,可是,我做不到。”

“我这样想?”邺汐茫然道。
“你爱我,很爱!”赵渥热烈地盯着她双眼,嗓音渐渐低哑。邺汐垂帘,片刻抬起,望着赵渥魅惑的眼,轻声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爱,就是想见到你,想跟你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愿意长长久久地与你在一起。”
两人注视良久,赵渥终于把持不住,脱了外袍扔在地上,将邺汐抱在怀里,柔声道:
“现在还有味道吗?对不起,明天本王一定换了衣服再来!”
这次,再不容她逃避地炽热地亲吻她。一把将她横抱起身,往卧室走去。舒服地躺在床上,邺汐再一次融化在他怀里,直到她发现两人的身体都已。心里猛地一紧,睁大了眼睛,手推赵渥的胸膛,叫道:
“不!”
赵渥粗喘着低吼:
“又怎么了,你今天是存心折磨我么?”
邺汐也因**而喘息不已,颤声说道:
“少融,你忘了,我的身子…”
“冰女么?”赵渥笑得邪魅,“不,以本王看来,你的身子不是冰雕的,而是玉雕的,叫‘玉女’倒差不多!”
邺汐伸手搂住他带着疤痕的凹凸不平的腰,心里恨不得融进他身体里去,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可能令他折寿,她的一颗芳心便痛得揪成一团,眼角不由得滑下泪来。赵渥俯身吮吸她的泪珠,柔声道:
“没事,本王不是给你验过货了吗?我就不信你这小女人能折了本王的阳寿!就是真折了,我也甘愿。”
邺汐闭上眼睛,无声饮泣,将脸贴在赵渥的胸膛。就这样吧,过得一日,算一日吧!浑身松懈下来,任赵渥将她送上生与死的边缘。
翌日晨起,邺汐仍瘫软在床上熟睡,赵渥爱恋地为她掖好被子,轻轻在她唇上亲吻一口。兀自下床穿衣,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满意一笑,冷不防打了个喷嚏。还没来得及揉揉鼻子,又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身上不由得一阵寒颤,鸡皮疙瘩立了起来。正低头诧异,却听到邺汐的声音:
“怎么了?”
原来是喷嚏声将她吵醒,赵渥穿好内衫走到床前,笑道:
“没事,把本王的宝贝吵醒了,真该死!”
邺汐凝眉盯着他的脸,眼神里布满惊惶:
“少融,你…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是么?”赵渥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伸手捏了捏她的俏脸,道,“一定是你晚上把本王的被子都裹了去,害我受凉了!”
邺汐怔怔地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赵渥俯身亲了她一口,穿好衣服,又嘱咐了几句,便出了门。邺汐跌坐在床上,眼泪毫无知觉地流了下来。他病了,他受寒了,是她的寒气感染了他!他的脸色从来没有那么苍白,就像她一样苍白。天哪,难道都是真的吗!邺汐痛苦地叫了声,捂住自己的脸。
是夜,赵渥回到王府,兴冲冲地直奔邺汐的院子。在外一整天,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只想着回来,搂着她,絮絮叨叨跟她说些有的没的,一起谈谈词,夜里共赴巫山。神仙一般的日子!
邺汐在卧室里,半躺在暖榻上,已经一天没说过一句话了,脸上尽是愁容。她活了十九岁,虽心绪不常开怀,却也总是平平淡淡。不曾想,如今忽而狂喜,忽而悲痛欲绝,忽而愁颜终日不展,这般大起大落。她已经快要无法承受了!难道这就是赵渥想要的,她的嬉笑哭闹,只为他一人吗?那么他做到了,他成功了。
正自沉浸在思绪里,冷不防听到丫环的声音:
“王爷来了!”
她如一只小鸟般惊起,站在房里手足无措。她多想迎出去,以她最美丽绝世的笑容,然后轻轻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入睡。可是,想到他晨起时的样子,那受寒气侵袭的蛛丝马迹,那苍白如她的脸色,她的心便入跌入了冰凉刺骨的潭底。不,不能!就算再想,再爱,也不能再与他…他会折寿,因为她而折寿,甚至,与她一样活不过三十岁。天哪!他是这样英俊风流,大智大勇,笑傲战场,正当大好年华,不能因为她而毁了这一切,绝对不可以!
赵渥已经走近卧室门口,满脸的笑意,唤道:
“水儿,本王回来了!”
邺汐的心“咚咚”地乱跳,脑中一团乱麻,怎样,怎样才能让他不要碰她?
赵渥已经走到门口,邺汐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到门边,“嘭”地一声关上门,反手插紧门闩。然后转身背靠着房门大口大口地喘气。
赵渥顿时懵了,愣了片刻,失笑地站在门外说道:
“怎么了,这是跟本王玩捉迷藏吗?”
邺汐在房内,听着他迷人的嗓音和语气里熟悉的笑意,眼泪竟无知无觉地流了下来。
“水儿,别玩了,开门吧,让本王看看你。这一整天没见,我可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呢!”赵渥依然笑着,语气里尽是宠溺。
邺汐紧紧咬住下唇,拼命压抑自己的哭声。
“怎么还不开门啊?”赵渥邪笑了一声,探问道,“难不成要本王学汉成帝刘肇,为了见赵合德而钻狗洞?那你也要先告诉本王,狗洞在哪啊?”
邺汐哭得浑身颤抖,实在无法支撑下去,背靠着门身体渐渐滑落。蹲在地上,身体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腿,将脸埋在手臂里。
赵渥渐渐失去了耐性,心中暗暗感到事情不简单,伸手敲了敲房门,道:
“水儿,别闹了,生本王气了吗?让我进去再说好不好?”
房里还是没有反应,赵渥凝了眉,不停地敲着门,说道:
“再闹本王可生气了,快开门,把我关在门外什么意思?”
敲门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越来越密,赵渥的嗓音也越提越高,语气越来越不客气:
“水儿,你给我开门!水儿,水儿!”
“水儿,邺水儿!邺汐!你这个女人竟敢给本王吃闭门羹,谁借你的熊心豹子胆?”
“邺汐,你这混账女人!再不开门本王可踹了!”
邺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子,抬头望天,泪水滑进她的脖子。娘啊,我该怎么办?当年您是怎么做的呢?教教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我延续您的痛苦?救救我,救救少融!老天爷,让我即刻就死了吧!为什么我要生在这世上?为什么要我害了我最爱的人?
赵渥仍不停地怒吼着,捶打着房门。最后,实在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门内的邺汐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不由得惊叫了一声。赵渥这才知道她一直靠着门,忙收了怒气,急急地柔声问道:
“水儿,你怎么了?弄疼了你了吧?对不起啊,本王不知道你靠在门口,你快开门让我看看。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吗,为什么这样胡闹?快开门好不好,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好不容易你对本王有了感情,我又庆幸能死里逃生,正是该好好珍惜的时候啊,别这样好不好?快开门,让我看看你伤得怎样…”
赵渥絮絮柔声说着,邺汐只是强忍着心痛,双手捂住嘴不出声。巨大的窒息感闷在她的心口,令她几乎要昏厥。
少融,原谅我吧!我知道你的心,你好伤心,可是我,并不比你好受。我们在一起本就是个错误,一个天大的错误,而我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了!放过我吧,放过你自己,少融!少融,好好珍惜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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