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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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绿江南大军凯旋,乍暖还寒良将早逝
半个月后,皇帝终于得到了蔡州大军的消息,邺鲲在邸报中说,大军已过了长江,不日将抵达临安京城。赵昀大喜,立刻召集大臣们商量封赏事宜,并迫不及待地打算御驾出城迎接。朝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百姓欢呼雀跃。怀王府里,邺珈高兴得天天数日子,邺汐心也安定了,只有赵渥凝了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又过了三日,大军已达临安脚下,皇帝赵昀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华盖御撵,浩浩荡荡,华服美冠,极尽富丽奢靡。
赵渥骑马跟随在赵昀的御撵旁。身着绛红色蟒袍,头戴束发紫金冠,足蹬宫缎镶玉皂靴,更显得英武挺拔,气质高贵。可是他的脸上,完全没有欣喜骄傲的容颜,反而是晦暗沉重。
江南春早,二月过半,大地便换上了绿地毯。嫩嫩的柳枝发了黄绿色的新芽,婀娜地随风起舞。迎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赵昀脸上掩不住春风得意的笑容,他这个人所共知的懦弱皇帝,也终于做了件拨远名,扬国威的事!
远远地,大军列着整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军而来,旌旗飘扬,军容肃整。皇帝及文武百官见此情景,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自豪,热血上涌。领头的是孟珙,骑着高头大马,气势非凡。他身后跟着一辆帅车,里头坐着邺鲲。
赵渥伸头望去,四下寻找,不见邺珩身影,反而看见帅车后头,一群士兵护着一口黑漆漆长形的东西,看来像是棺材。赵渥心里“咯噔”了一下,眉头打成了死结:难道,他真的已经…
皇帝和文武百官也看见了那棺材,都面露疑惑,窃窃私语。众人看来看去,只少了邺珩一人,该不会?可是邺鲲在邸报中却只字未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军队渐近,皇帝下了御撵,赵渥等人俱各下马迎接。
邺鲲下了帅车,主将们均下了马,跟随邺鲲快步跑至皇帝跟前,邺鲲倒头便拜,抱拳含泪,谢罪道:
“皇上,老臣有罪!”
赵昀躬身想搀邺鲲起身,温言笑道:
“丞相何罪之有?”
连日奔波加上悲痛,使得邺鲲脑子混混沌沌的,竟没看见皇帝身后的赵渥。他不肯起身,老泪纵横地磕了两个响头,泣道:
“元帅,怀王赵渥,战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老臣该死,请皇上降罪!”
赵昀笑了笑,侧身让赵渥上前来,对邺鲲道:
“丞相抬头看看,这是谁?”
邺鲲依言抬头,看见眼前英挺健康的赵渥,一时睁大了双眼,激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愣愣地盯着他看。孟珙等人早已热泪盈眶,齐声呼道:
“元帅!”
“王…王爷…”邺鲲颤声喊道。赵渥弯腰将他搀起,道:
“邺大人请起,本王无恙!”
邺鲲又是哭又是笑,直拉住赵渥的手不肯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
“那日,老臣见到王爷的头盔,一时急怒攻心,差点缓不过气来。立刻掉头北返,日夜行军至南京,遇上被蒙军驱逐,差点战死的孟将军。他手下一个小卒自述,亲眼见到火药爆炸,王爷被火力推入汝水,头盔掉在岸上,人顷刻间无影无踪。孟将军即刻命人打捞,终是无果,老臣命人继续寻找,直找了半个月,宋军上下心寒不已,以为王爷的尸身被冲到下游不知何处,或者,早被鱼虾等物…”
邺鲲哽咽了一下,不忍说下去,垂头流泪。赵渥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王爷福大命大,天佑大宋啊!”邺鲲含泪笑道。
赵渥微叹了口气,问道:
“令郎邺将军…”
邺鲲变色,愤恨地咬了牙,沉声道:
“不提也罢!”
赵昀听出了端倪,追问道:
“邺将军究竟如何?”
邺鲲忍了泪,恨恨地道:
“违抗军令,咎由自取,还差点害死了王爷,死有余辜!”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果然,邺珩英年早逝!人群一片叹息之声,众人的眼神不约而同地移至那口棺材。
赵渥沉重地移动双脚,走上前,命士兵打开棺盖。士兵依言打开,一股尸臭味冲鼻而来。赵渥凝了眉,向棺内望去。邺珩面色青白,晦如死灰,左脸一大片火药炸伤的痕迹,皮焦肉翻,惨不忍睹。左眼皮塌陷下去,估计眼珠已被炸飞。身上的铠甲破败褴褛,血迹斑斑,好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左臂已然不翼而飞,右腿腿骨已断,白森森地破皮而出。
赵渥痛苦地闭上眼,命士兵盖上棺盖。天哪,他是怎么死的啊?全身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邺珩,你这是何苦?
回朝,邺鲲、孟珙等人俱受封赏。皇帝下旨,将邺珩以大将军之礼厚葬回邺氏祖陵,谥号“勇烈将军”。邺鲲上奏推辞,言邺珩乃戴罪之身,请降级薄葬,撤谥号。皇帝不纳。于是几日后,邺珩风风光光地入葬祖陵,入土为安。
连日来赵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敢去看邺珈和邺汐,眼前常常浮现邺珩的惨烈死状,搅得他寝食难安。邺珈几次昏厥,又是有身孕的人,赵渥放心不下,命太医们候了一屋子。好不容易醒来,邺珈坚持要见赵渥。赵渥听丫鬟如是说,也只好硬着头皮往邺珈房中来。
撩开锦帐,只见邺珈面色苍白,泪痕未干,神色凄绝,只有七八个月的身孕,肚子却大得异于常人,直迫得她喘息不已。赵渥心里一揪,轻声唤道:
“珈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邺珈转过头看着赵渥,身子重得一动不能动。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又落下泪来。赵渥拉过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邺珈哀婉地望着他,气若游丝地开口:
“听说,王爷亲眼看着邺将军冲入了蒙军包围之中?”
赵渥凝眉点了点头。邺珈痛苦地闭上眼,止不住地流泪,哽咽地道:
“那…王爷为什么不救他呢?王爷,为什么不救他?”
赵渥默然不语,他不能告诉她,邺珩是自杀,他拉不住他。如今在天下人心中,邺珩是个英雄,是烈士,是为了国家而“战死”的,他不忍心破坏他在人们心中的形象。自杀,是懦夫的行为,一个将军,不能受此玷污。就让他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吧!
邺珈无声饮泣着,使出全身的力气晃动赵渥的手臂,不依不饶地责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他?王爷,为什么不救他啊?”
赵渥垂了头,任她责问,只是不回答。邺珈筋疲力尽,放开了赵渥的手,低声饮泣。赵渥默默地听着她的哭声,静静地坐在床边陪伴。
思绪被拉回了那梦魇一般的战场…
四面炮响,火光冲天,蒙军反击,赵渥、邺珩、孟珙所领六千军顿时被冲散,溃不成军。赵渥抹了一把满是尘土的脸,定睛望去,蒙古铁骑呼啸着如洪水般杀出城来。炮声响处,残肢乱飞,蒙军势如破竹。赵渥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糟了,惹毛了蒙古鞑子,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赵渥当下命令撤军,可身后是汝水,无桥无舟,又往哪里撤呢?士兵们驱动战马入水,走不了几步便要灭顶,只好退回来。
正在此时,水面上驶来一条渔船,一个老渔翁边划桨边呼道:
“是大宋将军吗?快上老夫的船!”
原来这渔翁是南京人氏,祖先是大宋子民,他虽不识字,且一出生便处于金国统治之下,却懂得自己是汉人,是宋人,而金人是异族。大宋被迫南迁,金国猖獗,他没有一日不痛心,直盼着大宋有朝一日雄师北上,收复故土。到时候,复他宋人之名,死也无憾了。如今看到大宋将士们遇难,岂有不救的道理?

赵渥眼前一亮,忙对不远处杀敌的邺珩喊道:
“邺珩,快上船!”
邺珩充耳不闻。
蒙军如蝼蚁般涌出城来,杀声震天。宋军节节败退,直退到汝水畔,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山穷水尽。士兵们大喊:
“元帅,快上船吧!”
赵渥望了一眼那渔船,那渔翁跪在船上,对赵渥道:
“将军,快上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赵渥心里揪成一团,看看远处被蒙军包围,奋力厮杀的邺珩,邺珈那张娇俏俏的脸便浮现在他脑子里。心下一横,掉转马头,冲入蒙军之中,挺长枪挥开了蒙军的大刀,赵渥与邺珩并肩作战。杀了半个时辰,蒙军缓了攻势。赵渥握枪的手颤抖不已,脸上身上均染满了鲜血。邺珩目光冰冷,挥动着大刀左劈右砍,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赵渥纵马奔到近前,对邺珩喊道:
“别恋战了,快撤,蒙军的第二波强攻就要来了!”
邺珩挥刀砍下了一个蒙军的头颅,吼道:
“那就来吧!”
赵渥挺枪刺入了一个欲意偷袭的蒙军的胸膛,怒对邺珩吼道:
“邺珩,你疯了!我们是打赌,不是送死!”
“哈哈哈——”邺珩悲壮地仰天大笑,“赵渥,你现在明白,太晚了!我就是来送死的,拉你一起送死!哈哈哈——”
“你…”赵渥一时气绝无语。正在这当儿,一个蒙军挥刀砍向邺珩,邺珩大笑地看着他,摊着双手不闪不躲。
这一根筋的混帐要自杀!赵渥大惊,立刻挺枪上前,一枪刺穿了那蒙军的胸膛。邺珩冷冷地看着他,道:
“谁要你救!”
赵渥大怒,骂道:
“你是不是个男人?自杀是懦夫才干的,你他妈的还是个将军,为了个女人自杀,你就这点骨气!你的心里还有什么?父母呢?兄弟姐妹呢?国家呢?醒醒吧你!邺汐算什么?就值得你去死?”
邺珩怒吼:
“她不算什么,那你把她还给我!”
“你这个疯子!”赵渥没辙地大骂。
“赵渥,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邺珩冷笑道,“没错,我是想拉你做垫背,陪我一起死。如果你真有过人之处,能从蒙军的铁骑下死里逃生,那么我邺珩服你,在九泉之下祝福你和汐妹。但如果,你不济死在战场上,也就只好自认倒霉,为我陪葬了。好歹还有汐妹为你守寡,有一堆女人为你守寡,有皇帝追思悼亡,你也值了!”
赵渥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怒气全发泄在蒙军身上,一时杀得蒙军不敢近身。一眼瞥见邺珩纵马意欲奔向蒙军主力聚集处,赵渥立刻弃了身边的蒙军,赶来挡住,口气不再凌厉,竟似哀求了:
“邺珩,别这样!你不想再见到你的汐妹了吗?她在临安等着我们大军凯旋,你不想看到她的笑容,看到她作词赞你吗?”
邺珩咬牙,神色决绝:
“不想!”
“那你的父母呢?你的姐妹们,你的驸马弟弟,还有你未出世的外甥,你都不想见了吗?”赵渥急喊。
邺珩将下唇咬出了血,大呼:
“不想!”
赵渥倒抽一口冷气,心寒透了。邺珩纵马扬鞭,冲过赵渥,奔入了蒙军之中。赵渥转身用尽了力气大叫:
“邺珩!邺珩——”
号角吹响,攻势发起。“轰!轰!”连声炮响,四面火光,邺珩的身影消失在弥漫的硝烟里。赵渥发了疯地大叫:
“邺珩——”
冷不防地,耳边“轰!”地一声巨响,炸药在赵渥不远处爆炸,一股热浪照面扑来,赵渥忙捂住头脸侧过身,逃已来不及,火力将他推出十丈开外,掉落了头盔,整个人没入汝水的白浪里。顿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两个字:完了!随即失去了意识。
士兵们拼命地喊着元帅,那渔翁老泪纵横地立马撑开渔船寻找赵渥。白浪滚滚,赵渥已然无影无踪。
当宋军一万军赶来增援的时候,早已来不及了。渔翁只救回了孟珙和几位副将,众人仍不懈地寻找着赵渥的下落。
赵渥跌入汝水,立刻随着流势被冲向下游。身体渐渐沉入水底,冰冷的水从他的七窍灌入体内,猛地呛咳了两声,他竟醒了过来。适才的爆炸如山崩地裂一般,瞬间夺去了他的意识,他只觉得头好像炸开了似的,浑身火烧一样地痛,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即刻落入水中,冰凉刺骨的水倒给了他良性的刺激,在夺去他的呼吸之前,他本能地呛醒了。
赵渥水性不错,生长在江南,使他与水亲如挚友。他摒住呼吸,四肢划动,惊喜地发现他的手脚都还在。拼着全身的力气,往光亮处游去。不知游了多久,浑身筋疲力尽,胸口憋得快要窒息,拼着最后一点意志,挣扎着继续游动。终于看见了河滩上的淤泥和枯黄的芦苇根,他欣喜激动不已,伸手去抓。在抓到芦根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救命稻草。借助那一点点力量,他上身猛地上仰,一瞬间头抬离了水面。鼻子感受到空气的气息,立刻张大了嘴巴疯狂地吸了口气,当清冷的带着草腥味的空气灌入他的肺脏时,他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双手死命地抓住芦苇,一点一点将身子往岸上挪,当他终于俯卧在岸边的田野上时,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量被抽走,他浑身一松,昏厥过去。
一对老农民夫妇救了赵渥,他们是汉人,见到赵渥身上穿的宋军铠甲,义不容辞地将他救回了家。赵渥三天后才醒来,身上痛得他生不如死,自己解开农夫为他换上的衣裤,发现侧身从腋下到小腿,一大片的烧伤,其余皮肤也是通红灼痛不已。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还算光滑,要不然回去可要吓着邺汐了。而当时护住脸的手臂也不能幸免,皮肤烧得皱成一团。
老夫妇俩自称有秘方专治烧伤烫伤,并每天采药替他医治。倒也奇了,很快伤口便不痛了,半个多月后结痂痊愈。还好,他伤得不重,又正好泡了凉水,对伤势愈合有利,所以没有影响到肢体功能,只是皮肤留了疤,难看些罢了。更庆幸的是,他那一张俊脸丝毫无损,穿上衣服便看不出来受过伤,唯右手手背上有一片红红的疤痕,皮肉纠结在一起,遮掩不住。
老夫妇俩挽留赵渥多住些日子养伤,赵渥实在想念邺汐,也怕众人以为他战死,将消息传回临安,她可怎么受得了这打击,于是急着要回南。再三谢过了老夫妇俩,赵渥只身回了临安,后来遣人送去了谢礼,拜为恩公。
思绪又回到了现实。
赵渥望着悲痛欲绝的邺珈,垂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能说啊!邺珩战死的真相,怎么能说给这小东西听呢?她那样敬爱自己的大哥,知道了真相会崩溃的。不能说的事还有很多,就连邺汐追问他身上烧伤的事,他也闭口不谈。他的女人,就该活在他的羽翼下无忧无虑,怎可让她们揪心?
死者已矣,生者永伤。邺珩的死,令太多人痛苦悲伤。相信就连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汐妹也在为他哀叹着。也许,他想要的就是她的哀叹。在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她一个眼神的心灰意冷之后,只要她的一声哀叹,仅此而已!而为了它,他竟可以狠心地放弃所有爱他的人。邺珩是个自私的人,他真的,太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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