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避众目登轮出海,受封赏借翎讽喻
一大清早,邺汐的小院里聚满了丫环,都以一种奇异的神情议论着什么。玲儿走近一听,才知道她们在说,昨晚见到了赵渥的鬼魂,越说越玄乎。众丫鬟不由得毛骨悚然,大白天的直打哆嗦。她们见到玲儿走来,便问她有没有看见。玲儿勾唇笑道:
“看见啦!一天来几十次呢,王爷哪舍得丢下我们小姐自己去投胎?”
此话一出,众丫鬟惊叫起来,都相互拥抱着,直嚷着不肯再服侍邺汐,连邺汐的卧室都不敢接近。
玲儿面无表情地转身,偷偷笑到肚肠打结。
拿着衣服清水等物来到邺汐的房门外,玲儿强忍住笑,叩门问道:
“小姐,日上三竿了,睡够了没有?”
正在床上与赵渥温存的邺汐听到玲儿的声音,“哎呀”了一声,直往被子里躲。赵渥笑眯了眼,扶她舒舒服服地躺下,掖好被子,然后起身下床穿衣服。
邺汐转头盯着他的挺拔背影,不由得想起昨夜的事,羞愧难当,又舍不得别开目光,只拿被子捂住脸,露出两只眼睛,眷恋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发觉不对劲,他的侧身竟有好大一片烧伤的疤痕,直延伸到小腿,连手臂也不能幸免。她不由得凝了眉,触目惊心,这么大的伤痕,她怎么才发现呢?而他为什么对她闭口不提?
赵渥穿好内衫,开了门。玲儿一脸坏笑地进屋,关好房门。赵渥问道:
“有人知道本王回来么?”
玲儿捂住嘴笑个不住,道:
“有,都以为闹鬼了!”
赵渥也笑起来。玲儿放下水盆,往床边走去,叫道:
“小姐?小姐!”
邺汐浑身一丝不挂,羞得无地自容,将被子蒙过头装睡。玲儿诧异:
“还睡着么?”
赵渥一脸痞笑,对玲儿道:
“你放下东西,先出去,她就醒了!”
玲儿顿悟,吐吐舌头,将手里的衣物放在床上,出去了。赵渥坐到床沿,翻开玲儿拿来的衣物,找出肚兜内衫,柔声唤邺汐道:
“水儿,宝贝,起床了!”
赵渥实在忍不住暴笑的冲动,玲儿竟细心到送肚兜进来,她一定知道昨晚那件早被撕坏,死无全尸。赵渥边笑边叫着邺汐,邺汐不动,赵渥钻进被窝呵她痒,邺汐又叫又笑又讨饶,实在被闹得无法,只好乖乖地翻身坐起,双臂护住胸口,背对赵渥。赵渥宠爱地笑着,拿过肚兜替她穿上,动作轻柔而温暖,从背后抱住她,低头在她香肩印下一吻:
“这么害羞做什么?本王不是第一次给你穿衣服了。”
邺汐转身诧异地看着他,赵渥忍不住轻啄她芳唇一口:
“你中暑昏迷那次,本王天天给你脱衣服、擦身子、穿衣服,你瞧,其实你早被本王看光了,这会儿连夫妻之实都有了,还羞什么呢?”赵渥越说越是痞笑。
邺汐羞恼欲死,红了脸皱眉把赵渥往外推。赵渥嬉笑着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柔声道:
“好了好了,不闹了,别着凉了!”
接下来是一阵暧昧的沉默。赵渥细细地一件一件为邺汐穿好衣服,时不时地目送秋波,嘴角的笑意更是藏也藏不住。半跪在床前,让她的脚踩在他膝上,为她穿上暖鞋。然后,满意地噙着笑欣赏自己的作品。
邺汐眷恋地看着他如水的双眸,竟失了神,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只穿了内衫“伺候”她到现在。握住他手掌,邺汐轻声道:
“快穿衣服吧,你会着凉的。”
赵渥反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心里知道她想温暖他,而实际却适得其反。
“我不冷,蔡州比临安可冷得多,习惯了。”
说到蔡州,邺汐凝了眉。那样恶劣的环境,艰苦的战事,九死一生的危险,他是怎样挺过来的?战死的消息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一大片疤痕,被烧伤的痕迹,看来他离战死也就一步之遥!虽然他不说,他总是笑着,但邺汐知道,那一定是一段惊心动魄,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忆。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邺汐幽幽地道。
赵渥见她一副心疼的样子,更是心花怒放,痞笑道:
“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
邺汐垂下头去不语,嘴角噙了一抹羞涩的笑。赵渥爱恋地轻抚她的秀发,忽然眼前一亮:
“来,本王给你梳头!”
说着搂了邺汐走到梳妆台前,将她按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象牙梳,轻轻地柔柔地梳理她长可及腰的秀发。凑上前,闭起眼睛,贪婪地嗅她的发香。转身蹲在她身前,无比认真地道:
“水儿,答应我,以后都要像现在这样,眷恋我,依赖我,永远!”
邺汐瞬间红了眼眶,一个只有三十岁生命的人,如何能给出“永远”的承诺?
赵渥心里一揪,才知道说错了话,伸手揽她入怀,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你会的,你会的,对吧?本王不会放开你!”
有时候,赵渥实在像个大孩子,顽皮点子一堆,叫人应接不暇。偷偷回王府,吓得众人以为闹鬼也就算了,他竟想趁着天下人都当他死了的机会,带邺汐溜出临安,好好地痛痛快快地玩它几日。邺汐是个多静少动的人,何况身体不耐寒热,自然大大摇头。赵渥说得天花乱坠,极力怂恿,玲儿也在一边添油加醋。几个回合下来,邺汐莫名其妙地被这两人拉了过去。
于是当晚,在玲儿的帮助下,赵渥带着邺汐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出了王府。
躺在摇晃的马车里,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天已大亮。邺汐睁开眼,伸手遮挡刺眼的阳光。赵渥坐在她身边,柔声道:
“醒了?”
邺汐看向赵渥,甜美一笑。赵渥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前,替她紧了紧狐皮长袍的领子,暖暖地拥着她:
“我们逃出临安了!”赵渥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让他显得更为活力逼人。邺汐被他的情绪感染,开心地笑着,回身拥抱他。
“想不想骑马?”赵渥又出了个新鲜主意,然后不等邺汐答应,他已叫停了马车,跳下车,将邺汐抱下地,吩咐车夫解下一匹马给他们。车夫惊道:
“这马没上鞍,不能骑呀!”
赵渥才不听他啰嗦,自己动手解了一匹马下来,又赏了些银两给车夫,道:
“没鞍怕什么?有笼头就行。就是那没笼头的野马,我也能驯得它服服帖帖。你驾着车慢慢跟在我们后头,我娘子累了可还要坐呢。”
车夫无法,只好照办。赵渥抱邺汐上马,没有马镫,赵渥撩起长袍飞身上马,坐在邺汐身后,拉住缰绳。那马儿不乐意地叫了两声,甩了甩身子。到底没上鞍,马背上极滑,邺汐吓得尖叫起来,双手紧紧抓住马的鬃毛。赵渥右手搂住邺汐身子,笑道:
“你这样抓它,它更不乐意了!放手,靠着我,没事的!”
邺汐闻言慢慢松手,缓缓直起身子向后靠去,靠进赵渥的胸膛,竟像靠着一堵墙般坚实安全。她不由得再次提醒自己,赵渥很高大,胸膛结实又宽阔,而他俊美清朗的外表常常会让人忽略掉这一点。
邺汐安心地笑了,赵渥搂紧她,叫了声:
“走喽!”轻轻一夹马腹,马儿散开四蹄奔跑在原野上。微风撩动邺汐的发丝,让她突然幸福得想流泪。
那日,两人一路游玩到了海边。站在码头上,迎着呼啸的海风,两人的心境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赵渥怕邺汐冻着,将她包成了一个粽子,令她动弹不得。赵渥充当坐驾,将她抱来抱去,根本不让她的脚沾地。
码头上停着一艘豪华巨轮,足有十丈长,三层楼高。邺汐钦慕地看着它,感到无比亲切。她出生在海边,虽不常出海,却也是从小与船打交道的。自从到了临安,就连海也见不到了,只有一个西湖,几条画舫,差得远了。
赵渥明白她的心思,笑问道:
“你出生的那条船,比这条如何?”
邺汐摇头道:
“可小得多了,根本没法比。我八岁那年,父亲迫于生计将它卖了,玲儿还哭了一场。”
赵渥揽住她,道:
“卖给谁了?我给你买回来。”
邺汐笑着摇头:
“算了,怕是早成一堆烂木头了!”
赵渥微笑不语,望着那艘巨轮,忽然眼前一亮:
“我们出海吧!”
邺汐一愣,赵渥指着那艘巨轮:
“就坐这条船!”
找来了船主,船主说那艘船是朝廷征用了要改造成战舰的,不肯出租。赵渥才不管他朝廷不朝廷,战舰不战舰,只要身边的美人高兴,摘星星都成。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当赵渥把价抬到上千时,船主沉默了。

两人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巨轮出了海,睡了一夜,次日凌晨起来看日出。
海面上浊浪翻滚,船身摇曳。天色昏暗,放眼望去,目所及处一片雾蒙蒙,天水相接,犹如浑沌未开。
赵渥搂着有些睡眼惺忪的邺汐站在甲板上,冬天的海风刮得人皮肤生疼,邺汐将脸埋进赵渥的胸膛避风,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东方天际的云层中射出一道红光,顿时染红了海面。云层如镶了金边一般,形状清晰可见。邺汐睁开眼,看到这差点错过的美景,兴奋得忘记了寒冷,叫道:
“快看,太阳出来了!”
赵渥宠爱地看着她的笑容,这女子,怕是很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赵渥有些许感动,更将她搂紧了些。
“要是有纸笔就好了,此情此景,我好想填词!”邺汐遗憾地说道。
赵渥捏了一下她的俏鼻,笑道:
“早想着了,天下第一才女,哪离得开文房四宝?作为天下第一才女的丈夫,我可要兼职做书童的!”说着,吩咐刚雇的小童将小桌和文房四宝抬上来。
邺汐不可思议地惊喜地看着他,高兴得真想跳起来亲他一口。不过赵渥早看穿了她的心思,自动将他的唇贴到她唇上。
邺汐走到书桌前,提笔蘸墨,赵渥双手压住被海风吹卷的纸。邺汐看了看初升的旭日,思索片刻,下笔写道:
“苏幕遮。浊浪排,飞云裁,寒水晕红,冉冉暮色开。借得仙舟游瀚海,神通难显,啸啸风浪骇。”
阕写完,下阕为成,邺汐咬了笔尖沉思。赵渥看着她可爱的样子,兀自笑着,用砚台压住纸,抽掉她手里的笔,握住她双手呵了口热气,塞入自己的衣襟内:
“小心冻僵了手!”
邺汐心中甜蜜,垂帘一笑。赵渥笑道:
“不如下阕,就让小生赵某来狗尾续貂吧!”
邺汐略带惊讶地看着他,眼里有些许期待,这么久以来还没见过赵渥填词呢,不知他功力如何。赵渥笑了笑,走至桌前,提笔接着写道:
“佳人倚,秀颜埋,三拜三愿,情痴终难改。三生石上镌刻定,捞月摘星,但博伊开怀。”
邺汐看他一字一句地写完,眼眶竟热了起来,她在他的心里,原来这样重要。
两人相视而笑,紧紧相拥。
玩了几日,两人启程回临安。赵渥打算进宫面圣,将他仍在人世的消息大白于天下。
这日,两人已至临安郊外,找了间客栈休息歇脚。连日来玩疯了,赵渥几次问起邺汐额头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都被她搪塞了过去。这次被问急了,眼看搪塞不过,邺汐垂了头,死不开口。赵渥只得叹了口气,暂时作罢。
将邺汐安顿在屋里歇息,赵渥兀自下楼来喝酒。坐了一会儿,竟意外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凝了眉,竖起耳朵听下去。原来是邻桌的人窃窃私语,在嚼他的舌根,赵渥听力极好,只听得一个说:
“那赵渥差点被戴了绿帽子,死不瞑目哟!”
另一个说压低嗓子,把食指贴在唇上,作了噤声的手势,道:
“嘘,别指名道姓的,小心招来无妄之灾!我说,这老大也太急色了些,老二一死,他的娇妻美妾迟早统统收编了归他的后宫,何必在这节骨眼上讨人骂呢?”
又一个说:
“这才女小八倒也难得,年纪轻轻的守寡,还肯守节,愣是把脑袋撞开了花,啧啧,不容易了!”
那第一个人坏笑了两声,道:
“那是老二人还没死透,她一时接受不了。憋她两年独守空帷,到时候,可就难说喽!女人嘛,嘿嘿,都那么回事儿!”
三人说着,都捂住嘴猥亵地偷笑起来。
老大是皇帝,老二是他,小八是邺汐,没错!赵渥听得差点把手里的酒杯捏碎,摔了杯子站起身,走到邻桌掀翻了桌子。三人莫名其妙,都破口大骂起来。赵渥转头就走。原来她的伤竟是这样来的,原来他的皇兄赵昀竟是禽兽不如的人!他又是愤怒,又是心痛,不由得圆睁了双眼,气得浑身发抖。枉他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为他出生入死,在外人面前拼命护着他,他竟等不及他死透便把手伸到他的心头肉身上,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渥一脸怒意地回到房间,邺汐早已入睡。他看着她平静美丽的睡颜,一瞬间心口揪痛不已,俯低身子轻轻吻她额头的伤口。这不是一个伤口,而是他赵渥的奇耻大辱!
躺在床上,搂紧了邺汐,赵渥一夜无眠。越想越是伤心,越想越是愤恨。他不懂自己有哪一点对不起他的皇兄,就算他手握兵权,但也是坚定地站在皇帝这一边的呀!难道他心里重如泰山的手足之情,在赵昀眼里竟是一文不值的吗?对,他知道他的皇兄好色,放着邺汐这个大美人在眼前不动心也难,大家都是男人,可以理解。可是,他作为他的亲弟弟,为了他战死沙场,他竟连一日的悲痛都没有,甚至连他的尸体都没见到,就急不可耐地摸上了她的床!就像刚才楼下那个酒徒说的,老二一死,她们迟早归他的后宫,何必急于一时,他作为皇帝,连这一点点礼仪廉耻都没有了吗?太令人心寒了,太令人崩溃了!
回到临安,赵渥直接进宫面圣,自然吓得皇帝和朝臣们说不出话来,赵昀的脸毫不含糊地绿了。半晌的惊愕过后,赵昀极其热情地下了龙椅拥抱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自己得到他的死讯时,是多么悲痛欲绝,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心中又是怎样狂喜,感激上苍。赵渥听得直想作呕。
赵昀当即下旨,加封赵渥为“嘉怀亲王,骁骑将军”,特准他使用明黄色装饰衣物和王府,加俸赐物就更不必说了。
一时间朝堂上站满了太监,各自拿着托盘站成一排,托盘里盛着各种钦赐宝物。珍珠、玛瑙、白玉、夜明珠、贡缎、丝绸…数不胜数。
皇帝站在赵渥跟前,如献宝似的一份一份地说与他听,以显示他对兄弟是多么的慷慨。赵渥踱着步子一份一份看过去,脸上带着一抹讥诮,直到走至最后一个太监跟前,他手上的托盘里,装的是天竺国的上等孔雀毛,颜色碧绿鲜亮,闪闪发光,夺人眼目。
“这是天竺国进贡的上等雀翎。”赵昀得意地说道。
赵渥冷笑,伸手抽出一根雀翎,抬头望了赵昀半晌,然后身子前倾贴近他耳边,悄声说道:
“皇兄赐臣弟这个,是让我缝在帽子上当装饰的么?”
皇帝一愣,片刻间明白过来,脸上红白交加,大冬天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讪笑着哑口无言。赵昀生性懦弱,何况赵渥手握兵权,脾气火爆,赵昀对他可不是一般的忌惮。赵渥要是造起反来,怕是不好收拾的。所以,赵昀在得知赵渥的死讯时,心中实则喜多于悲。可谁又想到,他竟然死里逃生,活着回来了!
赵渥冷冷地望着赵昀尴尬的脸,竟笑了出来,越笑越是大声。满朝文武看着这兄弟俩,也不知他们咬耳朵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赵渥将雀翎放回托盘内,跪地朗声谢恩道:
“多谢皇兄赏赐,皇兄的恩泽,臣弟定当铭记在心!”
一语双关,赵昀心里一紧,想起他手握重兵,顿时煞白了脸,赵渥却神情自若。
赵昀与赵渥兄弟俩从此再也没有了推心置腹的手足亲情,心生芥蒂。
自从见到赵渥生还之后,整个王府都喜气洋洋的,丫环们也都消了恐惧的心,直埋怨玲儿吓唬她们。玲儿得意地笑个不住。王妃虽脸上没有过多喜悦的神色,心里也是极其高兴的,作为王爷的正室,她时时提醒自己要端庄持重,所以获得了众人敬仰。耶律七夫人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她对赵渥很有信心,当噩耗传来的时候,她就压根不信赵渥会死。其他夫人们可就热闹了,哭的哭,笑的笑,病的病。邺珈的脸色矛盾得很,赵渥生还,她自然兴奋不已,可是父兄迟迟未归,心中又未免担忧。
赵渥可没心情跟她们闹,为着皇帝的事情闷闷不乐。二十多年手足情,一朝隔阂,实在可悲。不由得叹气,难道生在帝王家,必定是如此的么?他突然有些厌倦起自己的身份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