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歇洛克·福尔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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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偶遇
必须得说说我是怎么认识郭宜的。
那时假,我刚转到这所学校。也说不上是自卑还是矜持,我不想接近班里其他同学。在我眼里,他们是一个整体,三十八双眼睛好像老准备着刺探我的秘密。
这种隔阂在一星期里就土崩瓦解了。事情的起因是一张纸条,贴在食堂门外公告栏里的白纸条。
当时我捧着饭盒走出食堂,很是惊讶辣子鸡丁居然要八块钱一份。忽听一人喊到:“哇,三千七啦!”这嘶哑的声音和巨大的数字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本能的意思识到他是在说那个和爱情并称为两大祸水的东西。三千七啊,四百六十二点五份辣子鸡丁在脑海里盘旋。这个声音是来自公告栏前的一堆脑袋当中,所以我也挤了进去。
众脑袋原来都是在观赏许多白纸条,白纸条上分别写着:“黄金右脚,九百元。”“魔力戒指,一千二百元。”“泡美眉巧克力,一千元。”等等等等。其中标价最高的是“银牙,三千七百元。”
我喜出望外了。这儿的风俗竟和我原来那个学校一样,游戏装备是公开买卖的。生活在这里是多么幸福啊。我悄悄记下了那张纸条上的游戏帐号,然后嘿嘿地笑着走了。
我喜出望外了。这儿的风俗竟和我原来那个学校一样,游戏装备是公开买卖的。生活在这里是多么幸福啊。我悄悄记下了那张纸条上的游戏账号,然后嘿嘿地笑着走了。
晚饭后,我简直没有心思去自习室。可能是在新环境里发生的老故事令人激动吧,其实,这种情况我经历过不少次了,很简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多再请个公证人。熬到九点半的时候,我跑回了宿舍,洗漱之后(有些人说,真人MUD游戏迷们是不洗脸、不刷牙的,这是对我们的污蔑),躺到了床上。
每人的床头都有一根个人终端联接线,想用它的话,你得按月交钱。我把联接线拉出来,接在自己后脑的隐藏插座里。
好多人在迷上了网络真人游戏后,都会分不清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但我不是。我只当它是一场梦——惊险、刺激、快乐和无拘无束的梦。插好联接线,闭上眼睛,我就沉进梦里。
“布莱姆·斯托克站”,是以那个写了《Dracula》的作家命名的。顾名思义,它是个吸血鬼的游戏世界,而前几天它的注册用户刚刚突破了六百万。
想想看,你,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里却被人称做伯爵,称做Mymaster;被崇拜、被敬畏(当然也被憎恨),那是什么感觉呢?我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的阴云下,夜幕中,人人都怀着深深的恐惧,注视着高山顶上那座德寇勒的城堡,我的家。
在这六百万居民(我不愿意称他们为“用户”)当中,有平民,有骑士,有学者,有牧师,当然也有大量的吸血鬼。新来的菜鸟都是平民,他们要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是作吸血鬼,还是作骑士、学者或牧师。他们如果不能升级为这几种人之一,就只能继续作平民。这个阶层当然是吸血鬼的主要食物储备。我统计过,这里的吸血鬼已经有七万九千人,他们各自盘踞在某个阴暗隐蔽的城堡或者庄园里,防备着骑士和牧师的攻击,时而也去袭击对手。但是,德寇勒伯爵只有一个,就是我,我是他们的王。
觊觎这个宝座的人可不少,这次要购买“银牙”的家伙,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这件装备,可以使他免受银器、十字架和圣水的困扰,从而增大他爬上“布莱姆·斯托克世界”权力顶峰的可能性。‘拥有银牙的吸血鬼是牧师们的噩梦。
我进入游戏的地点是上次出来时的那家酒馆,里面大概坐着十几个人,我瞧了瞧他们,有两个牧师,一个骑士,不过微不足道。我必须进餐。拉过一个酒客,他猛烈地挣扎着,是个新手。我一笑,露出银色犬齿,我的头发在进来之后也变成了同样的颜色。骑士的剑“锵”地一声拔了出来,与此同时,两个牧师对我举起白银十字架,其他人尖叫着往外跑。我哈哈大笑,丢下那位倒霉鬼的尸体,飞出了酒馆。至于死者,他如果愿意回来的话,只好去重新注册了。而现实世界的那位“用户”,将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留着对狼、狗、蝙蝠等生物的噩梦般的恐惧。
飞到黑云笼罩下的城堡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我直接飞进大厅,落在椅子上。该做买卖了。城堡里的女仆上来伺候,我让她们邀请用那个账号的游戏者。不一会儿,他来了,伴随着雷声。这是个嘴巴鲜红、目光闪烁的大胖子,在女仆带领下,走进大厅,来到我的座位前。我请他坐下,然后让女仆们再去邀请一位公证人。
公证人来得要慢一些,因为有资格作公证人的游戏者很少,也许要从其他“站”请来。在等待的时候,我仔细打量着旁边这位买主。他很可能跟我同一学校,甚至是同一个系……我险些问他:“你是哪个系的?”但马上把话咽下去了。要知道,在游戏中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叫做
“露底”,这是每个游戏迷都尽量避免的事。他有可能是托人在学校的公告栏里张贴布告的。我想了想,说:“有人告诉我,你需要一对银牙。”
他笑了笑,眼神很诡秘,说:“我请人在好几所学校里贴了启事,你看见了?”
这家伙在试探我,我说:“不,是在酒馆里·听别人说的。”就因为这个问题,我对他的印象更坏了。
这时,公证人进来了。此人瘦削,高,神色严峻,手握烟斗,带着满身傲气和一个大鹰钩鼻子站在大厅里说:“你们两位,要我帮什么,忙?”
我觉得这个形象似曾相识,可是忘了在哪里
看到过,就问他:“你是从哪个站来的?”
“这不重要,不是想请我做公证吗?我有这个资格。”他说。这话不假,很明显地,他不属于布莱姆,斯托克站,而可以保留原有装备和形象跨越站点的人,肯定是——网警。·我指着那个胖子,对公证人说道:“这位先生想从我这里买一对银牙,价值三干七百元——‘那个世界’里的现金。”在游戏中,我们带着点轻蔑之情称现实世界为“那个世界”。
胖子点点头。我们说了自己的ID,公证人表示他记下来了。然后就是枯燥的转交手续,银牙给了他——当然我自己仍然保留着一对。而从梦中醒来后,不,当我从游戏中退出后,会发现自己的卡中多了三千七百元,如果对方不是骗子的话。
胖子哈哈大笑着从我的城堡大门中飞了出去,他那黑斗篷里面的鲜红绸缎在夜色中分外醒目。我想他是去试用新牙齿了,也许是去进攻一个牧师,谁知道呢。那位公证人冷冰冰地向我点了点头,忽然就消失了。这一手让我大吃一惊。
这个晚上真够充实的,我退出游戏。虽然我还有其他几个站点的账号,但是我没去玩。该睡了。拔下插头才发现,同宿舍的另外几个人都已经回来,静静地躺在床上。黑暗中传来平缓的呼吸声,夜沉如水。
第二天,我起晚了,没吃早饭就跑去上课。第一节课上完,坐在后排的一个男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周平,咱们到外面说两句话好吗?”我打量着他:挺高挺瘦,眼睛特别黑。我知道他叫郭宣,可从来没认真接触过。他努了努嘴,我跟他一起走出教室。
在没人的走廊,郭宣拿出一叠钞票,放在我手里。我吃了一惊,问他:“这是什么?”
他笑着说:“是罪恶之源啊。三千七,你数数看。”
我指着他说:“噢,噢,你就是那个……”
郭宣说:“你猜错了,我不是那个胖吸血鬼。我是公证人。”
看见我迷惑的模样,他说:“现在你去查查自己的卡,就知道那个家伙没把钱转进去。他不老实,当时我就怀疑了。”
我被弄昏了,摸着头说:“可是,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含笑说道,“我不是一般人哪,别告诉别人。昨天夜里,我找到那家伙,叫他吐出钱来,现在交给你了。”
我惊佩不已,说:“这么快……你一晚上就能找到他?”
“他当然也是咱们学校里的。”郭宣说,
“无论谁在真人MUD里,都会露出真实自我的蛛丝马迹,很容易找到的。”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我觉得那很难,所以更吃惊了。
接下来我很俗地说:“你看,你帮我拿回了钱,我应该给你一点……”
他笑着说:“给我多少?百分之十?”我脸上发热,他又说:“要是靠这个来挣钱的话,我会累死的。你收好吧。”无论如何,他帮了我这个忙,我非常感激。而且,像这样的人是很难遇到的,我对他充满了好奇心。
两个在NUD中相识的陌生玩家,又在真实生活中碰面,我们称这种情形为“偶遇”,是很少有的。而郭宣和我的情形就更罕见——我们是同班同学。他把钱交给我以后,问我为什么要去作吸血鬼。我说是因为好玩。他默默地摇头,好像对此不以为然。后来,他说:“在网上,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可是作为朋友,我劝你别玩那种游戏。我见得多了……”
我瞪着眼睛,不知道在虚拟世界里假装一个吸血鬼有什么不妥。他说:“你会渐渐习惯的,然后就渐渐上瘾,最后忘记真实跟虚拟的界限。我看到过在网上扮演窃贼的人,溜进别人的宿舍去偷东西……大侦探埃居尔·波洛曾经说:切勿把你的心灵向着邪恶打开。”他恳切地盯进我的眼睛里面,说,“如果你打开了,邪恶就会来临。”
我的心跳了跳,问他:“你喜欢侦探小说吗?”
他神秘地笑着:“不止喜欢——我自己就是个侦探。”
这时,上课铃响了,他见我还有问题要问,
就说:“下午再聊。”我跟着他跑进了教室。
郭宣不像一个吹牛的人,所以,我相信他真是个侦探——一个业余的,专门替女同学寻找丢失的作业本的小侦探。下午六点,我端着自己的辣子鸡丁到了他的宿舍。校园一角,绿树掩映当中有一座出租宿舍楼,郭宜的房间在一层,屋子挺大,靠墙摆着一排高大的书架,里面塞满了书。房间里有浴室,窗外一大丛丁香树在初夏的傍晚散发着芬芳。曾几何时,学校也市侩起来,好房间都要出租。像这样的宿舍,一般学生根本租不起。
郭宣好像有不少话要说。等我吃完饭,他就开始了关于世道人心和技术与人性的感慨。总而言之,是劝我不要再去那个吸血鬼的世界里满足阴暗的心理需求。
我说:“什么是阴暗的心理需求?”
他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当吸血鬼?一开始只是为了好玩,可是你在那儿越来越出名,现在已经是那个世界的统治者。你回到现实当中,是不是感觉有些失落?”
“没有。”我说,“一点儿不失落。我刚刚利用在那儿的特权,挣了三千七百块钱。现金哪!”
显然,他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因为我从他眼睛里看见了那么一点诧异。他说:“你这是说真话?好多人都被真人MUD给吞进去了。他们先是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后来就干脆否认有个真实的世界。你……你每次退出来的时候,不觉得恋恋不舍?不讨厌我们这个世界吗?”
我回答他:“不,我不觉得。在那儿我是个大人物,可回来以后,我还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好像发现了怪物似的,把我看了一分多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说:“咱们做个实验,怎么样?”
我想看看那张纸,郭宣却把它反面冲上搁在桌上,说:“别急。等一下我让你看——只能看三十秒,然后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我说好。他把纸翻过来放在我面前。
原来那是幅画:草地上有两个小孩在玩耍,他们拿着气球、牵着狗。郭宣等了一会儿,说:
“时间到了!”就把画拿回去。我还想再看,他笑着把它放回抽屉里。
“不是毕加索,或者修拉……我不知道是谁画的!”我主动说,“对画,我没有研究。”
郭宣说:“我不问这个。第一个问题:画面上有几只狗,三只还是四只?”
我回想了一下,看了看他,迟疑地说:“我记得只有两只吧?”
“肯定地说,有几只?”他瞪着大眼问。
“两只。”我断定是他自己记错了。
“第二个问题:小孩拿的气球是浅绿色还是淡紫色?”
我被他搞糊涂了,他的记忆力这么差吗?我说:“都不是……是蓝色啊。”
“恭喜你答对了。第三问:那个小女孩穿的是短裤还是短裙?快回答!”
这时候,我已经肯定他是在蒙我,所以我说:“别闹了。根本没有小女孩,两个都是男孩。”
他笑起来,然而还不甘心。他要继续做测验。
对这么个人,你没办法。所以我胡里胡涂地被他推到书架对面的墙边,而且像罚站一样面壁而立。
“好,闭上眼睛!”他在后面说。
我闭上了眼睛。
“平静地呼吸……缓慢地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体的感觉上来……”他像个催眠师一样低沉、缓慢地说。我忍不住笑:“你丫到底要干什么?”
“别说话!”他又说,“就这样呼吸……呼吸……”他的声音更柔和,更有说服性了。
我按他说的呼吸着。
“好啦。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前后摇晃?”
“没有。”我断然说。
他等了一会儿,说:“不是明显摇晃,是微微有一点,就是这样,微微地前后摇晃……嗯,有没有?”
“没有。”
“你要集中注意力,体会自己的感觉!好,有没有摇晃?”
“没有。”
“你像牛一样倔。好了,过来吧。”他让我坐到桌前。
我说:“这个测验有什么用呢?”
“还没做完。”他又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两个圆圈,一个圆圈中间写着“12”,圆周线要细些;而另一个中间写着“14”,圆周线要粗点。他问我:“这两个圆哪一个大些?”
我看了一会儿。说实在的,它们即便有大小之分,也肯定是极细微的。我说:“一样大。”
“真的一样大吗?”郭宜边问边看着我,嘴边有点笑意,好像很盼望我最后的回答。
“确实一样大。”
他站了起来,攥着那张纸下意识地揉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这样的人太少见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尤其是在现在的世界大趋势里……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受MUD游戏的影响了……”
他忽然坐在我旁边,恳切地说:“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好不好?不用你交房租。”
我可没想到有这样的事。我说:“别逗了,为什么?”
他说:“我需要你这么个帮手。你具备一种我没有的素质——非常理智、非常现实,几乎不受暗示。这种素质在工作当中是很重要的。”
“什么工作?”
他摆了摆手:“我的工作,你不必多问。我缺少你这种素质,所以,我希望……”
因为他的神情那么迫切,而且我也不愿意再在六人一间的宿舍里挤下去了。所以,我点头同意。他非常高兴。
就这样,我和郭宣成了室友。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会使我的生活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二、歇洛克·福尔摩斯
郭宣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虽然他平时总是独来独往,说话不多。跟他住在一间宿舍里之后,我很想了解一个“侦探”的工作内容;还有,我对他那次在虚拟世界中的表现也很好奇。但是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他只是跟我说:“我有弱点——不像你那么理智。我从‘那里’出来之后,有可能会丧失冷静。如果你发现了,就马上警告我,让我清醒过来!打耳光也行,拧大腿也行。千万——千万别忘记。”他的表情很严肃,我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在我看来,郭宜的生活没什么规律。除了上课按时之外,他每天起床、入睡的时间都随自己高兴。有时他半夜才回来,翻弄书架的声音惊醒了我,他抱歉地低声说:“没事,你睡吧。”然后就坐在小台灯底下看书看到早晨。我肯定他是非常聪明的,因为即便过着这种令人捉摸不定的生活,他的成绩却一直很好——除了政治经济学之外。政治不好是他的传统,数学也只能说凑合。
郭宜平时并不习惯于锻炼,而是喜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盘腿坐在椅子里,两手指尖对抵着想问题。但是,他却喜欢在夜里走出户外。有一天夜里大雨滂沱,郭宜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我不敢睡,恐怕等他回来之后,他的脸或大腿有被打、被拧的需求。
暴雨中的夏夜,室外像秋天一样冷,可是屋里却又闷又热。我把窗户全打开,让水雾和风一起吹了进来。这时候,郭宣像个鬼似的回来了。

他全身上下裹在深蓝色的雨衣里,雨衣在灯下闪出刺眼的反光。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把一个黑色塑料袋丢在地下,他打开了书架下面的柜门,拿出一个盖上印有红色十字的白盒子。我知道那是他的药盒。郭宣这个人有整洁和条理分明的优点。
他脱了雨衣,手腕上流着血。我赶忙蹲下帮他用酒精处理伤口,上药包扎。他还是高兴地笑着。包好伤,他打开塑料袋,让我看里面的东西。
“这都是什么呀?”我嘀咕着,看他一样一样地把那些杂物拿出来。
一个鼠标垫,一瓶黑糊糊的烂泥,一把小刀,一张白色卡片——我没有看清上面的字,好像是个人名,下边写着什么膜炎,最后是——裹在保鲜膜里的一根手指!
我情不自禁地望向郭宣的手,他笑着把双手都举起来:“不是我的手指头!”一边说,一边将那些东西都收回袋子里,“是个简单的案子,可是费了我三天时间!今天晚上我跑了好几个地方,真累死了。”
我看着他受伤的地方,有点不满地问:“你
不是说需要我作帮手吗?怎么一个人去呢?”
他满不在乎地说:“这种事还不用你帮忙!”
见我脸色不悦,他又低声加了一句,“你是个战略储备人才……”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郭宣早已起床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向窗外望着,嘴里嘀嘀咕咕。我坐起来跟他一起望,我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宿舍楼前,车旁边有一个矮瘦的老头,还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郭宣拿起昨夜那个黑塑料袋,开门出去。我在窗户里面看着,看见他走到那老人面前。他们说着什么话,但一句也听不到。郭宣把袋子交给老人。老人伸出手来仿佛要和他握手,但郭宣没有理会,转身走了。那两个人依然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进楼门,才上车离去。
从那次起,我更加注意郭宣的举动。但他在后来的几天中完全变成了一个模范学生,早起早睡,没再提起任何关于这“案子”的事。实际上,我后来也一直没搞清楚这个依靠鼠标垫、烂泥、小刀、医院登记卡和一根被切的手指头破了的案子是什么世纪奇案。
不过,这几天里,他每夜都要上网。接上个人终端联接线后,他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但那并不是睡眠,而是把自己的大脑跟其他千千万万个人的大脑联在一起,体会虚拟世界的光怪陆离与梦幻**。我无从知道他是在哪一个“站”中做游戏,但从他劝告我的话来看,他一定是在游戏里扮演正义的角色。
有时我也像他一样上网去玩,有的时候,我坐在桌前做功课,偶尔瞧瞧他的表情,想象他在
“那里”干什么,很有意思。但是他往往会突然睁开眼睛,吓我一跳。
我真正成为郭宣的助手,就是在这样一个夜里。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双眼大睁,看着某个虚无的目标。他的神情是那么激动,我想起从前他嘱咐我的话,就冲过去拔掉他的终端联接线,大声说:“郭宣!你怎么了?”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嘴里低声念着:“莫利亚蒂……”
我抓住他的肩膀摇了摇,他终于平静下来,看了我一眼,说:“莫利亚蒂教授越狱了!”
我以为他还是没有回到现实中来。我说:
“谁?莫什么教授?在哪儿越狱的?东北?”
“莫利亚蒂。”郭宣从床上起来,走到屋角的小冰箱那儿,拿出一罐饮料。他喝了几口说,
“你可能没看过那本书,太老了。”
“我当然看过!”我觉得郭宣把我瞧低了,
“福尔摩斯探案。莫利亚蒂教授,伦敦犯罪集团的头子。我知道。”
他瞧瞧我:“哦。他是我的对头。”
我身上发毛,以为他青春期梦游呢。我说:
“郭宣……喂!你,是,郭,宣!”
“不用这么紧张!”他摆摆手,“我跟你说正经的。这次得你帮忙了,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我想也没想。
他说:“行,第一次要我领你进去,申请一个ID。把你的个人终端号码告诉我。”
每人脑袋上的终端插座都有个号码。我把自己的号码告诉了他。他躺上床,说:“上网D巴。”
我爬到自己床上躺好,接上联接线,莫名其妙地有点激动。灯关了,我听见郭宣小声说了句奇怪的话:“华生,我们走。”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几乎停止了呼吸。
刚刚进入网络,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走廊里。郭宣在我旁边,肯定是他直接领我到这儿来的。
“这是哪儿?”我问他。
他低声说:“网警中心站。别多说话,跟着我走就行了。”
我真的激动起来。这就是网络警察的大本营,这个虚拟空间建立在网警中心的服务器上,据说黑客极难进入。这儿的数据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比钱存在人民银行总部还安全。
郭宣在前,我在后,我们通过了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纯白色的房间里。这儿坐着几个人,好像跟他都挺熟。
“你带谁来啦?”一个女孩子问。
郭宣说:“我的朋友。给他登个记吧。”
“在阿瑟·柯南道尔站?”那女孩问。
“对。”
“登记什么名字?”
“华生医生。”
“喔!”房间里响起一片小声的怪叫,“你找到助手了?”
这些人一边叫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我挺尴尬,只好冲他们微笑。
郭宣说:“别逗他,赶快登记。”
我在网警中心注了册,我可以凭网警助手的身份进入虚拟世界。这真让人高兴。
“好啦!你们进去吧。把腿摔断,菜鸟!”女孩笑着说。我跟在郭宣后面穿过房间,出了门才反应过来,最后那句吉祥话是冲我说的。
门外是一片白光,眼睛被晃得睁不开。走了一会儿才进入正常光线下。我一侧头,发现郭宣不见了,旁边是个瘦削、冷峻、长着鹰钩鼻的高个子,就是那天给我们作公证的人。
我终于想起这个形象的出处:“喂!你自己扮出来的?是福尔摩斯?”
郭宣笑笑:“瞧瞧你吧。”
我变得很结实,身上穿着深蓝色衣服和短披风,看不见自己的脸,不过用手一摸,我摸到了上唇的小胡子。郭宣说:“我帮你设计的形象,华生。”
我们还是在长廊里走着,对面一个矮胖小老头慢慢地晃过来,他头顶秃了,穿着长袍。他冲郭宣说:“你好啊,歇洛克!”
“你好,布朗神父。”郭宣有礼貌地站住。
小老头说:“我听说那个人越狱了,你是去……”
“对,我是去……”
布朗神父点点头,默默地走过去了。
我压低了声音问:“他就是……啊?”
“对,”福尔摩斯,不,郭宣微笑着说,
“他就是那个布朗神父,三大名侦探之一。”
这里似乎聚集着很多大牌人物。
走廊两侧有不少紧闭的门。郭宣带着我走到一扇门前,伸手一推就推开了。
“这是我私人的地方,我们可以从这儿跳到柯南道尔站。”他说着领我进去。
里面是一套大房子,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我们是站在客厅里,有两道楼梯通往楼上。我向窗外望了一眼——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远处有一些小丘陵。这可能是郭宣给自己设计的虚拟家园。
郭宣已经进入角色了,他在前面直接走进书房:“华生!来。”
我随着他过去,坐在沙发里面。他跷起瘦长的腿,把十根手指的指尖顶在一起:“我跟你谈谈莫利亚蒂教授。你从原著小说里已经了解了一些。但是我告诉你,‘这一个’莫利亚蒂教授比小说里面的更狡猾,更危险。近一年来,他在这里呼风唤雨,利用各种身份在虚拟世界为非作歹。对,你说得对,这是游戏。不过你听我说:在一个MUD侦探游戏里,确实必须有人扮演罪犯;可是,大多数人犯的都是偷窃、诈骗、抢劫,最多是绑架罪。即便是在虚拟世界里,要犯谋杀罪也必须得有特殊的心理素质:要么是真正的恶棍,要么是疯子。
莫利亚蒂教授经常谋杀——他有瘾。一年里他犯了四十多起谋杀罪。这是个在网络里发泄暴力**的疯子。我没有见过真实的他,也许他在现实中是个老实巴脚的小职员,他阴暗的心理需求只能在网上满足。”
“在虚拟世界被杀的人,只不过是ID不能用了而已。”我提醒他,“一个人把犯罪**在网上发泄掉,可以稳定他的心理。”
郭宣挥手打断了我:“我一直不同意这种说法!这里不仅可以‘发泄’犯罪**,而且还在
‘培养’,在放大这种**。现实中人们受法律的约束,而网上的自由使他的**越来越强……你懂吗?还有,在这里被莫利亚蒂害死的人,现实中不像你说的那么幸运。我见过一个被害者,他‘死’过之后就心理失常了。”
“为什么?”我问。
他停了一会儿说:“我请你当助手,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莫利亚蒂不同于普通的网上罪犯,他善于催眠。”
我吃了一惊:“在网络里催眠?”
“对。他有时候对被害人施以催眠术,使他们退出游戏后心理失常。”
“可是,可是,”我说,“催眠这手早就过时了。而且人在虚拟世界里应该不容易被催眠的。”
他摇摇头:“你说错了。催眠虽说已经有了一百多年历史,但是依然很盛行。而且,在进入真人MUD以后,大脑经常处在阿尔法波状态下,
比平时更容易被催眠。只不过能够透过网络施行催眠术的人非常少。莫利亚蒂最危险的地方就在于此,他很擅长这一手,刚开始的时候好像在摸索,后来技术越来越熟练。上次逮捕他的时候,我差一点中了他的暗示。所以,我一直在找你这样不受暗示的人。”
“你刚才说……他又越狱了?”我有些担心。
“游戏里的监狱,只能把罪犯的ID锁住。”他解释说,“比如你是个被逮捕的罪犯,我们把你关押在监狱里,那么,你每次用这个IO进入游戏,都会发现自己还在监狱里面,直到被释放为止。这本来是游戏里的一种设置,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它居然起到了心理监牢的作用。可能它象征性地把人的潜意识里有犯罪倾向的一面压抑了。莫利亚蒂教授进监狱时说,他迟早会出来的。他宁愿被关押,也不肯重新申请一个ID回来。他把这座监狱看作对他智力的挑战。现在,他逃出来了。”
我说:“可是,网警可以凭任何人的ID找到……”
郭宣摇头:“他越狱以后,很可能就不用原来的ID了。因为他已经战胜了监狱的挑战,他满足了。现在,柯南道尔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莫利亚蒂教授。他会在虚拟的十九世纪大伦敦继续作恶。”
“如果抓住他本人呢?通过IP地址找到他……”
郭宣说:“他用某种程序干扰了我们,找不到他的IP。”说完这句话,他又淡漠地笑笑,“何况……你看我像利用网警特权破案的人么?”
正说到这儿,房间里响起了急促的铃声。郭宣站起来:“有人报案了。咱们走吧!”
我加快脚步跟着他,来到书房后面的一间小屋。这屋子十分奇特,里面的墙壁上排了十多扇门,每扇门上标着:“贝克街221号”、“苏格兰场”、“码头”、“车站”等等地名。郭宣拉开“贝克街221号”的门,把我推进去。然后他自己也跟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上。
我站在一间古朴、干净但微显杂乱的起居室里,回头一看,刚才进来时的那扇门已经消失了,只剩光光的墙壁。
郭宣已经向站在窗边的客人走去:“雷斯垂德!”
“福尔摩斯先生!”那个穿古代英国警察制服的瘦小男人伸出手来,“他又杀了个人。”
“肯定是他?”
“我猜是,好久没有谋杀案了。”警察急匆匆地说,“咱们现在就去现场吧!”
“华生,一起去。”郭宣把我的胳膊一拉。我随着他们下楼,上了门口的马车。
路上,雷斯垂德说了案情。现实中的他,可能真是个英国人,他说话的方式很奇怪。各个MUD站点都对全世界开放,所以说任何语言的游戏者都有。但是服务器上的智能语言系统,可以把所有对话者的语言自动翻译,变成对方能听懂的话。
车轮声停下来。我们已到了现场。
死者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士,双眼圆睁横躺在地,身体周围都是已经于了的血迹。几个警察围在四周,奇怪的是还有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
雷斯垂德指着小男孩说:“他是最早的一个目击者。”
郭宣没有说话,低头查看着尸体和周围的地面。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个男孩:“你看到了什么?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先……先生……”男孩紧张地瞪着眼,“我……在这里和他们玩球,这位女士跳下来,他们都跑了……”
一个警察解释道:“他在和小朋友们赛球,他还是个队长呢。”
郭宣蹲下来,说:“喔,你的脸红通通的,真是个好孩子。你看见这位女士跳下来的?”
男孩吞咽了一下:“嗯……是。她从这楼上跳下来,摔在这里。他们一下子都跑了。我喊人,很多人过来,警察先生也过来。他们不让我走……”
“会让你走的。”郭宣说,“这位女士跳下来的时候,你还看见楼上有其他人吗?”
男孩摇头。
“她在跳之前喊了什么话吗?”
“没有,我听见她叫了一声,可那时候她已经跳了。”
一个年轻警察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搜查了这座楼,楼上没有人。除非杀人犯在警察赶到、并且围住楼房之前逃跑,否则,这位女士就是自己跳下来的。”
“谁会上网来表演自杀?”郭宣摇着头,
“查出死者身份了吗?”
雷斯垂德说:“她是个教师,级别很低——她才注册不久。”
在“阿瑟·柯南道尔站”这样的探案世界里,每一个游戏者都要在侦探、警察、普通人或罪犯中选择一种身份。每一种身份都可以升级。操各种职业的“普通人”如果在这里生活很久而又可以避免罪犯的侵扰,也能升到很高的级SL
“找到她上网的IP地址了吗?”
“找到了,在美国。”雷斯垂德回答。可见他也是一个网警,网警可以锁定普通用户的IP。
郭宣沉吟着。那个男孩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仰脸望着他,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发呆。郭宣看看雷斯垂德:“让这个男孩走吧?”
雷斯垂德在男孩脑袋上拍了一下,给了他一枚硬币。男孩高兴得伸伸舌头。在这个站里,伦敦警长发的奖金是可以帮助人升级的,效用仅次于福尔摩斯本人的奖赏,及英女王颁发的勋章。
男孩子把钱放进衣袋,撒腿跑掉了。我们望着他的红头发,几秒钟后,他消失在街拐角。
郭宣突然喊:“追上他!快,把他抓住!”
警察们愣住了,雷斯垂德指着两个警察:
“赶快去追,快去!”他虽然不明白郭宣的用意,但歇洛克·福尔摩斯是不会错的。
两个警察冲过去了。郭宣指着脚下那男孩刚才一直站着的地方说:“他留了信给我。”
我们一起蹲下来看。字迹很小,掩藏在男孩的一对脚印里面。左边是一个花体的“M”,右边写着:“我的歇洛克,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以后还会有的。”
“M是莫利亚蒂的标记。我想你手下的人追不上他了。”郭宣说。
“那个男孩……”雷斯垂德追悔莫及地说。
郭宣颇为平静:“他就是莫利亚蒂本人。”
退出游戏后,郭宣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灯,表情很严肃。这个感情强烈的家伙,还没从福尔摩斯的感觉里恢复过来。
我们俩在各自的床上相对而坐。郭宣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件东西,我的天,居然是个陶土制的烟斗。他默默地把玩着那件道具。我说:“别太认真了。你不是福尔摩斯。现在咱们回到现实中来,想想下礼拜的政治考试吧!”
他慢慢地说:“不管在哪里,正义总是正义。”说完他关了灯,在黑暗中躺下。
屋子里非常安静。我睁着眼睛呆了一会儿,问他:“郭宣,那个小男孩真是莫利亚蒂吗?他的胆子真大。”
“当然是他。”郭宣在对面回答,“他要留下来看看我的反应。我们是老对手了。”
“他为什么单单找你的碴儿?为什么管你叫‘我的歇洛克’?”
郭宣静了一阵,才说:“柯南道尔站里,有数不清的罪犯和侦探。可是只有一个莫利亚蒂。”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低声说:“也只有一个福尔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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