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进京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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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那年七月,卢晓晨从花县师范毕业了。二零零二年,毕业等于失业对花县的毕业生来讲同样适用,特别是像卢晓晨这样既无特长又无门路的初出校门的中专生来说,前途可谓毫无亮色。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父母在得知县里不再负责分配以后,心痛愤怒和无奈全都到了极点,三年前满怀希望和信心押的宝在最后一刻变成了一次霸王性地**。由于无处伸冤,诅咒和控诉完毕,他们积极采取措施,动用所有关系来攀附关系,不惜低声下气讨好那些与教育口沾边的人,也不管他们到底能不能帮上自己的儿子。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在县城给卢晓晨找个教师的工作,然后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平平淡淡了却一生。
卢晓晨可不这么想,得知学校不再负责分配以后,他着实松了一口气。那一刻的兴奋是无法形容的,像一只在牢笼中关了三年的小鸟,他终于能够展翅高飞了。他希望自己的未来不是安排好的,他渴望依靠自己的力量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因此在父母为他的工作前前后后跑断腿时,他却安枕无忧地畅想着未来,对父母的操劳不闻不问,就好像他们办的事儿与自己毫不相关。
他很厌恶父母到处求人送礼的行为,对此不屑一顾,所以总是反其道而行之。有一次父亲让他到一个提前联系好的学校去看看,还临阵磨枪地教给他如何见风使舵曲意逢迎。他带着一堆没吃过的“好东西”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来到花县最北面的群山之中,雾霭笼罩,溪水潺潺,青草满山。他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贪婪地呼吸着山中带着草香的空气,一时竟然到了忘我的境界。远处是一座横跨水库的铁路桥,有火车迅速地穿过,金属的撞击声响彻山谷。看着向远方无限延伸的铁轨,他知道自己的未来一定不在这里。年轻是资本,梦想是动力,他要不断探索未知的旅程,就算一无所有,只剩下思想那也是财富。自负的人有永远的信心,除了自己,不能迷信和依靠任何人。如此思考着,他报销掉那些能够直接入口的好东西,捱到傍晚才回家。
父亲见他很晚才到家,以为谈得深入终于有门了,便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他懒懒地说,我没去。然后拿出那袋不能直接入口的核桃粉说,这个咱们自家吃吧,给他们怪可惜的。父亲先是一怔,紧接着怒目圆睁,扬起巴掌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败家子,你滚吧,滚!滚得越远越好!齿锋划破了嘴里子,卢晓晨皱皱眉头,他瞥见了父亲眼中的绝望和激愤,心头一酸,调头跑出了大门。百米冲刺卢晓晨也没跑这么快过,耳畔呼呼生风,暮色中的村舍、树木和人影以闪电的速度剪辑而过。眼中的泪水打着转转,他告诉自己不要让它们流下来,现在还不是流泪的时候,现在需要的是痛定思痛,振作精神,做出样儿来给父母和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瞧瞧。想着父亲含着鄙夷的眼神,内心一阵钝痛,他知道父亲是嫌儿子不争气,是恨铁不成钢。可是父亲不明白铁的命运并不是一定要炼成钢,个人有个人的造化,父亲为什么就是不能理解儿子的心情,对儿子多一点谅解和包容,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非要闹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呢?卢晓晨明白不该恨父亲,如果说他对父亲还有一份尊重的话那是因为他是自己的父亲,否则他大可不必当回事儿,完全能像对待旁人那般不予理睬。他骄傲而又悲壮地认为:自己迟早会一鸣惊人,凡是伟大的人在一鸣惊人之前必先忍受心灵的种种折磨。
几天后,卢晓晨三顾京城,三次皆以还家告终。
初次来北京时,由于心理和实际行动上都没有任何准备,出了站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更不清楚找工作应该从何入手。结果弄得和旅游差不多,转了向往已久的**故宫颐和园后,身上已所剩无几。于是打道回府,备足盘缠,卷土重来。这一次虽然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广告面试了几个,不过都是些服务生发传单保安之类没前途的工作。他看不上的,他的骨子里是有一份清高的。他母亲也说宁可在家扛锄头卖红薯也不丢那份人去。事实上她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她和卢晓晨的父亲都希望能把独子留在身边,再过几年也到了成家的年龄,贫富无所谓,在乎的是安稳。

前两次的无功而返并没有令卢晓晨退缩,第三次走在熟悉的北京站时他给自己立下了军令状。铁了心要落在这个城市,哪怕死也要死在这儿,犟劲一上来他感觉自己像头驴。再找工作,暂时放下了架子,盘算着先找一个能够凑合着活下去的就行,然后时刻准备着迎接新的机遇。至于什么机遇,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要比闷在家里强得多。孰料还没等他找到能够糊口的工作,却遭遇了生平第一次打劫。那是在左家庄附近,当然这是他后来在北京混熟以后才了解到的确切地名。差不多是晚上八点多钟了,暮色四合。他去一家洗浴中心应聘,到了才得知管事的不在,他无奈的往回挪动脚步。这片儿本来就偏僻,地下通道里空荡荡黑洞洞,微弱的灯光让人怀疑它的存在,根本没注意到出口附近的几个黑影,累了一天,他提不起那个戒心。事情发生得很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耳光,且被踹倒在地,三四个人将其围在墙角。脸上火辣辣的灼痛,寒光闪过,一把刀贴在脸上,除了内心的恐惧,脸上却很享受铁器的冰凉。他们警告他别出声,小命儿重要,同时翻遍他的背包。衣服、半瓶矿泉水、报纸还有几个母亲洗好的苹果先后掉在地上,他听见了果肉崩裂的痛苦喊叫。劫匪在毕业证的夹层里翻到了214块零两毛钱,拿到钱便像受惊的老鼠一样散开,瞬间了无踪影。卢晓晨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铁着脸收拾散落在地的东西。毕业证里一分钱都没剩,两毛钱也被卷走了。他感到嗓子眼痒痒的热热的难受,本想大喝一声,不过传入耳中的分明是自己压制的哭泣声。
以失败告终的北京之行大大挫伤了卢晓晨的雄心壮志,但他并未就此认输。他颇为阿Q地认为人有时候就得能屈能伸,暂时的屈尊没什么大不了,直着走不行就来弯的,反正这是一个以结果论英雄的时代。回来以后,他再也不提去北京的茬儿,起码在家人面前表现出了低头认命的模样,但这时父母能想到的关系也几乎都用尽了,一时间仿佛走投无路,只能听天由命。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眼看就要开学了,同学中有的早已找好了岗位,有的也像卢晓晨一样悬着心伺机等候,比如钱伟。那天,钱伟给卢晓晨打了电话,询问他的工作情况。卢晓晨嗫嚅着如实相告,钱伟稍稍安慰他几句说,急也没用,我现在也找不着,你要是看到哪有招聘的就跟我打个招呼,我看见肯定忘不了你,咱哥俩同进退。挂掉电话,卢晓晨心底一片空虚,他仿佛看到曾经的梦想犹如五彩斑斓的氢气球飞上了天,离他越来越远,气球最终都将破灭,可是到底它们怎样破灭,落到什么地方他都没有权利和机会去想象。没有眼泪,哭的情绪从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儿渐渐升腾,仿佛屡屡迷香叫他不知所措,叫他捶胸顿足。他在等待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掌握在别人手中,虽然不至于遥遥无期,却也没有准时候,就像望着夏夜的天空等待流星差不多,它的光芒总让你措手不及,你的许愿总是无法避免的晚上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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