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麾战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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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摩的眼里浮动着星辰般微弱的光,身体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内里的黑色光芒隐约闪烁,似乎想趁着他如今的衰弱,取得对这个躯体的控制权。有金色的符咒贴在创口上,压制着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缝,那些符咒写在连绵不断的长条金纸上,一圈一圈裹住他的身体,仿佛把他连着身体里的那蠢蠢欲动的东西一起封印。
阿诺,阿诺……是否,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便不能摆脱你?整个一生里,你都是缠绕着我的噩梦,令我无比的厌恶自己——但这一切,终究也该做个彻底的了断了……
“溟火,要知道如果没有开始,便不会有终结。”
他抬起了手腕,一度光洁如玉石的肌肤如今枯萎而苍白,他的声音平静而冷酷——
“不必再说什么了——日落之后,我们便去往哀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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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夜色初起,一轮冷月悬挂在天际。
金色的迦楼罗静静悬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辉衬得它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机舱里,听完了下属回报的人正在沉思,薄唇紧抿一线,长久不语。
“禀少帅,”季航忍不住开口,“围城已达半个多月,如今是否可以进攻?”
“不。”云焕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围。”
诸位年轻将领面面相觑,却不敢出言。
“可是,现在各地援军被飞廉召唤,已经陆续赶来增援,再下去我军压力更大,而帝都被围日久,城内的粮食物资恐怕也会跟不上。”最终敢于开口的,却还是最受重用的季航,“少帅,属下以为攻占叶城应速战速决!”
“闭嘴!”云焕忽地蹙眉,声音里透出不耐烦的杀气。
季航脸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说透么?一群蠢材!”云焕重重拍了扶手,厉叱,“叶城算什么?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间也就攻下来了!——摆出那么大阵势,一直围而不攻,你们以为我是准备摆架子恐吓城里那些猪猡么?”
左右将领均是一震,却不敢接口。
“叶城不过是一个饵。我是要看看,在云荒上敢和我作对的人到底有多少!”云焕咬着牙,低低吐出几句话,“让他们都来增援好了——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倒省了我到处奔波一个一个的解决了!”
诸位将领恍然大悟,心头一寒,纷纷低首:“少帅英明!”
云焕冷笑:“说穿了才明白,已是蠢材——飞廉是个聪明人,肯定比你们早明白这一点。我估计此刻的他也急着想突围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对等的情况下,他尚可和我一战;但如今……呵!”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镜湖彼端,唇角扬起——那个繁华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万家灯火,宛如一颗点缀在湖上的明珠。
“传令川胤少将,这几日加倍小心,绝不可将包围圈松懈分毫。”云焕转头下令,“叶城内的军队可能会趁夜试图突围——外壕阻挡援军,内壕扼守叶城,丝毫不能松懈——绝对不能让他们汇合!”
“是!”新晋的将领们齐齐俯首,第一次对这个以篡位夺权而登上绝顶的暴君有了由衷的钦佩——破军和飞廉在军团中向来被称为双璧,原来,真的不是徒有虚名。
云焕神色凛冽,接着听取了后继几位将领的报告,大都一句两句话之间便吩咐完毕。
忽然,有负责东方战线的将军上前禀告:“少帅,泽之国那边的军情正在按计划展开:幽灵红藫投放后,青水水质迅速恶化,复**被逼上岸,被我军大量围歼,龙神已经紧急前来支援——还请少帅做下一步应对的指示。”
“果然,”云焕的手指轻叩着扶手,冷笑起来,“复**大营已经坐不住了……呵呵,你们猜,为什么去的是龙神不是海皇呢?”
诸人沉默,不敢回答。
然而破军低声自语,却仿佛根本没有期待阶下的任何人回答:“苏摩他,一定伤得很重吧?”云焕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神庙上那一战之后,他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呵呵。只有我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受伤,又受了多重的伤!”
他低语:“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居然到现在还没死?”
新晋的将领们面面相觑——少帅是说海国的领袖已经濒临死亡?他又是如何得知!
云焕沉吟片刻,霍然抬起头,目光落在川胤将军身上,提高了声音:“下一步,就是要把龙神长久拖在泽之国!不要在意伤亡,要不停的发动攻击,让复**没有喘息的机会!决不能让海国有机会抽调兵力和空桑人汇合!”
“是!”属下领命而退。
云焕俯视着夜色里静谧的镜湖彼岸——那里,北方尽头的神庙里,六座无头尸体化成的结界上,联通着无色城。他低声喃喃:“至于无色城里的冥灵,的确是个棘手问题……白璎拥有几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岚又解开了全部**封印,事情就难办了——幸亏他们也只拥有夜的战场,我方的压力也会减轻一半。”
“我会亲自盯紧无色城的动向,这事你们不必插手——也无力插手。”他揉了揉眉心,疲倦的喃喃,“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都下去吧。”
诸将齐齐点头,都有长出一口气的轻松:“是!”
众人鱼贯而下,依次从飞索返回白塔顶。然而,在那一行人中,忽地有人迟疑着立住了脚,站在了舱室里。
“禀少帅,”留下的还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单膝跪地低声禀告,“属下奉少帅命令,已经将明茉送离了帝都。”
“哦?”云焕微微一怔——这几日军务繁忙,他早已忘了这件事,“去了哪里?”
“少帅说送的越远越好,属下便让风隼将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呵,还真是远……”云焕忍不住地笑,“季航,你打的好算盘。我知道你刚刚被拥立为族长,长房全数被杀,包括罗袖夫人和她的男宠——你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远不见明茉吧?”
“属下不敢。”季航只是低声,“空寂城里的宣武将军,也是巫即一族的外戚——属下以为明茉夫人去了那里,好歹有个投靠。”
“哦?是么?空寂城……”云焕喃喃,一时间仿佛触动了什么心思,眼神空茫起来,“算了,去了那里也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回来了,只会成为战火中的灰烬而已。”
在那些将领退下后,迦楼罗机场里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潇坐在金座上,炼炉里的红莲之火还在熊熊燃烧,锻烧着成千上万的魂魄,渐渐凝成一颗若有若无的血色灵珠——然而,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仿佛火里燃烧着的是自己的心。
“看样子现在炼化的魂魄还不够,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云焕看着血腥遍布的大地,漠然地屈指计数,“是要再等一等,让那些家伙都聚到叶城来吧,然后来一场大战——再多死一些人,才能收集足够的力量。”
迦楼罗不易觉察的微微一颤,潇脸上露出苦痛神情,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对,还有这个,”云焕忽地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物,“一起炼了吧!”
“镇魂珠?!”潇失声,感觉珠子刚一拿出就有邪异力量汹涌而来。
“罗袖夫人给她女儿的陪嫁之一。”云焕懒懒开口,手指一弹,送入了火焰之中,“虽然比不上如意珠,应该也是个好东西。”
“不……”潇失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拦。
镇魂珠落入火焰,红莲之火忽然转为黑色,竟然凭空蹿起一丈高!迦楼罗发出一声呻吟,似有苦痛,庞大的机械由内而外起了一阵颤栗。
“主人……这东西太过于阴毒,”潇的声音也带了颤栗,“只怕难以控制。”
云焕却不以为意:“从新死的人里炼取生魂,难道就不阴毒了么?潇,你不要怕什么难以控制——有我在,怕什么?”
他的手落在鲛人的肩膀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和冷酷——那双染尽了千万苍生性命的手上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潇全身的颤栗渐渐平定,温驯地低下了头。
潇沉吟许久,终于怯怯开口:“主人……有一件事求您。”
云焕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睛,审视着这个一贯温驯的傀儡:“说。”
潇的声音有些颤栗:“听说……听说您下令,要把帝都内所有鲛人奴隶杀死?求求您,饶了他们吧!”她眼里有泪水落下,化为珍珠:“只要他们臣服于您,您就饶了他们吧!”
云焕霍然变色:“谁让你来求情的?又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
潇一颤,无语,脸色苍白。
“听着,我不会饶过那该天罚的一族!”云焕低下了头,捏住她的下颔,一字一句的回答,“潇……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鲛人都和你一样!——你问我为什么不宽恕?因为正是你的族人,在我眼前杀了我师父——杀了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他的声音出奇的低微,说到最后一句已然轻如梦呓。然而这样反常的语气却让潇再也禁不住地浑身颤栗,脸色苍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师父至死都怀疑我……”云焕的声音里有某种奇特的森冷,静默地渗透开来,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独不能忍受被师父这样对待——你知道么?在她最后说她原谅我时,我真的想死……就连落在辛锥手里,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这样的念头!”
“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来——”
“活下来,灭了那该天罚的一族!”
云焕霍然停止了声音,急促的喘息,仿佛心里有难以控制的激烈情绪再度涌起。他松开了捏着潇下颔的手,在雪白的肌肤上赫然留下乌青的印记,倒退两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宽恕,潇,我不能宽恕!”
“正是‘不宽恕’,才让我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弃复仇,选择饶恕,那么,我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力量……你明白么?”
潇长久地无语,仿佛为听到这样的话而震惊。
“我明白了。”许久许久,她终于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那么,主人……就这样憎恨着,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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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流历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叶城会战正式爆发。
同为帝国双璧的飞廉,及时察觉了云焕以叶城为饵、吸引四方兵力赶来并加以分别消灭的意图,决意不再拖延。于当夜率两万军马进至叶城外围,率先开战,逼近围城的川胤所部征天军团控制线。此时,由云荒各地赶来的帝**队也已经云集,由守卫瀚海驿的齐灵将军率领,亲临叶城城下。
——一时间,叶城外围各路大军云集,形成了层层的包围与反包围的战线,犬牙交错,形势极为复杂。
双方都意识到了叶城会战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杀:如果飞廉的帝**失败了,那么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坚力量,十大门阀将彻底灭亡;如果云焕失败了,不仅帝都伽蓝将会陷入包围,成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飞廉一旦突围和各地援军汇合,将会极大程度的撼动新诞生的帝国政权。
双方仿佛都横下了一条心,必欲死争叶城。
金色的迦楼罗悬浮于帝都上空,任凭战云翻涌,依然一动不动。
攻城战斗于午夜打响。战火映红了叶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动摇,城里所有百姓都彻夜未眠,收拾了细软,合家躲进地窖不敢外出,惊惶地探头观望战况。
“哎呀,完了!”院子里,一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缩回头,脸色吓得煞白,“老头子,他们打进来了!他们打进来了!”
“胡说什么!”旁边的男子一把将她拉回,紧张,“哪有那么快!”
飞廉少将所率的征天军团一直部署在叶城外围,和帝都派出的九天军团刚刚开始麾战,应该没那么快就被攻入市内之理——然而,在妇人刚刚把头缩回时,头顶就传来了剧烈的呼啸声,黑暗压顶而来!
妇人失声惊呼,和丈夫一起抱着头缩在地窖一角,感觉那阵忽然而来的飓风从头顶上空卷了过去,将屋顶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妇人惊慌的将脸贴在地上,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了一道银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样掠来,贴地一闪,旋即拉高而逝。
怎么……怎么回事?风隼怎么忽然来到了内城?!
旋即,她便听得西南角上镜湖入口处一片喧哗,灯笼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心下惴惴,嘀咕:“难道,难道又是哪个富家出事了?”
——近来城中民心惶惶,鉴于百年前那一场兵祸的教训,不少巨富人家在战端刚起的时候便弃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妇孺老幼。城中空虚,巫罗大人和飞廉少将忙于备战,对城中日常事务也疏于管理,奴隶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经常发生。
“看来还是早早投降帝都算了……打什么打?”丈夫在耳畔喃喃,“反正无论谁赢了,还不都是冰族人坐天下?”
“杨公泉,都怪你这个死鬼!”妇人只觉一股怒气从心而起,一指头戳在了男人的脑门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点钱就想着搬来叶城花天酒地!——你看你看,现在可要连累老娘一起死在这儿了!”
男人被她尖尖指甲戳得满脸红印子,却一味陪着笑脸:“哎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担心:我们两口儿一贯命大,定能躲过这场灾祸。”
“这次若躲过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个妇人尤自忿忿,“由得你把我们黑心昧来钱都投在叶城那些婊子身上去么?——你想想那些钱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赚来!几乎送了命!”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着头陪笑,忽地面上一僵。
一阵冷风吹来,令他打了个冷战。背后地窖的门竟已无声无息地开了,一只手在窗棂上一拉,一个黑色劲装的人从门外跃了进来,顺手把剑压在了他的咽喉上。
妇人尖叫了一声,吓得颤栗,瘫软在地。
“噤声!”那个闯入者全身浴血,长发散乱,显然方才刚刚死里逃生,剧烈地喘息着,颊边还带了几处剑伤——而那眼睛,竟是碧绿色的。
鲛人?!妇人嘴唇颤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冲到了口边的惊呼,定定看在闯入的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异族少女,仿佛受了伤,被那鲛人半扶半架着,毫无生气地倚着他后背,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一刀砍开,鲜血泉般地涌出,散乱的长发披满了脸颊。

血!成滩的血从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黑衣的鲛人用剑压着他的喉咙,低声:“别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两位爷……”妇人几曾见过这等场面,颤不成声,“我们只不过是从桃源郡刚搬来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地窖里……地窖里也没什么东西啊。”
“不必害怕,”来人身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收敛,放下了剑,低声,“有伤药和绷带么?”他用肩膀顶上了地窖的门,将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我的同伴伤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妇人连忙点头,踉跄而去。
“那笙,那笙?”来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唤对方的名字。
妇人不一时便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纱布和几盒药膏,小心翼翼:“只找到这些。”
刺鼻的血腥让人头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怀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寂静中,只有听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声。炎汐扶着她,将药小心翼翼地抹上,却很快被如注的血流冲走。复**左权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但此刻关心则乱,看得那笙这般重伤,手却开始颤抖,只觉血往上冲,大脑一片混乱,几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万万没有想到,在离开叶城时居然会遇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数。
战争恰恰在今夜爆发,完全打乱了他们这一行人的撤退计划。整个叶城戒备空前的森严,根本没有丝毫出入的机会——按照原计划,他们一行本来准备由水路偷偷返回镜湖,却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布重重机关,一踏入便被发觉。他带着那笙狂奔,躲避着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追兵,和叶赛尔一行失散,闯入了这座相对僻静的宅院里。
“那笙,那笙!”炎汐心下焦急万分,用力摇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终于透出一口气来,悠悠转醒,眸子却黯淡无光。她尚未完全睁开眼睛,双手便吃力地抬起,将怀中护着的一物抱紧,脸上露出宽慰的表情:“哦!还、还在呢……没丢……那就好了……”
“那笙,那笙,”炎汐只低声,“你……你怎样?”
“我很好,”那笙轻声回答,身子却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栗,“你不要担心——快、快把东西拿回去给他们。只要凑上这只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别管这个,”炎汐看到她伤口血流不止,“先治好伤。”
他用绷带紧紧束住她左臂上方的血脉,减少伤口中的血流,然后再度把药物敷上去,用纱布裹上,按压不放。温热一层层从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头去看,只觉手中很快就满是鲜血——人类的血是温热的,烫的他双手发抖。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颤抖,炎汐连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侧,便将她紧紧揽在胸前——却忘了鲛人冷血,自己根本无法给对方丝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神情沮丧,“我不该这么不小心,触动了水下的网铃……回头乱跑,又被城上戒备的军队发现……太没用了……”
“不关你的事,”炎汐低声安慰,“谁都不知道今晚他们会提前开战。”
那笙仿佛还想说什么,但脸色青灰,嘴唇微微颤动,竟似乎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她靠在炎汐怀里,呼吸细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时,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仿佛攒足力气一样,清晰而急促地开口:“快,快把东西送回去!——都已经开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体拼回去!……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断然摇头,“现在把你扔在这里,肯定没命。”
“我、我才不会死在这里……我还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声音微弱,拉住他的手,“可你是战士啊……你、你要先完成你的任务。如果不快点设法通知那边前来接应,我担心叶赛尔、湘……她们几个,都会出事。”
“不行……不能留下你一个人。”炎汐喃喃,声音却渐弱。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判断起来并不难,然而做到却谈何容易?
两人焦急地说服着彼此,眼里根本看不到别的——自然也没有发觉,那一对虚与蛇委的夫妻正趁着他们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门口,准备夺门而逃。
“哎呀!”当先出门的男人刚要逃离,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从台阶上倒栽下来,压得紧跟后面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的滚回了房间里。
炎汐和那笙惊觉回头,却看到那两人直直盯着一处,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一只苍白的断手,正死死的抓着男人的脚腕。
“臭手!”那笙失声惊呼,声音微弱,“你、你什么时候……”
她颤巍巍地伸手探向怀里,发现囊中那个东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溜了出去。
“我说,你们两个人只顾卿卿我我,也不看好这对男女?”那只手从旁边扯过了一条绳子,单手利落地将这对夫妇捆到了一起,“差点就让他们溜出去坏了大事!”
那笙这才将视线落到了那对夫妇身上,忽地诧异:“咦?我……我见过他们!”
“见过?怎么可能!丫头你才来云荒多久啊,怎么可能到处碰到熟人?哎呀!”那只断手一边说话,一边却毫不停顿地在那对夫妻怀里翻检,然后仿佛发现了什么,返身从地上爬行过来,兴冲冲,“嘿……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炎汐一见断手上拿着的那株碧草,不由失声:“瑶草?!”
不错,真岚指间挟着的,居然是一株碧绿的瑶草!瑶草乃是来自中州的仙草灵药,万金难求,号称可起死回生——不料在这个平常人家的地窖里居然还藏有如此灵药。
“我早就觉出他们身上藏有异宝,”断手嗤笑,“还在那儿哭穷。”
“抱歉……事急从权,也只能先借用一下了。”炎汐虽觉得内疚,然而毕竟那笙伤势要紧,也顾不得是否强夺了他人之物,“这下那笙有救了!”
他将瑶草放在那笙的伤口处,拿出火石点火,灼烤着草叶的另一端——神奇的景象出现了:那片枯黄的草叶仿佛活了起来,自动卷曲,紧密地贴在了那笙臂上不断流血的伤口处,整个草叶吸收了血,渐渐变成青色,随后又变成深蓝。
最后,只是一个瞬间,那片瑶草忽然间凭空燃起了火,在伤口上一烧而尽!
“哎呀!”那笙看到身体上起火,下意识的惊呼——然而话音未落,火光燃尽,瑶草化为灰烬而落。在瑶草烧过的地方,奇迹般地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
——那样严重的伤势,居然在瞬间就被弥合!
“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面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药!”
“什么稀世良药啊,”那笙撇嘴,声音明显有了中气,“不过是中州的艾草罢了。”
“对了!我真的认得他们!”一见瑶草,病弱的少女忽然来了精神,眼睛放光,回过神来,指着那两人嚷嚷,“是他们!桃源郡那个姓杨的和他老婆!臭手,你不记得了么?——难怪他们这里还有瑶草,这是慕容修那个大蠢材送给他们的啊!”
“姓杨的?”断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一个响指,“是了!过天阙的时候,那群人里好像是有一个姓杨的!”
断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面前,抬起下巴审视半天:“富态了那么多,怪不得我没认出来。”
“当然富态了,”那笙没好气,“这两个贪财的家伙,把我和慕容修当肥羊卖给如意赌坊拿了个大价钱,自然吃的脑满肠肥。”
“哦……”真岚不知还有这段历史,不由失笑,“那我替你出气。”
真岚挥手重重在一对夫妇后脑上打了个爆栗子,声如木鱼。杨公泉和黄氏被那么一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一看到一只断手在眼前爬动,不由心胆俱裂,大叫一声又两眼翻白昏了过去。真岚无奈摊开手,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的把两人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里塞进木橱,这才算是处理完毕,落得耳根清静。
瑶草果有奇效,那笙脸色渐渐红润,说话的中气也足了。她看了一眼地上两个人,哼了一声,一推炎汐:“好啦,你也别感到内疚了——他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差点我和慕容修就被他们送掉了一条命呢!真是报应,今天遇到他们,我才算是觉得出了这口恶气。”
房内几人尚未说完,忽听外面又是一连串的巨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地窖的内外都有强烈的震动,墙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岚和炎汐同时脱口,看向了叶城东方,“红衣大炮!”
——外墙显然已经被轰塌了一角,兵士开始往内城撤退,个个脸上带着纵横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着乱兵的影子,狰狞可怖。然而毕竟讲武堂出来的战士个个都是精英,即便是撤退,这些士兵还不曾乱了章法。
放弃外城后,瓮城成了下一个争夺点。出乎意料的,形式开始逆转。外线上似有援军冲杀而来,声势迅猛、用兵灵活,围城的军队猝及不妨,后方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登时打乱了前冲的节奏,不得不分出兵力来抵挡。
趁着这个机会,退守瓮城的军队开始反击。帝都刚经过一轮血洗,征天军团里不少门阀出身的战士同样遭到了族灭,铁城新招募来的战士尚未经过培训,整个军队的战斗力一时无法恢复如初。而飞廉带领的征天军团虽说在数量上明显少于帝都军队,然而战术的灵活多变,敢打硬仗,配合的娴熟远远胜过前来围攻的帝**队。
一时间,新一轮血战重新开始。
“这样下去,只怕叶城也撑不长久啊,”真岚喃喃,手指轻轻叩着地面,“何况现在云焕根本尚未出动——他到底在等什么?”
“破军杀人,似乎喜欢‘慢’一些。”炎汐沉默,半晌缓缓道,“听说昔年得罪过他的那些门阀,还一直在辛锥手里活着——他对叶城也是如此吧。”
“……”说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残杀,真岚也是沉默。实在是可怕……这样的魔头出世,不仅对沧流帝国是个噩耗,对于整个云荒同样也必将是一个极大的灾难!
“你们干吗替别人操心?”那笙却有些不以为然:“让冰族他们内斗就是了!狗咬狗一嘴毛,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去收拾他!”
真岚苦笑摇头:“只怕等打完了,我们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么会?”那笙惊呼,“我们这边有你和太子妃姐姐,还有龙神,怎么会打不过?”
“破军已非昔年之云焕。”真岚的手敲着地面,显然无色城里那颗头颅也在沉吟:“兼剑圣技艺、护之血统于一身,又继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楼罗的力量,绝情绝义,再无牵挂——如今的云荒,已经无人是他敌手……如果空桑海国联手,如今看起来的确是尚有胜算——只是……”
“只是什么?”那笙急不可待。
“只是,魔之左手可以从死亡里获得力量,”真岚眼神渐渐严肃,看着外面被战火映红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动着无数淡淡的红色丝线,无数魂魄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抽离出死亡的躯体,吸入迦楼罗的底舱。他的声音低沉如预言:“战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灭它,破军就再也无法遏制!”
炎汐霍然站了起来:“那么,我们尽早动手罢!”
“不行不行,”真岚连连摆手,“现在不是时候……先设法离开叶城再说。”
“也是。”那笙想起目下处境,沮丧地喃喃,“怎么出去还不知道呢。”
地窖里的诸人再度沉默下去,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又已经黑了,炎汐安顿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里翻找食物——杨公泉夫妇为了避难,准备得倒也详尽,地窖里饮食被褥一应俱全。
当夜无话。第二日一早,那笙睁开眼,却看到真岚的断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画了一个大大的符咒,将两人围在了中间。看到她醒来,真岚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你们先在地窖里好好养神,别走出这个圈,这样外来的东西就不能伤害你们——”
“喂喂,你干什么?”那笙失惊,“你难道要自己跑掉?”
“丫头,你是不是把湘和叶赛尔他们忘记到脑后了?人家为了让我们顺利离开,故意把追兵引开了,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扔在这里不管。”真岚停住了手,指着复**战士,“炎汐,你看好这个丫头。”
“喂!”那笙看到那只手朝着地窖门外爬去,忍不住大声,“你还没恢复!怎么可以乱爬?至少让得让我跟着才安全啊!”
“有你跟着,我大概只会死得更快些。”
断臂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式,在那笙的怒骂里迅速爬入了夜色。

“白璎,我要出去找一个人,你在入夜尽快带人马来叶城接应。”
无色城里的头颅在那一瞬短暂的睁开了眼睛,对着身边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然后不等对方表示反对,魂魄和灵力便再一次转移到了叶城的断臂上,旋即闭上了眼睛。
“不,真岚你不能出去……”白衣的太子妃微微变了脸色——**封印尚未完全解开,只有一臂残留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叶城战火连天,危机四伏,这样贸贸然出去肯定是极其危险的。真岚外表虽看似随便,但做事一向缜密。究竟是为了什么,却要这样焦急地冒险出去找人呢?
——是因为那个叶赛尔……那个他经常开了水镜凝视的红衣女子么?
白璎心怀复杂地回过头,看着一边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岚的魂魄已经不在壳中,眼睛阖起,刚缝好的身体松软地堆在一叠,宛如没有生气的傀儡。她想起这段时间来,很多时候都会看到真岚独自开了水镜,默默的凝视或者和镜中彼端的人对话——有时候,对方是作为智囊军师的慕容修,而更多的时候,却是那个红衣的叶赛尔。
那个百年来他一直默默凝望的西荒女子,到底在他的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
真岚……百年的挣扎之后,我们终究选择了相守。但,我们真的了解彼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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