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秘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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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潇担忧的低语,却无法回头看,“醒醒啊。”
“呵呵。”忽然间一个陌生的声音冷笑起来了,在舱室里显得寂静森冷,,“没事,就让他继续做梦去吧……人还真是个软弱的东西啊,连破军也不例外!”
潇一震,全身忽然间僵冷——又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了。
“迦楼罗,”那个陌生的声音无视于她的惊骇,继续发出指示:“别管他了,给我转向西方——你看到有三骑人马从镜湖出来么?立刻杀了他们!”
声音消散了,然而迦楼罗还是没有动。潇垂头坐在金座上,对于身后的命令毫无反应。
“鲛人奴隶,聋了么?”陌生的声音暴烈起来。
“我只听从主人的命令,”潇的声音平静,“对于占据他身体的魔,没有听从的必要。”
“喀嚓”,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扼住了她纤细的脖子——金色的眸子奕奕生辉,魔的表情狰狞而可怖,“什么?一个卑贱奴隶,居然敢违抗我的意志!”
那只左手拧住了鲛人的咽喉,在一瞬间让潇喘不过气来。满身的金针发出细微的裂响。迦楼罗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从万丈高空失衡下坠,冲向了帝都的地面。潇竭尽全力的和那只试图侵入她意志的魔之手搏斗,已经无法再控制迦楼罗。
地面上,无数人看着金色的巨鸟失去控制的下坠,发出了惊骇的大呼。
“住手!”忽然间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另一只手伸过来,用力掰开了那只扼在她咽喉上的左手,“该死的,给我滚开!”
“主人!”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潇在得以喘息的瞬间发出惊喜的低呼。
金座里沉睡的人瞬地睁开了眼睛,抬起右手,死死扼住了自己左手的手腕——双手互搏交握,眼眸里的金光盛了又衰,仿佛一个躯体里的另一个灵魂苏醒了,在争夺着控制权。破军坐在位置上,金色的烙印从左手升起,眼神莫测而诡异,苦痛万分。
“这是我的鲛人,我的迦楼罗,轮不到你来下令!”终于,云焕的声音清晰传出。右手用力将左手按回了金座扶手上,蔓延的烙印慢慢消退。
“是么?还那么要强啊,破军。”魔的声音模糊传来,带着冷笑,“你连自己的身心都已经祭献给我了……你的一切,迟早都是我的。何苦还要挣扎呢?”
魔渐渐隐去,迦楼罗的舱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潇剧烈地喘息,在第一时间重新操控了迦楼罗——金色的巨鸟在离地面三十丈的地方堪堪止住去势,重新上飞。巨大的翅膀擦着大片民居的屋顶,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在重新稳住机械后,潇听到了身后急促的呼吸声。云焕松开了扼住自己左腕的手,看着上面的烙印和一圈乌青,眼神变得空茫而黯淡,抬头看着迦楼罗的顶舱,长时间的沉默。
“主人?”潇有些担心地低声,“要追镜湖里出来的那三个人么?”
然而云焕那一瞬似乎有些恍惚,没有及时做出回答——潇迟疑着,看着那镜湖里出来的三个人乘着天马离去,迅速化为微小的白点,消失在西方大漠的黄沙里。
——那一行人,要去西方空寂之城做什么呢?
“潇,你说,我吃了那么多苦——到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忽然间,背后的军人开口了,发出了低沉的问话,带着一丝茫然,“只是报复时的快意么?”
潇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轻声:“主人,整个云荒都是你的。”
“整个云荒?”云焕忽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是啊,听起来是多么的可观:我手里握着这个天下!——可是‘整个云荒’说到底究竟又是什么呢?看似庞大却空无一物。我的手能抓到的,还只是虚无而已。”
他侧头看着舱室外面——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他的脚下。
“为了获得力量,我把灵魂献给了魔物。”破军眼角露出一丝冷睨,声音低沉,“而所有一切权势富贵,在生命被剥夺的瞬间都会显得微不足道——多么可笑啊……而我却付出了后者去获得了前者!”
“主人!”潇真正的惊慌起来,为他这种前所未有的语调。
这一年来,破军发出了夺目的光华,站到了天地间的颠峰——所有的仇人都被消灭了,甚至连着仇人的后代都已经被从这片土地上清除。他获得了这个国家,这片大陆,拥有无数的财富子民和奴隶,所有战士们都崇拜他,仰视他,在他无与伦比的强悍里颤栗和服从……
一切,仿佛都如了他的意。
而一开初那种愤怒的爆发,也在不停止的杀戮里消失了。自从半个月前凌迟处死了辛锥后,他心里的那种不甘和报复也慢慢的被无数的血冲洗而去,归于沉寂——而失去了最初的那一点憎恨和愤怒,帝国的主宰者居然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原来杀戮和毁灭不能持久,憎恨和报复不足以支撑人的一生。
那么,如今把一切祭献给了魔的他,又将何以为继?
“潇,魔正在渐渐侵蚀我的意志。”云焕仰起头,看着金色的舱顶,声音冷漠,“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它的傀儡……会变成和你一样的东西。记住,如果到了那一天,当我已经不再是我——那么,潇,你的主人就已经死了,你便是自由的。”
潇的脸色唰的苍白,颤声:“不!您不会败给它的……您是这天下最强的人!”
云焕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是的,”终于,他闭上了眼睛,开口,“我不会败给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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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水静静的流淌,战火刚刚消散,这个侥幸逃脱的偏僻村落依旧平静。
惦记着前几天路过这里时看到的那个孩子,那笙一个人从紫台来到了这个青水旁的小村庄,在村口四处张望。不知找了多久,当夕阳落山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一群从嘉禾园里跑出来的孩子,这一回看得真切,那笙忍不住张口高呼了一声:“晶晶!”
那个青衣小女孩愕然回头,大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
“咦?”哑巴女孩侧头看着这个来到村里的陌生人,仿佛觉得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咿咿呀呀地比划,却还是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来。
“哎呀,真的是你!”那笙却是惊喜交加,上去一把抱起了她,“晶晶!我可找到你了!”
小女孩似乎认出了这个人是曾经救过她的姐姐,也不怕生,反而欢喜的笑了起来,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脖子,笑眯眯地将手里的一串嘉禾递了过来,发出一个单音节:“吃。”
“你没事可真太好了,我都担心死了。”那笙抱着这个粉团也似的孩子看了又看,又惊又喜,“那天我忘了带上你,回头你就不见了!可吓死我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姐姐交代,唉……幸亏你福大命大,平安无事。”
她摸了摸晶晶的头,满心欢喜:“这下可好了,我可以带你去见闪闪了!”
听到姐姐的名字,晶晶眼里露出狂喜的神色,张大了小嘴啊啊的叫着,用力点着头。那笙想了想,又觉得奇怪:“对了,你这个小家伙到底去了哪儿啦?满地都是战火,你居然能躲到了这里?是被村民收养了么?”
晶晶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怎么了?”那笙感觉出小女孩的反常,抱紧了她,“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那一天后,你跑去哪里了?我以前在九嶷郡问了一圈,都说一架帝都来的风隼带走了一个当地的孩子——他们说那就是你。”
晶晶抬起头,看着远处发出了低低的咿喔声。那笙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却看到了那一座伫立在暮色里的白色巨塔——虽然被拦腰撞断,但依然还是整个云荒的中心。
“什么?”她大吃了一惊,“你真的去过帝都?”
晶晶点了点头,孩子的眼睛澄澈无邪,仿佛不安,又仿佛伤心。
“天啊……”那笙喃喃,“难怪我四处找你不见——你居然去了那里!可是…可是现在你怎么又回到九嶷了呢?是谁把你送回来的?”
晶晶身子微微一颤,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眼睛登时黯淡下去。
许久,她玩着手里的嘉禾蕙子,轻声说了一个字:“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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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漫漫,砂风呼啸。
入夜,博古尔沙漠一片寂静,只有风在旷野上来去的声音。大漠的尽端,空寂之山如巍峨的屏障伫立。山下灯火辉煌,却是驻扎重兵的沧流大营。
灯下,一个秀丽明朗的少女托腮看着北方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旁边正在磨剑的少年斜看了她一眼,露出关切的神色,却没有开口。
“不知道我妹妹怎么样了。”闪闪眨着眼睛,露出黯然的神色,“我离开家乡那么久了,都没有时间回九嶷去看看……也不知道那笙姑娘有没有找到她。”
“嗯。”音格尔轻轻应了一声,“等事情定了,我们回一趟九嶷吧。”
“事情定了?”闪闪苦笑,“这时局恐怕要乱很久,等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说的也是。”音格尔想了想,道,“或者我派手下去九嶷暗中察访一下——毕竟我们盗宝者对那一代都比较熟悉,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线索,也免得你在这里日夜悬心。”
“真的么?你太好了!”闪闪眼睛亮了一下,发现这个沉默腼腆又霸道的少年实在是一个体贴的人,忍不住凑上去在他颊上亲了一下。音格尔的脸忽地红了,手一震,磨着的短剑割破了手指。
“哎呀。”闪闪心疼地叫了起来,连忙拉起他的手,含到了嘴里吮吸。
“别这样……会被人看到的。”音格尔低声,脸更加红了。
“嘻嘻,我才不管。”闪闪露出捉狭的笑意,轻轻舔着他的手指,眼色盈盈。她最喜欢音格尔的这种表情了。很多时候,这个纵横大漠的盗宝者之王都是冷漠镇定的,指挥着一群豺狼一样的手下,有令人不敢置疑的决断力,霸道而独断——但在独处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一个腼腆的孩子,脸红的时候非常秀气可爱。
她伸出舌尖故意舔了舔他的掌心,咯咯轻笑。音格尔脸颊浮出了淡淡的红,忽然反手扣住她手腕,将她拉入了怀里——就在他快要吻到她的一刻,帐子被出其不意地撩开了。
“请问……咦?抱歉抱歉!”进来的人一看里头如此暧昧香艳的景象不由吃了一惊,抬手挡住眼睛下意识的退出,却砰的一声和后头进来的人撞了满怀。
闪闪没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不告而入,大吃一惊,登时满脸飞红,一下子闪到了音格尔后面。音格尔脸上的血潮却在刹那褪去,霍地抬头看着闯入者,眼里腾起了冷意——他一手将闪闪拉到背后,另一手已经握紧了那把刚磨好的短剑。
“怎么啦,慕容?”后面进入的人被退出的那人踩了一脚,不满地推搡着他进帐,“见鬼了么?踩到我了!——音格尔少主不是在里头么?”
音格尔看着那个俊秀文雅的陌生公子被推进来,眼里杀气已经弥漫。然而不等动手,猛地看清了他背后的第二个来人,失声:“西京将军?!”
“是啊,九嶷一别,好久不见了,”西京朗朗一笑,看着盗宝者之王和躲在他背后的少女,“闪闪也在?咦,怎么脸那么红?”
闪闪本是个羞涩的少女,只在自己的那位更腼腆的情郎面前才如此活泼,此刻看到两个男人直闯进来,早羞得一溜烟躲到了帐后死活不肯出来。
慕容修来自中州,颇重礼法,此刻也觉得尴尬,便咳了一声带开了话题:“将军……”
“哦哦,对了,说正事儿!”西京回过神来,猛的一拍手,大马金刀的在帐中坐下,目光炯炯地看着音格尔,“少主,你来到空寂大营也算有段时日了,觉得飞廉怎样?”
“飞廉?”音格尔愣了一下,脱口回答,“当然不错,是个好汉子——难怪真岚殿下飞书于我,要我答应出兵相助空寂城。”
“噢……”西京似乎松了一口气,转头看旁边的慕容修,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果然。”
“怎么了?”音格尔蹙眉,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们两人,“你们千里迢迢,半夜前来,难道只是问这个?”
“嗯。”西京一拍桌子,回头看着慕容修,“慕容,你看怎样?以前碧那么说,未免有私心的嫌疑。如今连少主都那么推许,看来我们料得应该没错——飞廉这个人,可以合作。”
慕容修缓缓点了点头,沉吟不语:“那么说来,计划的可行性又大了一分。”
“什么计划?”音格尔极是敏锐,立刻看了过来。
“合作对付破军的计划。”慕容修轻声开口,声音冷而锐,看着音格尔脸色刹那一变,“是的,我们是来和你商量一个绝密的计划的——你也知道对方的可怕,若是让他获得云荒,各族都只有死路一条!如今只有联合所有的力量,才能对付他!”
“怎么?”音格尔还是不明白,西京便侧过头,附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嚓”,一声轻响,音格尔手里的短剑直坠落地。盗宝者之王脸色一变,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中州人,眼神凝聚:“是你的主意?”
慕容修无声地鞠了一躬,眼神凝定。
“呵……呵!”音格尔发出了轻轻的冷笑,不知是惊诧还是愤怒,“不愧是中州来的商人,这种主意你也想的出?”
“不敢。”慕容修笑了笑,眼神不动,“少主莫非想骂在下一顿?”
“啪”的一声,金色长索闪电一样卷来,将他脸侧的帘子抽得粉碎。音格尔冷冷看着他,声音冷酷:“你可知道,你的提议违反了盗宝者最重要的准则?我们只取宝,不惊动死者;要我去做这样的事,实在过分!”

“我知道是过分。”鞭子在脸侧一寸之处掠过,慕容修不躲不闪,俊秀脸上依然保持了微笑,“但少主是个明理的人,应该也知道在下这个计划也是不得已为之——不这样,怎能除去那个破军?”
音格尔冷笑:“活人做不到,就要去惊动死者么?”
“是,”慕容修反而坦然,丝毫不以为耻,“活人是做不到了——这个云荒上的活人里,已经找不到可以压制破军的;而唯一能牵制他的人,已经在这个古墓里死去——所以,我们必须借用“那个人”的力量!”
“……”音格尔沉默,脸上神色复杂,“可凡事不可做绝。”
“是,但若对破军留情,便是给我们自掘坟墓了!”慕容修继续点头,声音沉稳有力,一步步的开始说服盗宝者少主,“这个计划虽然代价极大,但也有相当的把握,皇太子和龙神都已认可——只是若得不到少主的支持,便满盘皆输了。”
音格尔垂首沉吟,显然也在权衡轻重,迟迟不答。
“真岚皇太子承诺:此次少主若是恩于空桑,日后复国,便封少主为大漠王,将霍图部空出来的领地划给少主,”慕容修侃侃而谈,将条件一项项抛出,“到了那个时候,乌兰沙海上的盗宝者便可以安定下来,不用再掘墓为生——岂不是好?”
音格尔神色微微一动:任何珍宝在他眼里都微不足道,然而,这样一个扭转全族人命运的机会,却是千载难逢!
许久他吐出一口气来:“即便是我答应,湘与飞廉也未必会答应。”
“这个少主不必担心,”慕容修从容回答,“湘和飞廉那边,碧已经过去协商了,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少主只要做一个决定:参与,或者放弃?”
音格尔沉思了片刻,抬起头,少年人的眼睛里有着不相称的冷定和决断,定定凝视了两位深夜访客半晌,终于吐出了和全族命运攸关的两个字:“参与。”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一直没有开口的西京蓦然叫了一声,按剑而起,“少主快人快语,不愧是大漠上的豪杰领袖!”
“诛魔之事,天下均应同心协力。”音格尔他微微冷笑起来:“何况,我欠真岚殿下一个人情,又怎可袖手旁观?”
三位男子在大漠的夜里相对而笑,将手交握在一起,明知此刻开始便是进入了一场有死无生的恶战,彼此眼里却都闪烁着睥睨天下的豪情。
内室帘子一动,闪闪探出头来吃惊地看着外面三个男人:“你们在笑什么啊?”
音格尔一怔,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了,眼里的豪情蓦地黯淡,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没什么。”音格尔轻声道,语气有些烦躁,“男人说话时女人别插嘴。”
“哼。”闪闪撇了撇嘴,然而也习惯了这个盗宝者之王的霸道,便缩回了帘后,悻悻离去。音格尔却盯着那一片尤自晃动的帘子,有略微的失神。
“怎么?”西京有些纳闷。
“西京将军,”他看着前方,眼神却仿佛穿越了这片薄薄的布帘看到了极远的地方,声音带着某种空茫,“如果在这次的计划里,我不能生还……你能保证我母亲和闪闪一生的平安么?如果我不在,也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了她们……可以么?”
西京怔了怔,一时没有回答。慕容修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应该马上答应下来稳住对方。然而空桑的将军顿了顿,却蓦然发出一声朗笑,断然摇头:“这我可不能答应你!”
音格尔霍然回头看着他,脸色苍白:“不能?”
“我才不会替你照顾她们——你的老妈,你的女人,要照顾就自己去照顾!”西京朗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如果不放心的话、就算到了黄泉路上也要爬着回来!别妄想别人会替你背这个包袱!”
“……”音格尔一震,觉得内心有某种热潮涌动,令他无法说话。
慕容修也松了口气,微笑:“将军说的是——若少主不求生先求死,此次计划便十有**要败了……而那么多人也将会白白的牺牲。”
音格尔无言点头:“我明白——那让我们就立刻开始吧。”
慕容修看向了帐外,轻声:“碧那边,也该差不多好了。”
西京忽地沉默下去,脸色变得沉郁悲凉,看向了西方——那是怎样一个艰难的使命,他都不敢想象此刻那边帐中的惨烈情景。

碧站在飘摇的风灯下,灯光明灭照着她苍白的脸,手里的利刃闪着水一样的冷光。
她已经将那个极秘的计划和盘托出,讲给了躺在病榻上的同僚听。在叙述到最后的时候,她极力想稳住自己的情绪,然而脸色却比刀光更苍白,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榻上那个人面目溃烂,四肢皆腐,只有独眼里闪耀着狠绝的光,定定盯着她,却比她更镇定。
“动手!”湘勉力仰起身子,侧头看着同族,“快杀了我!还迟疑什么?”
“叮”的一声,匕首从碧手里落到了地上。
“我做不到!”暗部的队长发出了绝望的嘶喊,抱住了自己的头,“我做不到啊……湘,我怎么、怎么能对一直并肩战斗的人下手!”
“是,我们一直并肩战斗——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湘的声音却冷定不容置疑,“碧,不要迟疑,砍下我的头来!既然你们需要它,就马上砍下它!”
碧颤栗着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了匕首,脸色苍白如死。
“咳咳,堂堂暗部的队长,对着一个残废的同族,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湘低哑地笑,轻声鼓励,“碧,不要有任何负担——你是了解我的,应该知道我是为能有这样一个死法而欢喜的……这样的死去,总好过不人不鬼的残废过一生。”
碧的眼神慢慢变了,她和湘相识百年,自然也是明白这个同僚的刚烈绝决的性格,也知道在此刻这样的情况下,她已然是心甘情愿的牺牲自己的性命。但是……
“那么,湘,冒犯了。”碧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匕首,踏了一步上前,一手握住了湘的头发,一手便转过锋利的刀刃、贴着颈部肌肤切入!
“记住,一定要杀了破军!”在刀光割入咽喉的瞬间,湘厉声吐出最后一句话,“否则,我便是白死了!”
“好!”寒光在颈侧一闪即没,碧下手干脆而利落,只是一刀便将头颅割下。
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有少许溅到了她的脸上——鲛人的血是没有温度的,然而那一瞬,冷冷的血却仿佛烫穿了碧的心脏。她伸手接住湘掉落的头颅,看着溃烂面庞上那只尤自睁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发出了再也无法控制的低声哭泣。
她们二人,同为复**战士,几度出生入死,上百年的艰苦岁月里结下了外人无法了解的深厚情谊——没想到、到了最后,却是由她来动手斩下她的人头!
她抱着湘的头颅在飘摇的风灯下低声哭泣,只哭得全身颤抖,却没发现背后的帘子悄然撩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湘,今天的药吃了么?你……”
话语终结在一瞬,来人怔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碧?!”
——即便是不曾回头,他依旧第一眼就从背影里认出了她。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复**的女间谍,不是已经在得手后背弃他回到了大营么?怎么会三更半夜的出现在遥远西荒的大营里!莫非是他又做梦了?……所有话冻结在咽喉里,飞廉只觉的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了,无数喜怒从心头呼啸而过。直到她转过身来时,他才从震惊中醒来,竟不能语。
“飞廉,”她却远比他平静,似乎早就做好了重逢的准备:“好久不见。”
“你……杀了湘?”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发现了她手里割下的那颗头颅,“你来这里的目的……竟是杀她?!”
碧回头看着他,缓缓点头,眼神悲哀而沉重。
飞廉定了定神,努力克制着心里汹涌的情绪。她的回答显然如一桶冷水泼灭了他心头残余的一线希望和温情,他的眼神冷了下去,往帐篷里踏进了一步,眼里涌起了怒意:“为什么?!她是你们的英雄,不是么?为什么你要千里来取她首级!”
“她是甘愿就死的,”碧嘴角噙着一丝奇特的笑意,“这是任务。”
“任务?”飞廉看了她很久,忽地一笑,轻声:“我真的不懂你……碧,你既可以出卖我,可以对晶晶下手,甚至可以残杀同僚——只因为那是‘任务’?你难道只为‘任务’而活的么?人说鲛人的血是冷的,果然不假。”
碧脸色苍白的看着他,却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的意图。
飞廉叹息:“碧,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啊……我真是愚蠢,相处数年,却对你一无所知。”
碧看着他,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意:“不必了解,因为我们是敌人。”
飞廉定定看着她。半年多没见了,这个女子依旧温柔甜美——然而眼神却变得如此遥远,再也不似曾经在帝都朝夕相对的那个人了。他曾为之忤逆长辈、几度和门阀制度抗争的那个温柔鲛人女子,早已泯灭了痕迹。
“无论如何,很高兴你在内乱里活了下来,”碧微笑,镇定的看着空寂大营的统帅,“所以到了今日,我们还有机会成为合作者。”
“合作者?”飞廉诧异于这样的用词,眼里涌现出戒备的光。
“是的,飞廉少将,”碧的笑容仿佛一个无懈可击的面具,侃侃而谈,“我奉龙神之命前来西荒,就是为了谋求合作——少将,我们也听说了那一场剧变,你们十大门阀背破军血洗,已然不得不逃离帝都,论处境,如今比我们鲛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飞廉没有说话,只是在灯下定定看着昔日的枕边人,不敢相信那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居然会变成如今这样的情形:“你……到底想说什么?”
碧却只是微笑:“少将,我想说的是:事到如今只有我们通力合作、才能除去破军!”
“除去破军?”飞廉一震,蹙眉。
“不错,如今他已经是我们三方共同的敌人,不是么?”碧看着他,绿色的眼睛里露出某种复杂的感情,“龙神和真岚殿下都认为你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而我……也是那样认为的。所以,我今日受命来到这里,和你商量合作的计划。”
“……”飞廉无话可说,尚未从这一猝然而来的消息中回过神。
——空桑和海国,居然会向冰族的自己伸出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要什么合作?要怎样才能除去那个破军?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
“所以,拜托少将可以抽出一刻钟,来听一听这个计划么?”碧柔声开口,声音柔婉一如往昔,令他无法拒绝,“西京将军和慕容公子也已经来了,正在音格尔少主的帐里密谈——飞廉少将是否愿意移步一见?”
“哦,好……不,等一等,”他脱口回答,忽然间回过神来了,记起了如今的身份,“我得先回去一下——太晚了,我出来太久明茉会担心。”
明茉?一下子听到这个名字,碧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露出复杂的表情——那个门阀小姐,难道不该在帝都么?怎么也到了这个荒僻的西部沙漠?
“明茉现在是我的妻子。”飞廉凝视着她,轻声解释。
碧微微笑了一下,脸色苍白:“恭喜。”
“有些事,真的是天注定。”飞廉低低叹息。
“所谓患难见真情,更是难得。”碧柔声,“少将当珍惜。”
“是。乱世动荡,命如朝露——当珍惜眼前人,以免一生虚度。”飞廉微微一笑,拂帘而出,回头道,“少等,我回去和明茉说一声,便来音格尔少主帐中与你们商议。”
他的背影消失在西荒的风砂里,冷月下,瀚海无垠,泛着金属一样的冷光。
碧抱着湘的头颅默默目送着他,身形微微颤抖。飞廉的身形隐没在不远处一个点着暖黄色灯火的房间里,有一个秀丽的女子侧影迎上来,为他拿下肩上披的大氅,两人侧首殷殷低语,如此温暖而和谐。
身经百战的复**暗部队长忽然间有再也无法控制的悲哀,跪倒在砂风中,哀哀哭泣,将战友的头颅紧紧抱在了怀里——两个女子冰冷的脸庞紧贴在一起,泪水和血水混合着渗入了黄沙,迅速泯灭无痕。
生为乱世人,宿命如飘蓬。
将毕生奉献给了民族的解放大业,这些为自由而战的女战士们,披上了冰冷坚硬的铠甲和面具终身血战,是否永远也无法得到一个女子该有的温情?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飞廉和来自空桑、海国方面的使者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因为那些半夜到访的外族人在天亮前便已悄然离开,并无第二人知晓——天亮后,飞廉少将照旧从自己房里走出,音格尔少主照旧在磨着自己的短剑……空寂大营里一切都和往日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个鲛人死在了帐篷里,而且失去了头颅。
然而几乎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毕竟一个鲛人在西荒的沙漠里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何况她本身就已经伤得如此之重。
她死得无声无息,仿佛一滴水渗入了大漠,随即消失无痕。
——直到镜湖上空那一战爆发,世人才明白在那一夜里,三方达成了什么样可怕的协议。也明白那个鲛人女战士,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不顾一切的战斗,献出了自己所能献出的一切,没有一丝妥协,也没有一丝犹豫。
那是一个令破军都动容的、拥有钢铁一样意志的女子。
她的名字,将永远流传在海国的众口相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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