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外传之二:织梦者续——海的女儿(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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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星祭
神?的力量,可以左右天地一切生灵的命运、却无法扭转人的心。
抢在妹妹之前说出了心愿,然而抛下一切的她、除了一个虚名,却什么也没有获得。背离了族人和故国,在白云之外那个天空之城里,她拥有的却是名存实亡的婚姻——她的丈夫,甚至从未和她说过话。
从此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后来她才知道,在那道白色的风掠过碧海时,长空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个刚刚浮出水面的小公主。他们在第一眼时就彼此相爱,却一生无缘相伴。结婚以后,他依然每日都掠过海面,久久地凝望深海里那个遥远的国度——那种眼神,是她毕生都不能得到的。
每当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就有愧疚和嫉妒交错地咬着。她甚至想过,数年后妹妹成年,如果那时候她借着诺言、提出也要成为天空之城的女主人,龙神又会如何处置?
然而,很快就传来了小公主下嫁的消息——没有前两个姐姐那样惊世骇俗,她只是平静地选择了海国内最合适的门阀贵族,完成了政治的联姻。在记忆中,那似乎是一个以风流好色著称的年轻权贵,英俊而幽默,手腕灵活,善于**女人和权谋。
她侥幸地想,或许,妹妹会因为这个婚姻而获得幸福?
然而,很快就传来了年轻皇后病逝的消息。
当新一任海皇在风暴中将妻子火葬,灰烬随着狂风卷上天空之城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妹妹早逝的真正原因。那一瞬间,心痛如绞。
悔否?身为姐姐的她们,眼里只看得到个人的爱情和幸福,而那个沉默的、单薄的小妹心里,却藏着这样强烈的守护家国的信念,并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海国大葬的那一夜,夜明珠的光芒照彻了海底,无数鲛人浮出海面唱着挽歌,哀悼大海的最小一个女儿,他们的小公主。
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天空之城里却没有一丝灯光。坐在这座遗落在历史里、早已空无一人的城市顶端,长空凝视了那些深海珠光许久,忽然收拢了双翅、直线地坠入了海里。
她尖叫着扑出去,却没有拉住他。
她知道翼族是无法到达海底的鲛人国度的,除非他怀了必死的心跃入大海。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就这样死在了碧海深处,还是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了她和这座荒芜的天空之城。
她只知道,自己的手里已然抓不住任何东西。
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一时的懦弱和自私。那一刹的贪心和逃避,换来了三个人悲剧的一生。每一日,她寂寞地在天空之城上遥望着故土,暗自悔恨。
终于,那个天变地裂的大劫到来了。原本远在天空之城的她可以逃过这一劫,然而在俯视着地面上种种灾难时,她终于站了出来,勇敢地担当了一次。
她展开双翅,从天空回到大海,在血和火中飞行,将一个又一个族人从火焰中**。她脚不沾地地飞翔了整整三天,**了数以千计的族人。第四天日落,她用尽了力气**最后一个鲛人孩子,再也无力飞翔,掉落在地壳的裂缝中,被岩浆和火焰包围,转瞬熔化。
“妹妹。”死去的瞬间,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折断了背后那一对象征着罪孽的翅膀,如释重负地喃喃低语,对着天空伸出手去,“妹妹。”
那一刹那,她化为热气从海面蒸腾而起,飞向蔚蓝色的星空。
她终于解脱。
那之后,便是生生世世。
鲛人并没有转世的信仰,死后魂魄便化为云升上星空。然而她因为神谕跨越过种族的界限,所以获得了转生的机会。她没有再转世在海国,而是忘记了一切,在人世间流离。
1979年,她转生于新奥尔良,成为一名ABC。22岁获华盛顿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23岁进入位于纽约的四海国际总部工作,25岁被派往中国大区,同年,认识公司另一部门的同事Johnson。恋爱,同居,计划着结婚和蜜月旅行,甚至,打算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一切都平平常常。
那种幸福是饱满的,填满她生活的每一寸空间。然而,偶尔还是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闯入她的心扉。每一次仰望星空、每一次俯瞰碧海,她都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感觉,惊诧于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间、这个空间,和身边的这个人在一起。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看到格子间的瓶中悄然绽放出一枝雪白的女萝,心里那一层封印忽然喀喇一声碎裂。她终于知道自己属于何处——那一夜沐浴时,反手抚摩着背上出生以来就镌刻着的两道深痕,故国的歌声响起在耳畔:那是深海中的王和族人在召唤她的归去,告诉她无数的鲛人还在万丈的海底被困受苦。
原来,她尚不能解脱。
几次迟疑,然而对当年那一刹的悔恨、促使她更强烈地有了站出来的念头。她终于舍弃了俗世里深爱的恋人,从百尺高楼顶上飞身坠下——宛如千年前从天空之城坠向大海。
“我希望,能赎回我的罪过。”海巫女缓慢而低沉地追溯着,将手覆盖在两道伤痕上。
年轻的织梦者怔怔地望着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光。
“其实……我觉得你也还得差不多了。”艾美叹了口气,真心真意地说,“这一次你肯回来,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
海巫女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严苛,侧过头,缓慢:“我是有罪的。”
“谁都可能有一时的懦弱和非分之想嘛!有勇气面对它,就没有什么可见不得人。偷偷跟你说——”艾美撇撇嘴角,吐了一下舌头,说出了心底里的一个小秘密,“我第一次见到辟邪的时候,还很嫉妒萧音姐姐呢!当时我就想,为什么偏偏她有那么好的运气,为什么不是属于我的?”
凝光诧然回头,有点不可思议:“织梦者…织梦者的心里,也会有阴暗面么?”
“当然有啊!”艾美诧异地叫了起来,委屈,“织梦者可不是圣人——就是萧音姐姐,也不是完美无暇。你太苛求了,人只能逐渐变得更好,哪有无可挑剔的——又不是神!”
顿了顿,艾美摇头:“不对不对。那些神?,像辟邪啊山羊他们,更是缺点一堆。”
凝光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忽地有了一丝罕见的笑容,低声:“这么说来,织梦者,您是原谅我了?”
“嗯。”艾美想也不想地点头,随即微微惶恐。“我…我没什么资格说原谅不原谅的。”
“有的,有的……”凝光如释重负般,轻轻吐出一口气,跪在了海底花园中,用额头轻触艾美的脚背,“织梦者凌驾于四海九州之上,和神?并列,代表了时间、历史和智慧。向您忏悔并获得原谅的话,我的罪孽就会减少一半。”
“有……有这一回事?”艾美惊慌地后退,睁大了眼睛。
原来,在获得一双看到过去未来的慧眼同时、织梦者还肩负着倾听心灵的职责?
“织梦者,您会帮助我们么?”海巫女继续深深行礼,恭声询问,“原谅我们没有事先问过,就擅自将您带到了这里——我们实在是对您身侧那个邪魔心怀畏惧。”
“当然会,”艾美侧头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绵延不断的柱廊,仿佛通向不可知的彼端。
身后一圈波纹还在不停荡漾离合,露出居中那一个幽黑的洞——那个黑洞,是另一个时空和这个平行时空的接点。集合了众人的力量,凝聚了巨大的念力,她才来到这个被封印凝固的时空。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看到了柱廊尽头的祭坛,静静躺着一具水晶棺。
而这个柱廊外面,有无数雪白的女萝缠绕,一条条苍白的手臂遮蔽了时空。
那是……那是千年前死亡凝结成的“界”啊!
她将手贴在额心,抵抗着快要裂开的剧痛。
每一步都是缓慢的。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面都起了微微的起伏。仿佛光影随着她的行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遮天蔽日的苍白藤萝纷纷退开,散落,化为灰土。然而,走到第七十九根柱子前,她终于觉得支持不住,身子一倾,一口血吐出。
所有一切,在那一瞬,碎裂成齑粉。
“织梦者!”在她倒下前,有人接住了她,急切地呼喊。
还是不行么?萧音茫然地想着,睁开眼睛看到那一双蔚蓝的眸子,宛如头顶上无边无尽的大海。周围是空旷的祭坛,五星的五个棱角上,分别坐着几个纯白色的灵体,和她连成连续不断的折线。
在五个角的中心,一圈奇异的波纹在不停荡漾离合,通往另一个时空。
嘴角切切实实有血,随着脑中剧烈的痛苦不停沁出,仿佛带走她最后仅剩的生命。
“第七十九……”她吃力地开口,喃喃,“还差了二十根柱子的距离……再来。”
“不必再试了。”蓝眸的王者摇头,痛惜地阻止,“等新织梦者来吧。”
“她、她还太小……”萧音缓缓摇头,按着眉心坐起,“她的心智,在很多地方还不成熟……有力量,却不知如何控制和使用……我怕她去了,有危险。”
“可你去了,会更危险。”海皇坚持,“你会倒在第九十九根廊柱下,再也不能回来。”
“既然我答应了来到这里……就没想过要回去。”萧音微笑起来了,眼里有微弱的光,抬起手,指着五星祭坛上各方的灵体,“星野冢先生、霍普森?金先生,都是当世罕有的伟大艺术家,拥有着和我相当的创造力。还有你:海皇……汇集了这样多的力量,怎能不放手一搏、去打开那扇封印着的门?”
“还缺一个。”海皇依然摇头,“必须等。不能冒险。”
五星祭坛,象征着鲛人灵魂的归宿,雕刻着巨大的龙的图腾,以及龙神九子的图象。
如今,五个棱角上有几个灵体静静盘伫,那是海国的鲛人花了数年时间寻觅而来的、具有创世能力的灵魂:星野冢、霍普森?金,萧音……还有新一代的织梦者艾美。
再加上鲛人之王,便足了五星之数,可开启被封印入沉睡境界的灵魂之门。
五条折线,将五个灵魂联系。由负担创造了纸上云荒的先代织梦者开始、历经另外两个大师的手,将念力进一步加强,然后经过海之王者的手,传递给当世的织梦者。合所有人的力量,打通两个平行时空之间的门,让年轻的织梦者去往那个被封印的凝滞异界,唤醒沉睡千年的族人。
这,需要正位和逆位的两个织梦者。
而这个已然开始衰弱的前代织梦者,却有着如此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竟完全不以死亡为惧。看着这个苍白而脆弱的人类,海皇无奈的摇头,再一次强调:“我们,并不是要你来送死的。”
“我已经死了……”萧音脸上忽然有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一闪即逝,“在失去创造力、不能书写的时候,我早已死去了——这次,我不过是来要一个活过来的机会而已。”
海皇惊骇地看着她,蓝色的眸子里有某种动容。
“而你们,和我相反,是一直活着的……”萧音微弱地笑着,看着祭坛底下绵延的无尽雪白藤萝,“为什么不让应该死去的人死去,而让应该活着的人活回来呢?——海之王?蓝,你不用顾虑辟邪。他从不会伤害任何生灵,何况……你们是他父族的子民……”
先代织梦者挣扎着坐了起来,重新闭目凝聚精神力:“再送我进去一次。”
然而,她集中了念力,其余几个角上的灵体却没有发出丝毫回应。
她惊讶地睁开眼睛,随即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无论是星野冢还是霍普森?金,都在极力阻拦着她再度进入那个世界!
他们曾联手向人世展示了一个失落文明的辉煌,各自付出了无数的精力,合作得完美无暇,然而几个人却在十年中从未见过一面。到如今在天人相隔的情况下,居然时来运转地在万丈的水底汇聚。
可这个时候,曾经合作无间的同伴、却一起默不作声地阻拦了她。
他们,也不希望她踏上如此危险的境地?
“如果还有一丝别的希望,就不要把自身当作祭品牺牲——”海皇同样也没有归位,只是凝视着她,缓缓摇头,“因为同时牺牲的,必不止你一人。”
萧音想说什么,抬起头,却被那双湛蓝眸子里的深沉叹息镇住。
“啊……”了解前尘往事的她恍然明白,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无声。
“那,我先歇一会儿,”她叹了口气,终于让步,“等艾美吧。”
海皇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将一物放入了她手心。
彭湃的灵力忽然从手中灌注到全身,让衰弱的身体一震,连割破颅脑般的剧痛都缓解了。萧音吃惊地看着掌心那颗青碧色的珠子:这是,这是——龙神的纯青琉璃如意珠?那个洪荒传说中的神器,海国的镇国至宝!
“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海皇缓缓摇头,微笑,“不要逞强啊。”
静默片刻,望着这个人首鱼尾的男子,织梦者忽地笑了起来。
“蓝,如果在我笔下,你这样的人、是应该获得幸福的。”
七、朝闻道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饕餮几乎暴怒到要把整个海底掀过来了。
从北冰洋一路搜到了太平洋中途岛附近,整整三天,一无所获。派出了无数魔使帮忙寻找,依然是什么也找不到。急切之下,牙病再度发作,痛不可当,半边腮帮子高高肿起。一怒之下他决定把这片海域踏平。
露出了真身的神兽在大洋底下冲撞来去,巨大的羊角如锋利的镰刀,一路掀翻摧毁了无数珊瑚礁和岩石,惊得大小鱼类纷纷逃窜,海面上起了巨大的漩涡和风暴。
“妈妈呀,”一条小鲨鱼从粉碎的石头下跳出,赶紧游开,追在母亲身后,大哭,“这只疯羊,把我们的厕所踩碎了!”
发怒中的饕餮大吃一惊,连忙提起脚跟仔细查看。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水流里传来微弱的波动——极其细微,一闪即逝,然而却瞒不过神?的眼睛。
那是灵力在某处瞬间爆发的波动,这个海底的某一处、汇聚了极大的念力。
饕餮的眼睛落在远处——那里,是一直升入大海深处的腾蛟山脉末尾,埋在深深的大海之下。那黝黑冰冷的一条山脉,仿佛刚刚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什么东西?”喃喃自语,饕餮恍然忆起这座山脉的来历,眼睛一亮,“在那里!”
他循着山脉急奔,寻找着这上古神龙遗骸的最终消失处。
传说中千年前龙神为了庇佑海国子民投身火海、用躯体堵住了裂开的大地。龙死去后,化为了横亘东海沿岸的腾蛟山脉,山脉伸向大海,逶迤着消失在碧蓝的水面下。
然而,在如今奔驰其上时,饕餮忽然感到了山体在微微震动,宛如心脏的搏动。
仿佛有地火在深海运行,要喷薄而出。
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加快了脚步。
在最末一节龙脊消失处,他看到了站在海底的兄弟。
辟邪比他早一步来到了这个节点,同样现出了真身,正在发疯般地利爪击打着海底。那森冷的岩石,居然硬生生破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来!
从未看到这个沉静内敛的兄弟如此疯狂,饕餮一惊,反而驻足。
“萧音在下面!”一眼看到饕餮,辟邪铁青着脸低吼,“她正在动用念力!快!”
“啊?!”霍然明白过来,饕餮扑了过去,合力撕开海底。
一定要在那群鲛人挟持织梦者完成祭典前,阻止他们!
五星形的祭坛,用海底一种说不出名字的奇特石头筑成,奇迹般地逃过了千年前那一场海天大难保留了下来,从海市岛上完整地沉入海底。
祭坛上有一座小小的神庙,艾美想,萧音姐姐应该就在那里面。
她跟着凝光走上台阶,发现五星的五条棱上装饰着龙和一些异兽的图腾,连绵不断。她认出那是龙之九子的雕刻:蒲牢,囚牛,嘲风,饕餮,狻猊,辟邪……栩栩如生,簇拥着龙神,向着祭坛最高处升起。

“哎呀!”年轻的织梦者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叫起来了。
海巫女一惊,站住身回望:“怎么?”
艾美脱口叫了一声,连忙住口,满脸尴尬:“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如果、如果饕餮辟邪是龙的儿子,那么……难道他们是你姐姐生的?——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海国沉没是几千年前的事情,可饕餮说过他们已经活了几万年啦!”
凝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也都是神,当然不是我姐姐的孩子。”
“啊,那么说,龙神以前有别的老婆给他升了九个儿子?”艾美抓了抓头,恍然大悟,“真可怜……它已经有了老婆,又对子民许愿,结果被大公主胁迫?”
这样说来,这是天上地下第一个被逼婚的神?吧?
看着艾美纳闷的样子,海巫女苍白的脸上浮出了笑容,忍住笑摇了摇头:“也不是。龙神在那之前,并没有妻子。”
“啊?”艾美更奇怪了,“没有老婆,怎么能生出辟邪他们呢?”
海巫女却淡淡然地说出了答案:“它自己生。”
“啊?!”年轻的织梦者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0型。
“不要以人的、甚或世间一切生灵的惯例去推断神族。”海巫女微笑着,眼睛里却浮起了肃穆景仰的表情,“它们是凌驾于我们之上另一种存在,所有凡世的准则、对它们来说统统无效。以人的角度去妄自揣测神,是一种亵渎。”
“……”艾美眼里有不服气的光,但看到巫女的虔诚,也只好吞下话去。
——她可没觉得那只臭山羊有什么凌驾于她之上了。
“噢,那么说来,龙神是自己生了九个儿子了?”她接着问。
“也不是‘生’,应该是一种分裂吧。”海巫女一边继续往上走,一边解释,“原来这个世界是一片海洋,龙便统管着一切。后来天裂地变,浮凸九州,龙为了让每一块土地上的生灵都更好的休养生息,便把自己的力量分成十份,而给其中九份赋予了九种不同的外形,派上大陆去庇护当地生灵,从此便有了‘九子’的称呼。”
“哦……是克隆的?”年轻的织梦者恍然大悟,好奇追问,“可龙神怎么能娶鲛人呢?”
她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年轻美丽的鲛人,如何和一条巨大的龙在一起生活。
“只要它想,就可以。”海巫女眼里有一种敬慕的光,“龙神千变万化,能以任何状态存在于任何空间,没有它作不到的事。”
“噢……也对,”艾美抓抓头,喃喃,“辟邪不也娶了萧音姐姐?”
因为从来没看到过辟邪的真身,所以艾美的脑袋里的辟邪就是一个居家型帅哥的形象,并无不妥。如果换成是那只胖山羊,她就是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出、所谓人和神的婚姻生活该是如何一番情形。
“后来你姐姐如何了?”织梦者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问了那么多问题后还不依不饶,艾美一边走,一边继续缠着这个海巫女。
然而此刻凝光已然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到了祭坛上。
“神域,禁声。”海巫女竖起手指,示意她安静,“跟我来。”
“啊!”然而一眼看到祭坛五个角落上的灵体时,艾美还是不自禁地低低惊呼了一声——幽灵是没有面目的,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两个便是全世界都鼎鼎大名的星野冢大师和霍普森?金导演——然而织梦者的直觉让她感受到了某种共鸣和冲击,不禁脱口惊呼。
在少女踏上神坛的同时,两个灵魂也是陡然一震,齐齐注视过来。
多么强烈的创造力和灵力!
在这个世间,拥有这种力量的灵魂寥寥无几,而各自所拥有的才华也是体现在不同方面,立体三维地相互补充,彼此之间有着奇特的感应。
是新一任的织梦者么……两个灵魂相互交换了一下思想,有欣慰的意味。
然而不等艾美仔细打量五星上的两个灵体,凝光却打开了那座神庙的门,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式——而神庙里,隐约可见一个女子的侧影。
萧音姐姐!
她顾不得别的,立刻几步冲了进去。冲得太急,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嗯哪?”揉着额头,她有点晕乎地抬头看去,就看到了一双如勿忘我花一样的蓝眼睛。
“啊……”她从胸臆里吐出一个含义不明的音符,有点慌乱地看着面前这双蓝眼睛的主人——看到过的!在金水桥旁争夺Johnson灵魂的时候,她就饱受了这个人的教训,那一句句毫不客气的话如同当头大棒,将她一直以来的自负打压下去。
“真正的织梦者,必须尊重每一个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
“你没有权力去操纵任何一个人的生死。你只能守望,用你的力量,去编织一场场美梦,给人心以慰藉……你应顺从人心的愿望。”
那个时候,她是多么惊骇于这样的话语。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萧音姐姐虽然答应过教导她,却因为自身精力的衰竭而过早搁笔,无法再担当起教导下一任织梦者的职责;而她跟着饕餮成长起来,那个邪魔除了向她展示这个世界的直观一面外,却从来不曾在思辨理性的高度上对她进行引导。
或者,这就是饕餮和她说过的“所不能教导”她的?
随着年龄和见闻的增长,织梦者的天赋蓬勃发展起来。然而她变得自负而任性,无所畏惧,以为自己能够做到一切——她的精神世界就像一个没有园丁的花园,野草藤蔓四处攀爬,恣意宣扬着活力,却缺乏管束和引导。
所以,那天晚上面临生死选择时听到的这几句话,无疑是惊雷落耳。
从来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精神层面上引领她。
如今,她终于看到了那时候说话的那个蓝眼睛的人——高个子的贵族男子,典型鲛人外貌:优雅,俊美,沉静的王者之气,穿着海蓝色的鲛绡织成的袍子,上面是连绵的蟠龙花纹。白玉的带子,白玉的高冠,上面点缀着夜明珠。
看到了这身的装束,她恍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不自禁地紧紧盯着,打量。
是海皇……这个人,就是刚才凝光叙述里的末代海皇?!
那个年轻时有着风流名声的西海候;娶了海国小公主的权贵;最后为了族人累死在海底的末代海皇——短短一瞬间,方才的故事全在耳边响起。仿佛无穷多的颜料一起涌上,将那个苍白的剪影瞬间涂抹成了一个光影分明、有血有肉的形象。
“年轻的织梦者。”看到闯入的艾美,海皇微笑起来了,对着她伸出手来。
“呃……蓝……?”艾美却是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个有着蔚蓝眼睛、优雅从容的男子,忘了伸过手去,反而喃喃地叫出了王的本名。
“嗯?”海皇也错愕了一下,却不追究,只是侧过身让她看到背后的情景,“来,年轻的织梦者——来帮助你的前辈。”
“萧音姐姐!”一眼看到神殿内静静躺着的女子,艾美惊呼了起来。
前代织梦者沉睡在海底神庙中,面色极其苍白,隐约竟如琉璃般易碎,不由得让人想起她的精神力早已枯竭、接近崩溃的边缘。
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右手无名指上带着辟邪赠与的素白婚戒。
青色的灵珠放在两手中间,流转出青碧色的光芒,笼罩了萧音全身,并且如潮汐般缓缓地流动着——艾美只看得一眼,立刻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敢正视!
“如意珠?”她脱口惊呼。
“方才她使用念力过度,精力支持不住,我只能用龙神的如意珠替她恢复灵力。”身边的沧溟帝微微颔首,“你过去帮帮她,用织梦者的念力去摧动力量发挥出来。”
“我……可以碰么?”艾美战战兢兢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个传说中的至宝,那颗蕴涵着无穷力量的宝物没有弹开她的手指,反而将一股舒服之极的感觉传递过来。
“哎呀!”年轻的织梦者欢喜地叫了一声,大胆地将如意珠握在了手心。
心底一片澄明,脑中清晰充盈,真是说不出的舒展自在。
“用念力注入它,抵着萧音的额心。”旁边的海皇低低嘱咐。
艾美听话地握紧了珠子,闭上眼睛默默凝聚心底的力量,集中在掌心,然后把合着的双手放到了萧音苍白的额头上。那一瞬间,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萧音姐姐的病势是多么严重——在她触手之处,居然空空荡荡!
那个曾经编织出宏大幻界的大脑里,竟然已经枯萎到空无一物。仿佛膨胀到极点后、又坍塌完毕的空荡荡的宇宙。
“萧音姐姐,醒来……快醒来啊!”她在心底一遍一遍默念,焦急而恐惧。
在念到第九十九遍时,感觉到了手底下的肌肤有了微微的触动。
“艾美?”眼睛缓缓睁开,看到了面前闭目合十的少女,诧异地低呼。
在萧音苏醒的一瞬间,完成了任务的灵珠听从了海皇的召唤,从艾美手中瞬忽跃起,回到了沧溟帝的手中。
看着神庙中的两任织梦者,微微一笑,海皇悄然退出。
“萧音姐姐!”听得声音,艾美喜极,扑过去抱住了她,“你醒了?哎呀……我、我刚才还以为你……太好了,这珠子很管用!你真的醒了!”
“你来了,也很好啊。”萧音苍白的脸上有微弱的笑意,看着她已然日益成熟的脸,轻轻叹气,“真是对不起……我一直没没有尽到职责,让你跟着一个邪魔成长。”
“没关系,我自己慢慢来就是。那头山羊也挺好的。”艾美笑着抬起头说了一句,又忍不住蹙眉,忧心忡忡,“姐姐只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刚才那个样子……真的很可怕啊。辟邪要是知道了,一定担心死。”
听到“辟邪”两个字,萧音苍白脸上掠过一丝变化,仿佛哀伤,又仿佛绝决。
“来到这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低声道。
艾美却仰起了脸,诧异:“你来这里,原来辟邪不知道?——这怎么行?帮鲛人复国,需要很大的精神力,姐姐你不可以勉强自己了!这样一定会出事的!”
萧音却扬起了头,嘴角有一个冷毅的表情:“与其那样不死不活,不如来个决断。”
“决断?”艾美抓头,急切,“可辟邪呢?”
“对神?而言,凡人的一生不过是一个瞬间。”萧音微微笑了笑,低下头去抚摩着手指上那个婚戒,眼神宁静无惧,“小美,你如果爱上了一只蜉蝣,就算一瞬不瞬的看着它,又会有多久的欢喜和多久的遗憾呢?”
艾美张口结舌,想着该怎么反驳却无从说起。
“可对那只朝生暮死的蜉蝣来说,它一生的价值,并不在于会被神或者人爱上,”前代织梦者用力握着自己的手,缓缓说起自己心底里的话,声音虚弱却坚强,“对它来说,生命长短可以不计,朝生暮死也无所谓,只要是——朝闻道,夕可死。”
朝闻道……夕可死?
艾美心里猛烈地跳了一下,直觉地领会到了萧音内心强大而坚定的信念,却隐隐为此感到害怕。如果织梦者的一生,只为寻求和殉了“道”,可是,什么又是那个“道”呢?
“是,我也无法解释什么是‘道’。”虽然不曾开口,萧音却仿佛知道了艾美心里的疑问,“那只是一种指代,是我一生都在追寻的东西。小美,你有想过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吗?”
“我……”艾美张了张口,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想成为姐姐这样的人。”
顿了顿,又补充:“我想写出云荒那样的世界!”
“呵……”萧音笑起来了,无限关爱地看着艾美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简单直接的愿望,和我十八岁时候一样啊——小美,你会超越我,你也必须超越我。不然,你无法看到你所追求的‘道’。”
“呃?”艾美听得胡涂,不好回答,只好含糊说了一句,“我答应鲛人来这里,其实就是想……想动用力量,帮助建立一个新的世界。”
“哦?”恍然明白了她的动机,萧音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想创造海国是么?”
“一开始,我以为海国是和云荒同样的情况嘛!后来才知道海国只是在沉睡,而不像云荒是毁灭了——”艾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嘀咕,“我只是……想试试自己的力量。”
“创世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挑战,是不是?”萧音问。
“嗯!”艾美两眼放光,难以掩饰地用力点头,却现出了一个愤恨的表情,“可恨那头山羊不许我碰它的亚特兰迪斯,还说我远远不够水准。”
萧音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点头:“是不够。”
仿佛被一棒子打中头顶,艾美睁大了眼睛看着萧音,说不出话来。
萧音姐姐……萧音姐姐也这样贬低她的能力?她、她也说自己远不够水准?!少女的眼睛里闪过各种表情:愤怒,失望,不信,反抗和自傲,抿起了嘴。
“你知道这个神庙千年前的故事么?那个龙神许下三个愿的故事?”萧音问。
“知道!”气乎乎地,她哼了一声。
萧音眼里却带着笑,轻声问:“从这个传说里,你明白了什么?”
那是在考她么?艾美歪头看了萧音一眼,赌气道:“那头笨龙,不该随便许愿——这样会害了很多人也害惨了自己。”
“嗯……”萧音微微点头,吐了一口气,“其实,龙神是爱自己子民的。”
“其实,它根本不该这么许愿,”艾美语气里还是气乎乎的,“什么王位啊血统啊,海国的事情海国自己解决——它那么一插手,就把凡间全打乱了。我想,到的后来,那个小公主未必就不怨恨它。”
“对。”萧音唇角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意,带着赞赏和怜惜,抬起手轻轻抚摩了一下艾美的鬓发,轻轻说——
“其实,龙神对于海国的教训、也适用于织梦者对笔下的世界。你明白了么?”
如同醍醐灌顶,艾美啊了一声,闪电般地抬起头来,看着前任织梦者。
明白了!明白了!少女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数光:恍然、狂喜、惭愧依次掠过。艾美显然是瞬间想通了什么,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只是紧紧拉着萧音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真正的织梦者,必须尊重每一个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
——她终于明白了沧溟帝那时候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意思。
那是织梦者的准则。
“可惜,有一些,我是无法教你的。”
——她也恍然记起了饕餮经常反复叹息的一句话。
让邪魔束手无策的,也就是这种人生态度吧?
织梦者只是为记录历史、修补人心裂痕而出现。无论如何,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让个人的意志去擅自影响这个世界的流程运转,去逆转别人的命运——她不能因为拥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就对一切失去敬畏之心,随心所欲地妄自支配。
紧紧握着萧音的手,艾美因为心神激荡而说不出话,眼睛里却满含感激。她知道萧音姐姐是在极度衰弱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将所领悟到的真谛告诉自己。
她也终于知道饕餮所说的、她和萧音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并不是精神力和创造力的高低,而在于对生命的敬畏、对笔下所操纵一切的尊重。
上善若水。如果没有悲悯和敬畏的心,而以凌驾之上的造物主姿态出现,就算技法多么完美出众,想象力多么华丽,也永远不能成为优秀的织梦者。
因为,没有心灵的注入和分享,那个虚幻世界永远无法活起来。
任凭自己的手被她握得生疼,萧音只是微笑着凝视这个少女——毕竟是聪明的孩子,已然领会了两三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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