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秘密书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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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沉睡的城。
有人说,梦比丘峰顶端的冰帝都比丘京,是一座飞鸟之城。高踞于世界之巅,华美壮阔,同时又浸透了超凡脱俗、自由不羁的气息。可是也正如风黎所言,这城正迅速凋敝,就像盛年的美人忽然变成鸡皮老妇。
时间风一样地划过这座空荡荡的飞鸟之城。这座在他们出生之前很久,就已结束了所有生命的宏大帝都,像被泡在药水的华丽僵尸,维持着青春美貌的骗局。如今水晶瓶子被击碎了,秘药流走了,她终于可以像正常的死者一样,牵起腐坏的华美的六幅裙,匆匆起身,走完生命最后一段旅程。
他们如此年轻而生涩,他们的生命又是如此微渺,甚至不足以见证这城市的死亡。他们站在广场的中央,默默地注视这饱浸了繁华的宏大画卷,转瞬沧海桑田。因为隐形术的缘故,他们甚至彼此看不见对方,只能紧紧握住一只手,犹如握住浩荡的虚空之河中,漂浮的一株苇草。
“我们如何能够找到收藏地图的地方呢?这个城市,已经快要坏掉了啊。”婵娟微叹着。“我想做一个梦。这个地方是我童年时学走路的广场,我记得。”朱宣说,“如果我能够回到梦境里面去,成为三岁之前的那个我,我一定能够想起来那条回去的路。”
“朱宣,”婵娟旁顾着,“我觉得这个地方,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朱宣点点头。虽然槐江帝的冰结界不存在了,比丘京在土崩瓦解,他们却都能够感觉到,还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四周盘旋。这比丘京另有守护者,应当比那个死去的帝王,更具强大的力量。这时陷入梦游,是极其危险的。
“你睡吧。”婵娟牵住了朱宣的手,“有我一路护着你。”
巫师们用注视对方瞳孔的办法来催眠。然而朱宣的瞳孔自幼被他的母亲种入禁咒,凡对视者皆当场死亡。为此,当他离开隐居的神殿后,便始终在眼睛上缠着一根珠灰色带子——那是婵娟从春太后那里弄到的月影绡。此时婵娟注视着他轮廓清秀的脸,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朱宣的眼睛,除了他的母亲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见过,而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向冰皇宫的方向走去。她跟上,小心地搀扶他,随着他的步调缓缓前行,同时留意身后的脚印。
冰什弥亚崇尚太阳和凤鸟,因此皇宫堪堪建立在梦比丘峰的制高点上,并且坐西向东。比丘京的其他建筑,都位于皇宫东侧的大片低地上。这样设计,为的是让帝王在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个看见天阙山上升起的太阳——能够比帝王看见太阳更早的,就只能是阳台庙的巫姑了。
宫殿的朱漆大门如一只空洞的眼睛,开得大大的。门上犹有兵斧之痕。朱宣停了下来,抚摸那日轮般黄金灿烂的巨大门环,敲出“当当”的响声。这大约是他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婵娟略觉好笑,想起这声音势必引来敌人的注意,连忙阻止了他,拖着懵懂的他,飞快地钻入门里面。
身为贵族后裔的婵娟,青少年时代曾频繁出人青夔宫廷。尽管青夔是如此强盛的国度,但其王宫依然无法跟冰皇宫相媲美。冰帝国的皇宫一开始就进行了异常严整精致而义气势磅礴的设计,一重连一重大殿,两排罗列对称的楼宇,无不极尽宏大庄严,细处又配合巧妙。
在一幅壁画面前,朱宣停了下来,专注地观看。壁画保护得很好,盛年时代的冰族绘画艺术,极尽繁华奢侈,瞬间征服观赏者。婵娟惊叹于这壁画丰盛而大胆的用色、绵延而夸张的线条,以及大海般磅礴而流畅的气韵,这些都需要非同寻常的想象力和深厚而高超的技巧。
相比之下,以幽远清拔而著称的青族绘画或者质朴清新的白族艺术,便粗陋得望尘莫及。画面上是飞鸟城的节日,少女们彩衣斑斓,舞步盘旋,在飞鸟城的大街上广场上阳台上塔楼上城墙上天空里,像一群羽毛艳丽的飞禽。而凌驾于所有这一切之上,是一只银白色的凤凰,她有着天网一样的尾羽,葛藤蜿蜒,开枝散叶,覆盖了整个嘶面,像飞鸟城中长出的一棵华丽的植物,而那些起舞的少女则是她一枝枝绽放的花朵。
他的手指,沿着那雪白的线条慢慢滑动,像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迷上了某件杰作,努力想要把图画临摹下来。
这真是奇妙的感觉。她明明牵着他的手,却又像一个局外人。站在她面前的这一个,究竟是现实的还是童年的呢?他能够感知她的存在么?她默默地望着,去猜测。朱宣小时候,应该是非常孤独的吧?独守一座连候鸟都不来拜访的空城,在冰凉和禁锢的天穹下,仰起苍白清秀的小脸。
他们穿过了宏大的朝堂、幽秘的后宫、精致的花园,最后来到了皇宫后门。这是梦比丘峰的最高点。空间忽然变得开阔,所有的华美壮阔都退到了身后,只剩下裸露的圆锥形山顶,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感。婵娟看了一会儿,分辨出来,那其实是类似于祭天台的建筑。
梦游中的朱宣并无任何犹疑,径直朝那个高台走去。婵娟有些惶恐,依旧扶稳他,握紧了拳头。
天葬台很高,仅有一条狭窄的台阶通向顶端。台顶却不大,中心是块圆形的大理石,想来就是当年放置尸首的地方。不知为何,婵娟总觉得上面有血在漫漫渗出。那石头光洁如镜,照得见天空中云彩的每一缕纹理。
天风高邈,他们站了一会儿,看见脚下华美如仪的宫殿,雄壮而破败的故城,以及连绵的天阙山脉。朱宣依然在梦中。他在过往的幻境中沉浸极深,纯然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在寻觅回到母亲身边的路径。他蹲下身子,两只手掌在石台上不停地摸索。
婵娟很是担心,她感觉到,敌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她蹲下身子,帮助朱宣捏紧了右手拳头,并且用手绢缚上。朱宣的手被合上,下意识甩了一下,拳头撞在了圆石台中央。网石台忽然下沉了。婵娟惊讶地看着,石台下面是空的,是无底的深渊!蓝天白云的镜像,沉入神秘难测的黑暗之中。
婵娟的心猛烈跳动起来。这外表敦厚沉默的天葬台,下面居然还有机关!朱宣默默爬了下去,婵娟也跟着。底下是一道竖井,生锈的梯子摸上去湿漉漉的,间或有一滴水滴到面上来。越往下,水滴越多,婵娟正疑惑为何此地这样潮湿,忽然觉出,这里比外面暖和了许多。按季节来算,现在是仲夏。但骤然撤去冰结界后的梦比丘峰,寒冷如同隆冬,甚至飘起了细雪。到了天葬台下面,却又变得温暖如春。这里应该是梦比丘峰山体的中心了,大约是地热在起作用。
下到竖井的最低处,道路变成了一条斜向下的甬道。走了没多远,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日光无法射入这深深的山体之中,也并未发现类似长明灯这样的东西。但一路走来,似乎总有淡淡的微光照着,仿佛珍珠的柔和光泽。仔细看是甬道的天顶发出的,大约当初修建时使用的涂料是发光的。这样的技艺,从未出现在青族人所知道的世界里。婵娟凝视着面前的小门。门不过一人高,半人宽,无任何装饰,但一定具有某种魔力。不然,为什么那些宛然流转的光彩都被吸了过去,就如同漩涡吸引流水。
沉睡中的巫师,是没有力量的。在没有找到目的地之前,她亦不知如何与他一同面对里头那场盛大的危机。于是她果断地松开朱宣的手,推开了那扇门,独自进去。
她以为自己走入了星空。推开门之前,她猜想这会是一间密室,或者是另一条甬道,或者是暗器机关,总之是某种可预言可应对的局面,但就是没有想到,她闯入的是一个无涯的虚空。
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毕竟在深山之中,理应是一个洞**。然而无论何等广阔的洞**,总会有边界。此地上无顶,下无底,周无壁,无论向哪个方向眺望,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细看时,夜空中飘浮着无数光点,明明暗暗闪烁着,不知那是灯火,是注视的眼睛还是远古流传下来的神咒。
她甚至有了错觉,自己也是这些光点之一,悬浮在渺渺的虚空里。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重新感觉到自己是站立着的,脚下恰好有一座悬空的桥——说那是桥都勉强,因为不过是狭窄的一溜留儿横术浮在空中,仅够踏上一只脚的宽度。桥的尽头,却是一个相当宽阔的圆台,光洁如镜面,还散发着令人心驰神醉的白光。圆台的模样,与外面的天葬台有几分类似。只是,同样无依无靠悬在虚空里,仿佛天上的一片浮云。
在那浮云的正中,有个人正懒洋洋地斜躺着,一领长衫半披在身上,看上去有些破烂。他开口了,听声音约略是一个中年男人:“来者为一人,为二人?”他说的冰族语,用词极为古雅,乃至于这么简单一句话,婵娟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一个人。”婵娟说。既然推门而入,也不必再隐形,于是松开了拳头。
“原来是个年轻姑娘啊,我在外面巡逻了好半天,觉得该是两个人,只是看不见。”那人说,“所以干脆回这里来守着。”
“你可以看见,到你面前来的只是一个人。”
“也罢。”那人说,“是风黎教你们隐了身,然后上这里来?”
“她只告诉我们可以去寻找。那么说,你是这个秘藏的守护人?”
那人冷笑了一下,却问:“你想要什么?”婵娟想了一下。他们是为一张朱宣记忆中的地图而来的,但是此时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先过来吧。”那人的声音似有魔力,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婵娟沿着细细的小木桥走过去,心里却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这不对。
一声细微的清响,桥断了。她猛收足,看见这桥刚好在她的脚下折断。断裂的这一头还挑着她的身体。另一端却忽然变得柔软,如水中丝带,悠悠然地荡开,在空中飘浮着,捉也捉不住。
婵娟丝毫不敢动,盯着薄白的丝带看了很久,然后放松了,迈开步子,稳稳地踏在暗无边际的虚空之上,并无任何犹疑,继续朝云台方向走去。
“你不错。”那人翻身站了起来,“居然看清了这个地方的本质。”
“本来也就没有什么桥,更无所谓断裂,那不过是一段光而已。这个地方是真正的虚空,甚至连我自己都是空的了。没有实体的重量,所以踩到何处都不会跌落,大可以放心往前走。”
“说得不错,”那人点头道,“你虽然长了一张青族人的脸,但似乎颇懂得一些冰族的巫法。”“我的师父,”她说,“是巫姑瑶姬。”
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风黎那丫头肯帮助你。”此时婵娟离他近了些,能看出是个高大而瘦削的男子,脸上有种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造成的惨白,并且也有纯白如银的长发和鲜红若血的眼睛。
“又是翼族人?”她心想,“为什么管风黎叫做‘那丫头’?”
“我是风黎的兄长,叫做风撷。”那人似乎听见了她心里的问题,“自从比丘京覆灭之后,我就奉命在这里看守地宫。”
“奉谁的命?”
风撷微微一笑:“奉谁的命,这就是不能让你们知道的事情之一了。”
婵娟道:“应该就是‘天人’中的王吧?”
“我们天人是没有王权一说的。”风撷说到此处,忽觉失言,不觉自嘲地笑了笑,“姑娘,你是想知道飞鸟之城所掩藏的秘密吗?”
“是的,而且我还想要一张地图。”
“当年你的师父瑶姬闯入这个地方,并且住了三年,我跟她和平共处。”风撷道,“一来因为外面冰结界罩着,实在是冷得死人,也就这里还算暖和点儿。老实说,有冰结界时,连我都不敢上去,在这里面蹲了几十年,真不是滋味儿。今天你们过来,把它给破了,我才出去溜达了一圈儿。说起来还得感激你们。”“不客气,”婵娟莞尔,“那么二来呢?”
“二来她很乖,不像她妈妈。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教养不错,最好也像她一样乖乖的别惹麻烦;三来,她怎么说也是我的外甥女儿,不是外人。当然,你是她的徒儿,算起来也跟我有点儿关系。但要是有点儿关系的人跑来,我都给放一码,这就没完没了。这么着吧,如果你真的能够走到这个云台上面来,我就给你看地图。”
婵娟略微思忖了一下:“您是要给我设关卡?那么您多给我几个关卡也可以。但每过一个关卡,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行不行?”
“好奇心这么强?”风撷皱了皱眉头。
“您同意吗?”若不是因为这神秘的高山腹地原是朱宣的血脉根源,若不是因为冰族的存亡已成为他最大的心事,怕她也不能身赴险地依然如此好奇。风撷冷笑了一下:“那就开始好了。”
话音刚落,变了场景。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场,到处都悬挂着大大小小的齿轮,四面八方的轮子正以各种速度向她滚过来。轮缘上寒光闪闪令人心惊。是一圈锋利的刀片。
她立刻集中精神,调用闪电术。在那些轮子割开自己身体之前,赶着将它们击碎。电光与碎石齐飞,好不惊心动魄。可怕的是,有些轮子被炸之后,并不消失,而是变成轮子粗细的巨大蛇蟒,盘转着继续袭来,长舌吐出浓烈的血腥气。蛇蟒被炸之后,又变为虎豹,奔驰灵动,利爪飞舞,连闪电也不易击中它们。而虎豹之后,甚至另有巨龙出现,血盆大口一开,几乎整个世界都能被它吞下……
这种疲劳战持续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婵娟几乎体力不支。好在,终于把最后的一条龙给炸成了粉末。血雾慢慢散去。“恭喜恭喜。”风撷的声音从云台那边传过来,感觉似乎靠近了一些。他果然信守承诺。
婵娟笑道:“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关卡么。”“别高兴太早,给你练练手而已。”风撷道。“按照约定,你提问吧。”婵娟环顾了一下四周,缓缓道:“天人为什么要在梦比丘峰的顶端,建造这样一个地宫?”
“这个问题太大了。而且,为什么要造?那是一两千年前,我的祖宗们干的,我哪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只能说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冰族人和你们内陆的什么青族人啊白族人啊都不一样,你们傻乎乎地打来打去抢地盘,要做这块大陆的主宰。冰族人却从不这样,哪怕他们已经建立了最强大的帝国,他们仍然很清楚,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不是他们,而是我们——天人。”
这些话让婵娟倍觉不悦,但她一丝一毫也没有表现出来。
“早在……差不多一万多年之前,我们翼族人就到这块土地上来定居。我们本来是四处漂泊的,觉得这儿环境不错,竟然一住就是几千年。”风撷说着这些数字的时候,有意瞟了瞟婵娟,希望看见那张小脸上现出惊骇的神情。可惜婵娟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素净着。
“我说,你为什么不立刻要那个什么地图?既然你是为它来的。”风撷忽然道。“因为我相信,我肯定能走完全部的关卡,听到你的所有回答,最后拿到地图。”婵娟的语气冷静而又迅速,“这算是您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了。所以我应该可以加问一个——这个地方的出口在哪里?”
“出口?”风撷哑然,“怎么,还没有找到你要的东西,就想逃走了?这个地方没有出口。先走到我这里来,你才有机会出去。”话音未落,身边的情形忽然变了。婵娟发现自己回到了郢都,置身于朱雀大街的高楼。楼下有一个青年士子,正牵着一匹马缓缓走过。身后有人对他指指戳戳。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一个下等的中州人,竟然想攀附采家的大小姐。”“不知好歹,活该他倒霉。这下采大人生气了,把他贬到外省去了事。文考第一又怎样?如此不会做人,也是没有前途的。”……那青年士子忽然抬起头,望着她嘴唇动了动。她看得出来,那是在呼唤她的名字。只是声音太小,她听不见。
“女人要为自己的默许负责。”姑母曾经悄悄对她说。
崔迤以一个中州人的身份获得今日的地位,可说是相当不易。却因为“冒犯”了采家的大小姐,弄得被贬出郢都,脸面尽失。害他如此,她不是不愧疚的。若说她的人生曾有什么污点,这大概算一个。
最初是偶然邂逅,发现他与众不同。出于少女的热心,她帮助这个有才有识却不得志的年轻人,安排他面见青王,从此得到赏识和破格提拔。那时种种,也许是对他过于热情了些。只有十五岁的她,还不太懂得男人的心思,怎会料到崔迤从此对她不能忘怀,甚至竟敢向她的祖父求亲。
当时祖父问过她的,如果她愿意下嫁,也许从此万事大吉。她不是不知道,拒婚会给崔迤带来多坏的影响。但是,她真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牺牲自己的前途么?何况,她还有从未见面的另外一人……这真的是她的错么?
她望着楼下崔迤那张哀怨甚至愤懑的脸,感到满心茫然。虽然几年后,她请姑母秋妃帮忙悄悄将他弄回了郢都,但他终究还是被人嘲讽,仕途再未得意过。也听闻他终于娶妻,也是一个中州女人,不知他是否快乐。对他的事,她唯有从此沉默。
忽然崔迤不见了,一条长长的火龙从朱雀大街席卷而来。只见漫天大雪,雪中竟有红雪飞溅,哭声震天。全副武装的刽子手从天而降,屠城……这是屠城……她连忙冲下楼去,无意识地朝着高唐庙的方向飞奔……
这时忽然有人拦在了她面前,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堂妹茜草。“表姐,表姐……”茜草蹲在地上,拖住她的裙子,“表姐快带我逃生吧。”
她愣了愣。
“表姐你会法术,你一定能救我们一家人,表姐你救救我们吧……”茜草的脸冻得通红,眼泪一粒粒凝结成冰珠,“我们都要死了……”
“不,”她说,“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不能带你们去。”
“你眼里从来就没有我们这些穷亲戚!”茜草忽然板起脸,陡然站了起来,“你叫我表妹,心里却只把我当仆人,对吗?你教我们读书写字,只是为了显示你自己的博学多才,对吗?”
她着急道:“不是的!我这就带你们走,大家一起走!”
茜草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慢慢浮了起来,飘在空中。她仰看她,惊骇地发现她只剩下了一具白骨,还挂着缕缕腐肉,白骨一开一合,像是在笑:“婵娟,你好心冷。我们都死了,就你活着。你会法术,你就一个人跑了。你不救我们,你连你的父亲和爷爷都不管。”“不是的!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她呐喊道,她知道她不能受这阴魂的蛊惑。

“不是?那你为什么不来?你表面文雅温柔,内心却又残忍又自私。亲人的死活从不放在心上,只爱你自己……”白骨咯咯地笑着,“活该你现在孤苦伶仃!”她愣住了。这是茜草他们的亡魂,在诅咒她么?
“堂姐,”白骨忽然换了哀伤的腔调,“多苦啊,活着多苦啊……那么孤单,那么绝望,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堂姐,跟我走吧……”白骨扑了过来,她未及躲闪,被她紧紧拥住。她看见那黑洞洞的眼眶里,流淌着热泪。这眼泪几乎融化了她所有的决心。
“不,我不能走,”她挣扎着,“我还有朱宣。”白骨摇着头:“可那不是真的啊……”白骨拖了她的手,一径拉着她向未知的方向奔去,她的脚步不自觉越走越快,就要陷入黑沼之中!
不——她对自己说,没有人需要为别人的人生负责!忘掉他们,忘掉他们!不然你会死,朱宣也会死在这里!她猛然惊醒——这不是你的错!不管相信不相信,她大声地对自己说——这不是你的错。
她飞起一脚踢开了骷髅,骷髅晃了晃,眼中涌出大团的泪,又想扑过来。她狠心甩出一朵闪电,把它炸成齑粉,点点微星倏忽消失在黑暗里。而黑暗也渐渐逝去,幻境结束了。云台和风撷又露了出来,这次似乎又接近了一大步。
“你看,你心里还是有不少阴影的。”风撷淡淡道,“你确信能走完你的路么?”婵娟平定一下心情,重又换上一副镇定的笑脸:“既然……您用人心的阴影来考验我,”她笑道,“那么,我也问一个不客气的问题——刚才您说,我的师父是您的外甥女儿。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天人和冰族的凡人……是可以通婚的?”婵娟斟酌着措词,“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件事跟冰帝同的灭亡……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风撷的脸沉了下来:“你果然问得很不客气。”
“那么,”婵娟抱歉地笑笑,“请您简明地回答。”
风撷思考了一会儿,说:“按照规矩,冰帝国的皇帝是不能够掌握巫术的。巫术属于天人的高级能力,只有冰帝国的巫姑才有资格学习到精通的地步,以便和天人进行交流。而皇帝,他们本身的权力非常强大,如果连巫术也一块儿学了,那就不好控制了。可惜我的妹妹风黎,年轻时非常任性。什么不能做,她就偏要做什么。她跟皇子槐江要好,就偷偷把巫术传授给他。没想到这个槐江竟然真的做了皇帝,而且反叛了我们。所以我们听任青夔国王武襄灭了他,也顺便灭了这个不听话的国家。瑶姬是他俩的女儿没错,她同样憎恨她那个毁于无穷尽的**的父亲。”
婵娟点点头,她本来还想问问朱宣所提到的那个头颅——被杀死的巫姑馨远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风撷一定是不说的。他肯说出的真相,大约也就只能这么简单。“准备面对下一关吧!”风撷冷冷道。
风撷和云台忽然都消失了。只有茫茫的一片黑,婵娟静候了一会儿,似乎听见天风海涛之声,有浪潮拍打石岸。难道是红莲海岸么?她心想。
海水一波强似一波,撞击着心房。不知为何,她只觉得清冷孤寂。眼前未知空旷的世界,就是她背后已然走过的世界。“现在”是一面镜子,镜外是“过去”,镜里是“未来”。全是一样的黑暗沉沦。
不,不,她摇晃着头,不要被风撷制造出来的镜像所蛊惑,不要这么容易就感到绝望和无力。
镜子深处隐隐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她努力盯着看,那是一只破烂的小小舢板,随着暗色的海涌动,缓缓朝这边靠近。舢板上似乎躺着一个向色的人形。不知为何,看见那个人,她觉得阵阵揪心。
舢板上沉睡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的白衣本来华贵端雅,却被弄得破破烂烂,血污染透了下裙,裸露出的小腿上还有荆棘划破的痕迹。那女子面容姣好,却又苍白憔悴几乎不**形……是的,不**形,她已经死了,面孔正在渐渐地变形,由熟悉而变陌生……
这个死人是她自己——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她自己的结局!
她后来走过什么样的路,为何而死,现在她完全无从得知。然而无论做了什么,经过何等荣华或者凄哀,这就是她的结局——独自一个人,漂流在荒芜的大海上,天荒地老,无处皈依。
她颓然倒在海水里。“婵娟,婵娟……”记忆之海深处,似乎有人轻声呼唤。婵娟,其实所有的努力和期待都是一场空。何苦走这沉重的一生?这就去吧……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挪去。慢慢冰凉的黑色海,淹没了头顶。
镜子深处,忽然爆出一道刺眼的强光!镜子外面,她背后的门被撞开了!“婵娟!”朱宣冲了进来。他一把拉住垂死的婵娟,拖出水面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就死!”他挽住她的身体,震怒道。
离开海面的一刹那,海水哗然而退。朱宣感到足下动荡,立刻腾空而起,落地时堪堪落在云台之上。婵娟睁开眼,看见朱宣的脸,几乎泣下。她扭转脸,对着风撷肃然道:“我们做到了。”
风撷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朱宣的出现让他有些意外。他想了想,似乎在考虑怎么抵赖过去。站在云台中央,头顶隐隐有风雷之声。是外面的宫殿在崩解吧?
“行!”他忽然答应了,异常爽快的样子,“那就让你们看!反正光看看,你们也别想带走。”忽然问,他们脚下的空间渐渐地亮了起来。一个巨大的光团从下方的黑暗里面浮了出来。像是一只沉睡的兽被唤醒了,缓缓睁开了一只惺忪的大眼睛。婵娟忍不住惊呼起来。
但那不是眼睛,当然不是眼睛。光影渐渐清晰,她看见了山川的棱角,河流的波涛。中间一个巨大的湖泊,几乎是纯圆的,泛着神秘的镜光。
湖泊右边,可见郁郁葱葱的山林,青翠点染的平原,青水蜿蜒而过,串起珍珠一样的座座城池。细细看去,有巍然的青夔国都郢都,有繁华的海港城市歌岛,有险峻的秭陵关,有富饶的绵州……也有行将毁灭的飞鸟之城——比丘京。大湖另一边似乎没有什么城镇,甚至没有大片的森林和农田,取而代之的,是黄沙漫漫的荒漠和高原,间或有绿洲一闪而过,只有北边尚有少许高山草原。一条赤红色的河流穿过沙漠,流入大湖,宛如金色的皮肤上流淌着热血。于是这湖泊呈现出一种半青半红的绚丽颜色。
“你想带着他们去那边?沙漠里?”婵娟低声问。“看起来并不是很适合农耕,”朱宣低声说,“但还有草场,可以养牛羊,可以打猎,甚至可以在绿洲种植木薯和浆果。生存是不成问题的。而且,有自由。”
生于鱼米丰饶的青水平原河湖之滨的优裕少女,无法想象黄沙中的生活,但被朱宣这么一说,也觉得那个世界色彩斑斓,生机勃勃。
“我要看看怎么过去……”朱宣喃喃道,“必须穿过镜湖。如果往北走,云梦泽会陷住我们的脚步,只有九嶷部落的人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泥潭、潜流和漩涡;如果往南呢,又要通过歌岛,白定侯的军队可是青夔最强大的武装,我们打不过。只能等到冬季,湖面结冰的时候,从湖面上过去……青水在秭陵关以北有一个分支,流入大湖之中,看上去……这条支流沿线是小丘陵,有很多树林子,很好。这种地带长途跋涉并不困难,遇见敌人隐蔽也容易。”
婵娟看着他。他潜心思索,神游物外,思绪的脚步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奔忙起来。那种成年男子独有的认真沉思的表情,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格外深邃,又仿佛笼罩了一层洁净的月光。
她说:“但无论如何,需要通过桃源山以西的平原,通过郢都。”
“是的……无论如何也得通过。”朱宣锁紧了眉头。
“呵呵。”风撷在一旁干笑了两声,“看够了吧。”随即发光的陆地缓缓沉下,渐渐被黑暗吞没。“看够了就逃命吧。”他冷笑着,“你们只知道这是地图,却不知这是毁灭比丘京的机关。”
“毁灭比丘京?”他们大惊。难道天人就是这样安排的,一旦冰族人看到了云荒的秘密书,就必须被毁灭?
“这是你们自找的。”风撷说,“我也得赶快走,可不能给这个死城陪葬了去。”话音未落,他就张开了翅膀,冲着黑暗中的某一个方向飞去。他们还未来得及唤住他,那双银白的羽翼就被浓重的黑色吞没了。
虚空里一片沉寂,所有的光亮都没有了,连上下左右都分辨不出来。唯一能触碰的实物,就是彼此的手。远处隐隐风雷,像是岩浆滚动,废墟崩塌。但是他们应该往哪里逃呢?空中的某一个方向,应该有出口。这个空间的四壁是天球型的,当初瑶姬曾经隐居于天球的某一处天壁。但那究竟在哪里呢?现在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岩浆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似乎能感到灼热的地火炙烤皮肤。
“母亲……”朱宣喃喃地呼唤着,“母亲……母亲……”也许他们真的会死在这里。想到这一点,婵娟的心中,竟然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宁静。
“我在这里……”他们惊呆了。“我在这里啊……”那声音是如此微渺,一片无涯的寂静中如游丝缓缓地飘来,清晰入耳,那是母亲的声音。
他们谁也不能解释,为何从那遥远黑暗的虚空里,会传来这曾经如此熟悉的回答,他们甚至不能分辨,这究竟是真实的声响,还是内心深处的某种颤动。但那一刻,他们都相信,瑶姬的确在黑暗的彼方静候着他们。
“走吧,朱宣,我们过去。”她牵了他的手,朝声音发出的方向飞奔。
这是一间阔大的石**。四面墙上密密麻麻排满了书,仿佛一间书房。地上有一小块包裹婴儿的羊毛毯子,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在这里半卧着看书。当年,在这样寒冷的密室里,瑶姬就是用这个东西包裹朱宣的吧?
朱宣看着这些东西发愣。
婵娟忽然感到一阵焦灼。回头一看,天火已经蔓延了进来。靠近门的那一排书已经被点燃,纸张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她狠狠拽了一把朱宣,拖着他向石**另一头冲过去,但并没有出路。朱宣道:“再用‘无踪门’吧。”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进入白茫茫的空间,却仿佛是闯入了一场大火。梦比丘峰地下的岩浆在燃烧,他们用避火罩护住周身,仍然感到热浪舔噬身体引起的灼痛,裸露出的皮肤似乎被烤得咝咝作响。朱宣想了一个办法,跟婵娟紧靠在一起。两人的避火罩重叠起来,把热浪推到了稍远的地方。烟尘迷住了眼睛,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远,忽然脚下一松,两人先后跌倒在岩浆的热流里,向深处滑去。朱宣奋力挣扎,然而那岩浆的漩流有着异常强大的吸引力,将两人的身体牢牢吸附住,拖向世界的最深处。
“完了。”朱宣心想。虽然避火罩的咒术仍然保护着他,一时不至于化为灰烬,但感到渐渐无法呼吸,他想起了婵娟还在身旁,想要抓紧她,才发现她早已伸出双手将他的臂膀握得死死的。那一刻,他所有的忧虑忽然都消失了,岩浆五光十色,如虹霓极光如轻梦如醉语,透过炽热的色彩,是婵娟清亮的一双眼睛……那就这样吧,他想。
忽然,他感到身体一轻,飞了起来。猛烈的冲撞让他头晕目眩。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雪白的翅膀,就晕了过去,梦中还是死死抓着她的手……
醒来的时候,他们在一片雪地里,仰面躺着。衣服被雪水浸湿了,又重新冻起来,在背上结成硬硬的一大片,仿佛是躺在冰块上。两人都没有说什么,缓缓地活动着冻僵的身体,许久才找回一点儿生气。
婵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你看那边。”朱宣轻声说。
他们站在梦比丘峰下面,看那个瑰丽的巨大城市纷纷崩塌,犹如风卷落叶,冰雪在沸汤中融化,清晨梦境被日光破开。山崩引起了火山的喷发,岩浆如火树银花绽放,卷舞了大块的废墟碎石,在空中落花飞雪一般翻滚。冰帝国死去的亡灵们纷纷苏醒,将生前不曾来得及销毁的华丽遗物挥霍殆尽,于最后的盛筵中狂欢。毁灭的天火,烧红了半个天宇。天阙山万年不化的冰川,似乎都流淌出滴滴殷红的泪水。
婵娟的头发上,沾着一片雪白羽毛,朱宣小心地摘了下来。
“是谁救了我们呢?”婵娟喃喃道,“是风黎还是风撷?”他没有回答。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他在拥抱着她。他伸出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并且把头颅埋在了她的颈窝里面,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背上的冰在体温中融化,慢慢渗入肌理。她想,他幼年时代的所有记忆,都随着那倾倒的城,永远消失不见了。于是她转过身,把他拥入怀中。
天黑之前,他们找到了一处洞**,恰可容身,只是依然略有风雪灌入。婵娟开始支帐篷。泥土冻得铁硬,为了埋下帐篷钉子,朱宣不得不用匕首挖开冰块,手冻僵之后,差点儿连绳结都打不起来,但总算赶在黑暗完全降临之前,将帐篷弄好。两人钻了进去,里面狭小不容侧身。好在总算比外间略微温暖些,不至于半夜冻死在这大雪山里面。
“明日我们去莺歌崖吧。”朱宣说,“光绎会去莺歌崖接我们。”
“霓络的弟弟么?”婵娟说,“但其实我们现在还算安全,不用他接,就可以自己回去,上莺歌崖会不会反而绕远路了呢?”
“是可以,但是光绎碰不见我们会担心。”
“嗯。”她握着他的手,听见他呼吸微稳,似渐渐入睡。她却疲劳困顿,难以入眠。外间的风声却越来越紧逼,长夜不知何时能过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似是半醒半寐之间,她听见有人说话。“哇啦啦啦……这里竟然有两个活人啊!”她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太好了,都饿了几十年了,让老娘先上!”
“呸!凭什么你先上啊,谁也不比你少饿一天。大家一起,一起……”
“一起吃,我可吃不饱。”
“别那么贪,山下有得是,一路吃到郢都去……”
朱宣醒了,冲了出去。
空气中散发着腐尸的气息。不见一点儿星光,不见一片阴云,却不知从何处透出幽幽的血红光芒。天上布满了黑色的翅膀,滚滚翻涌如浪,夹杂着似哭似笑的啸叫声,撕拉着人的耳膜。
“云浮人?”婵娟惊恐地问。“不是云浮人,是鸟灵。”朱宣说。
凡有冤死者处,必有怨气结为鸟灵而生。当年冰帝国覆灭,梦比丘峰上不知多少生灵死于烧杀屠戮,不能超生,化为这种专噬生人的魔物。之前几十年,它们被镇压在冰结界下,无法出来活动。这时候冰墙消失了,比丘京毁掉了,他们没了禁锢,如地狱里的百鬼出巡,扑向人间。
刺耳的尖叫声中,依稀听见它们还在争辩:“这两人好像是巫师啊,真扫兴,巫师的味道肯定很酸。”
“管他呢,先吃那个男的,还是女的?”
早有等不及的鸟灵,忽然俯冲下来,它有一张少女的脸孔,美艳如花。看得婵娟一怔。就在这时,它伸出钢精雪亮的爪子扣向婵娟的头顶:朱宣立时飞出一把尖刀。银色的刀光在鸟灵的脸上顿住,那张脸顿时碎裂了,露出白骨。两只眼球滚了下来,仍然翻涌着血淋淋的杀意。其他鸟灵见状,立时扑到了死去的同类身上,只片刻工夫,就啃成了一具骨架子。
“我们怎么办?”婵娟道,“这么多,一个一个杀死么?”
“先杀死几个,拖延时间。”
朱宣用的是连珠咒,从虚空中发出弹珠,朝离他最近的鸟灵发射,直击咽喉要害。婵娟功力不比他,就从地上抓起一把把积雪,化作冰刀,掷向鸟灵群。这一群鸟灵虽然凶猛饥饿,却从未与巫师实战,一会儿又落下了几只,在地上翻滚挣扎。其他鸟灵一见,就立时扑了过去,将受伤的同伴撕成碎片,忙不迭地吞进肚子。
“还没见过这样的生物,对于吞噬同类比跟敌人厮杀更有热情。”婵娟道。趁这些鸟灵分食同伴的时候,他们飞速做好了结界,用一个小火圈把帐篷圈了起来。
鸟灵吃完尸体,又扑拉拉飞了过来。银色的巫师之火燎到了它们的翅膀,使它们不得不退开,但依然在结界外逡巡不去,不死心地等待机会。
“我怕……”婵娟说。“你怕什么?”朱宣安慰道,“它们根本伤害不到我们,我们不把它们赶尽杀绝就算不错了。”
这一点,婵娟心里也很清楚。可是,浓重的不安依然浸透了她。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她所畏惧的不是鸟灵本身,不是害怕被它们撕成碎片吞下肚子,她是害怕那种魔物周身所散发的怨气。那种浓重的怨气虽然无色无形,却可以像毒蛇一样潜行,在她无知无觉时,就钻入她的身体寄居,吸取她的心血,把她变成满含毒意的空壳。她致命的缺陷,就是无法抵挡这种怨气的侵蚀,就像清洁的白雪,无法抵挡一瓢沸腾的浊汤。
可是那时她自己并不明白,她一味地害怕着,即使朱宣将她揽入怀中安慰亦不能安生。最后朱宣重又走出帐篷。
鸟灵们还在围着火光打转。朱宣犹豫了一下,加了一道结界。回帐篷里时,他带了一点儿风进来,婵娟忍不住地又打了一个喷嚏。即使两人相拥着,帐篷里还是冷得厉害。唯一可以用来保暖的,只有从地宫中**的那块小毯子,尚不能把两个人完全盖住。
“已经走了。”朱宣说这句话的时候,婵娟也发现周围静得厉害。仿佛不仅是鸟灵退散,连天地间其他东西也被清空,只剩他们两个人。
但其实,她已经感觉出了朱宣的无声障。鸟灵还在外面虎视眈眈着。她的紧张并没有减缓半分:“真的走了?”“走了,”朱宣说,“好好睡觉吧。’
她没法拆穿他温柔的谎言,唯一能做的,只是握住他的手。等他睡着了以后,她便数着他的呼吸声,熬过长夜。间或也能睡着,睡梦中鸟灵扑了进来,啄食她的胸口。她看见那鸟灵有着美艳如仙的脸,嘴唇是珊瑚珠一般殷红,不知是否被过多的心血浸染而成。
她在红色中惊醒,身侧的朱宣的脸,沉静得像一朵茫然无措的水仙花。她一面等候狂乱的心从噩梦中平静下来,一面研究他脸上的轮廓,猜测他梦境里的形影。珠灰色的丝带已经成为脸孔的一部分,这使得他的面容总带有某种捉摸不透的距离感。好几次,她忍不住想要将带子拉下来,看看那双除了母亲便无人可以注视的眼睛……
“我不是孤独的。”她对自己说。而此时,鸟灵还在不远处,盘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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