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秘密书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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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之后,他们到了日光崖下。
这个路线是朱宣决定的。梦比丘峰东有日光崖,西有莺歌崖,莺歌崖地势较缓,并不在冰结界之中。日光崖则深秀险峻,据霓络父女的勘探,是冰结界力量的核心地。另外,日光崖也是冰帝国历代巫姑修行的场所,阳台庙中掩藏了许多关于巫术的秘密。
“我猜想,如果我们能够解开阳台庙里的机关,冰结界可能就破开了。所以直接去日光崖吧。”朱宣说,“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我母亲也是从日光崖进入冰结界的。”
过云中峡后,一路看到都是雪山冰河。但梦比丘峰的地理位置非常微妙。虽然地处天阙深山,地势极高,却恰好有海上的温暖气流在这个河谷停滞下来,使得整个梦比丘峰一带的气候温润如春,拥挤着茂密丛林和珍禽异兽,远看有如一块翡翠镶嵌在白玉盘中央,分明是遥远绝地中的一块世外乐土。这也就是当年冰帝国在此建都的原因。
他们在河谷的低处仰望那接近于天的伟大城市,似乎隐隐能看见某些巨大石建筑的轮廓,从云山雾罩中露出刚劲的脊骨来。婵娟按捺不住,想要直接进去。她念起飞升咒,却一头撞在冰墙上。那冰墙极冷,她顿时失去了知觉,直坠下来。幸亏朱宣在下面拦住,方不至于滚入滔滔青水之中。
清醒过来之后,她有些恼恨地说:“这结界的力量,远比我想象中强大。我撞在墙上的时候,看见那墙是半透明的。里面似乎有些很可怕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婵娟想了想,又觉得难以描摹,只是很恐怖的感觉罢了。于是她并不说什么,只是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
到达日光崖下,冰结界的气势更加强盛,冷气和雪光凝结在一起,不再透明,且紧紧压在头上,像心怀怒气的巨人,决心将侵犯者碾为齑粉。
“怎么上去呢?”婵娟皱眉道。如果此时念咒,催动了巫术,势必被灵力更为强大的对方察觉而生生击毁。“那就老老实实走上去吧。”朱宣说。
山崖差不多是笔直的,也并没有很多可供攀附的葛藤。虽有跋山涉水的经历,对于这样的峭壁婵娟仍觉畏惧。
“别怕,慢慢走上去就可以了。”朱宣说。她试着平衡脚步,还是怕。“让我牵着你好了。”其实他也未必有多稳当,但牵着手终归是不同的,果然还是就这样上去了。
翻上山崖顶端,有一块不小平地,有些荒草乱石。平地后是连绵的松树林,黑森森不见底,似乎整个儿全被包裹在巨大的乳白色冰块中。他们小心地走上前,轻敲冰块,声音清脆。树干之间,连着厚厚冰墙,就像葬礼上悬挂的白色帷幕。朱宣注意到,冰墙并没连缀成一片,而是左一块右一块分散的。寻到一面墙边缘,绕过,却又看见另一堵横亘在面前。
“小心,不要再走了。”朱宣未注意脚下,差点儿滑入悬崖之下。
“原来还是一个迷墙。”他叹道,“看来,只能用‘无踪门’了。”
“无踪门”是一种相当晦涩的法术,本来是冰族巫师的不传之秘。巫姑当年教给了朱宣后,也教给了婵娟。因为这种秘法,单个巫师是无法使用的。必须有一人在墙上画好符咒的门,另一人用念力将门推开。
而源自冰什弥亚的巫术,似乎并未引起冰结界的反感。朱宣伸出右臂,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贴在那扇冰冷的“门”上。过了一会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吸附着,门渐渐后退,陷入内里,而朱宣整个儿的身体也被带了进去。他连忙拉住婵娟的手臂,于是两人同时滑入了一片纯白的虚空之中。
“我们……我们这是在墙里面了么?”婵娟问。
他们脚下,是一道长长白色台阶。若说这是一个隧道亦可,上下四周都散发着冰寒的白光。婵娟伸手想要碰碰墙壁,却什么也没有摸到。除了脚下的台阶,视野所及并无任何实体,也没有方向可言。
“不知道,”朱宣的声音,听起来也相当的茫然,“继续往前走走看吧。”
这是一个幻象。他们堕入了**阵中,阵势的尽头不知道是天堂还是地狱。婵娟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某种强大的力量正凝视、威慑着他们,随时可以将他们一口吞噬。婵娟牵了他的衣角,小心地跟在后面。他的珠灰色飘带拂到她面颊上,令她的恐惧感减弱了几分。
他们不再说话。语言会扰乱心神,让外敌乘虚而入。脚下的石阶时而真实坚冷,时而飘摇虚软。他们好像走在云端,像是在没有边框的无尽世界里两个飘浮的细小原点。直到捏着他的衣角的手指,都痛了。婵娟才意识到,他们走了很久很久。
“多久?”朱宣骇然。
“搞不好都走了一天了呢。”婵娟叹息道,“而且,如果是**阵的话……我们大概,其实……一直都在原地踏步呢。”
“那就先停下。”朱宣说,“或者我们换个办法。”他想了想,从衣领里面拿出一个水晶佩。
“这是什么?”婵娟惊呼。她认得这个东西。水晶佩玲珑婉转如青水流淌,内中有着青苔瓢翠,虬结成夔龙形状。青族人都说这是一条真正的夔龙,曾经作为某种血缘的象征,蛰伏在历代青王的衣带上。
“我需要激活这个死气沉沉的空间,”朱宣道,“心怀怨怒的冰族亡灵,不会甘于看见这个东西的,他们一定会出来。”
朱宣把水晶夔龙佩悬在自己前方,面朝它念起咒语。这种咒语专门用于催发玉石的灵气,让巫师的灵力与玉石达到某种强大的共鸣。不一会儿,青色的夔龙开始舞动,越舞越快,如一团青色的雾气,剔透空灵的水晶佩里,变得浊浪滔天有如末日洪荒。神秘的影响力从这内核迅速扩散开来。
但过了很久,周围的迷阵并没有什么变化。朱宣疑惑起来:“怎么,这也没有用吗?”身后没有人回答。朱宣回头一看,婵娟不见了!他又惊又惧,心中猛一震。水晶石中的夔龙受此感应,忽然暴起,从石头里面飞了出来。朱宣暗道糟糕——他并不知道如何控制这夔龙。
只见这龙忽然变得大如长蛇,在空中不停打转,狼奔豸突,一条长尾巴拍来拍去,差点儿把朱宣扫到地上。青色鳞甲片片张开如鸟羽,散发着强烈的水腥气,映得这雪洞似的空间,都变成了水草的青绿色。
“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啊……”
这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似乎整个空间都在回响着阵阵狰狞狂笑。朱宣退开几步,站在甬道中央,护住自己周身。
周围白光慢慢凝结,幻化成一张巨大的人脸。脸也是纯白的,如同水质的浮雕,随着面部表情的变化而不停流动。这人看上去是个高鼻深目的冰族男子,皱纹深刻,眉眼下压抑了浓重的怨毒和阴鸷。他就在朱宣的头顶上狂笑不已,把乱糟糟的头发甩来甩去。头发打在朱宣的手背上并不很重,却觉得一瞬间刺骨疼痛。再一看,已经严重冻伤了。
朱宣立时念起驱魔咒,对抗这个冰中的妖物。那飞舞的夔龙也似乎感应到了朱宣的咒语,猛然掉头,朝准那张鬼脸喷出一根粗大的水柱。那鬼脸往后一仰,忽然张大嘴,吐出一口寒气。夔龙被这冷气冲得连连倒退。就在这一瞬间,那根大水柱竟然被冷气冻成了一根长长的冰条,随着夔龙冲撞出的气流在空中不停打转。夔龙恼怒地甩起尾巴,重重地砸在冰柱上面。冰柱裂开了,变成亿万个冰晶,在空中飞舞。
“凝!”那个鬼脸忽然大喝一声。冰晶聚成了一股旋风,直扑朱宣而去,将他卷在里面。朱宣立时念火字咒,在周身燃起了一圈火焰。烈火和冰风在朱宣身边厮缠了一会儿,冰晶被融化了,消失在火光里。
鬼脸再次哈哈大笑。朱宣盯着他的脸,不知为什么,竟有些似曾相识。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迈不动步子!鬼脸笑得越来越狂妄,似乎一张脸上就只剩下了一只嘴和一堆重重叠叠的笑纹。
朱宣明白过来,刚才冰晶并未被火焰吞没,而是在他身体外周做了个冰罩子,如果不是火焰阻拦了一下,可能他已变成冰块了。那被吞噬到结界深处的婵娟会不会也……他担心起来,念起咒语,驱动夔龙再次发作。夔龙冲鬼脸扑了过去,这次吐出的是一连串弯刀。鬼脸瞧着弯刀,露出诡异的笑,并不躲闪。那一串刀把鬼脸砍得七零八落,就像打碎了瓷像一样。
这时,更为可怖的事情发生了,鬼脸每一个碎片都扭转蠕动着,渐渐涨大,每一个碎片都变成了一张新的脸,新的脸又不停地分裂,扩张。一张脸连着一张,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这一下,周遭四壁,上下左右,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全都是那同一张面孔。无数的眼睛在盯着,无数的嘴在同时发出“哈哈”的狂笑。夔龙辨不清敌人的方向,在空中不停地打着转儿,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胡冲乱撞。朱宣看着发愁,可是自己动弹不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鬼脸们忽然同时收住了笑。朱宣心道不好,只见那些大嘴同时张开,全都撑得极大,把脸孔都挤得不见,只剩下黑洞洞的嘴。这个雪白的空间忽然变成黑夜。无涯的黑暗深处,极度的寒冷裹着浓重的血腥气滚滚而来。
朱宣待要再次驱动火字诀,却发现这地方冷得连火都点不着了。夔龙忽然变得僵硬,“扑通”掉在地上,倏忽就回到了水晶佩里面,重又变成了水晶的花纹。这种巫术不只是寒冷,更兼具有封闭一切能力的作用。朱宣心知不妙,立时驱动浑身的灵力与之对抗,可是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别乱来呀——”空中闪过一个清脆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温煦的风,只一眨眼工夫,将所有寒气一扫殆尽。那风柔如云霞,却有着强大的灵力,连朱宣身边的冰罩也在片刻间消于无形。
原来是一个高挑的白衣女郎,不知从何处进来,远远在一旁瞧着。鬼脸一见顿时变色,万千面孔收成了一只,两只老眼死瞪着来人。
“你别乱来。这个小孩儿,我见过的呀——”那女子婷婷袅袅地过来,白衣翩飞,看起来轻灵得像一片羽毛。她面容明丽如春,却生着一头奇异的银白长发,和一对鲜红欲滴的眼睛,令人一见之下不免有些畏惧。
只见她横过一步,拦在了朱宣面前,冲着鬼脸道:“你就别折腾了,放他们进去。”看见这女子走过来,那张鬼脸明显在悸动了,他僵硬地说:“这个结界是我一生的心血,谁也不许踏入半步!”
“如果,是我要求你放他们过去呢?”女子笑道。“那也不行!二十六年前,我放瑶姬进去时,已经跟你说过,下不为例!这次我无论如何不让人进去了。这里是我的帝国,一切由我说了算!”
女子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不要弄错了吧。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谁才是这里的主人?”鬼脸刷地变色:“我不明白!我永远不明白!”他再次咆哮。一张惨白失血的嘴,洞开如洪荒巨兽,嘶哑的声音在他空洞的躯壳里回荡,似乎整个虚空都扑簌簌地抖动起来,就像雪崩之前冰山的震颤。
“都是我不好,才会有今天的结果。”女子凝视着那个空洞,她说的是冰族的语言,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优雅腔调,仿佛九天上的灵风一样绵长而和缓。那张脸也看着她,渐渐合上了咆哮的嘴。
“我低估了**的可怕……”她叹息着,像剖析过往,又像嘲讽自己,“其实就连我们天人,也不能免除**的侵害,何况你一个凡夫俗子……”
“呸!”鬼脸怒斥道,“什么天人!你们是什么天人!天人是你们自封的,神也是你们自封的。其实不过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妖怪,靠吸取我们冰族人的血汗过活……你们是骗子,是骗子!”
白发女子沉默了。朱宣看见石阶上有两点红光闪烁,宛如水仙的泪光。他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那是女子的眼睛的光芒映射。莫非她……哭了?
“你生气了?”墙上那张苍老的脸又开始狂笑,“你生气了!你生气了……哈哈……神女啊,你也会生气!我以为你连心都没有啊……”

白发女子抬起头来:“难道我不可以生气吗?我是神,是天人,可从来不认为我不该哭、不该笑、不该幸福、不该忧伤,不该有任何感情……可是你,你已经死了几十年了,还像怨灵一样固守在这渺小的虚空,为难每一个无辜的过路人。没有心的人,是你。真不知道,你何时才能解脱?”
“什么解脱!你不要花言巧语。我从来没有被禁锢,我是自由的!”那面孔咆哮着,“这是我的土地,是我的领域!你们抛弃了它,可是我还要守护,生前守护,死后也要守护!任何人——包括你,都不能从我这里夺走!”
“什么守护啊……你又真的守护到了什么?”女子叹息着,“你的儿孙和臣民被异族人奴役驱使,你不能庇护他们一分一毫,却把自己封闭在这早已死去的空城里面,自以为是守护,怨毒的守护……”
“老太婆,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以为你了不起吗?你若了不起,怎么也整天在这里游荡?”
白发女子沉默了,两人这样的针锋相对,似乎是常有的事情。她不觉受辱,只觉疲倦。“这个人的身上,”白发女子指了指朱宣,“也流淌着你的血液。你真的不同意让他进入比丘京么?我想最后问问你。”
“我知道。越是如此,我越不放他进去。我还要杀了他!谁叫他们对不起我,谁都对不起我!”
“别再自怨自艾了,你不过是贪婪罢了!”白发女子骤然提高了声音,腾空而起,浮在空中,张开双手,十根手指上各自发出无数道金光,像蛛丝一样纤细,飞向那张鬼脸,紧紧嵌入其中。
“啊!”也许是被金光刺痛,鬼脸大叫起来,却不肯讨饶。白衣女子牵着那细细的光线,却像若有所思。她望着那鬼脸,某种悲哀的情绪再次弥散开来。“为什么非要我这样?”她似不甘心地追问,“你为何就不能解脱?”
“我越是痛苦,你越是开心,对吗?”那鬼脸被金光牵扯着,显得痛楚不堪,可依然不松口,“别装得那么善良,就好像你真是个好人一样!”白衣女子听见这话,长叹了一声:“算了,这些事情,也该有个了局的时候。”
她突然将十指一震,收回了拳头。鬼脸顿时被金光扯成了无数碎片。这一回它再也没有变成小鬼脸的本事了。白衣女子一直都在凝视着那张破碎的脸,此刻仍然悬在空中,看着它呆呆发愣。
朱宣走了过去,想提醒她下来。这时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着她这一声哭泣,结界的空间也坍塌了,就像一场大雪,纯白的碎片扑簌簌裂开,向四周飘散。最开始满天迷雾、空茫莫辨,后来那些碎片越来越细,越来越遥远,直至飘散无形。
不知过了多久,朱宣才醒过来,定睛一看,却是身处一个清净的庙堂之中。庙堂并不大,亦无奢华装饰,却极尽幽雅精妙,龛位上供奉着一个精美的黑木匣子,三足凤纹鱼形小鼎中,一缕馨香尚未断绝。匾额上书“神邈阳台”几个古冰文字。阶前遍植薜荔、杜若与兰草,洁白如碎玉的花朵漫漫地铺向丛林那一边。
那位白发女子还在,伫立在廊下。她脸上毫无泪痕,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仔细地瞧着朱宣:“你没事吧?”
“没事,”朱宣摇摇头,“多谢您帮忙,破了冰结界。”
“不用谢,也不是为你们。”白发女子淡淡道,“早该破掉了,只是拖到今日才下决心而已。”
“婵娟去哪里了?”
白发女子指了指窗外。原来婵娟卧倒在廊下的白芷丛中。朱宣正要过去扶她,自发女子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先帮我处理个人。”朱宣再看一眼婵娟,见面色如常,知无大碍,便跟随白发女子拐到门后墙角。
那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中年男人,尸身却奇迹般地尚未腐烂,连尸斑亦未长出。须发黝黑,但脸上的思虑纹密密层层有如蛛网。朱宣辨认出来,这就是刚才结界中的那个男子。身上绣金叠玉极尽华美的一席长袍,因为年深日久而大半被虫蚀坏朽了,倒像是古墓中盗出的非衣。他褪去了袍子的半边袖子,裸出消瘦而凹陷的胸,一把锈迹斑斓的匕首刚好扎入心脏之中。喷涌而出的血液早已凝结成死黑的一块块,令人又恐惧又恶心。
将匕首**自己的心脏,让血流喷薄而出,是一种狠辣的咒术,因为付出了巫师的生命,所以效果极其强劲。想来当年的槐江皇帝,在灭国后心有不甘,逃到日光崖阳台庙,在这里作法,才留下了那么强大的冰结界。
“葬了他吧,”白发女子淡淡道,“这可是冰帝国的末代皇帝,总不能让他坐在那个上面。”那尸体坐的是一个极大的木桶,看上去像是蓄水用的。
“他为什么不坐在蒲团上?偏要坐桶,还躲在门后面?”干涸的尸体轻如枯叶,朱宣一手将他拎起,看见那桶内尚洁净干燥,顺势将尸体放了进去,盖上盖子。
“大概是对香案上的匣子心有余悸吧。”白衣女子淡淡道。
“匣子里面是什么?”“这个么?这是冰什弥亚最后一位巫姑——馨远公主的头颅。”白发女子淡淡道,“也是你母亲的师父。”朱宣想起了从前,母亲瑶姬曾对他提起过,馨远是唯一一个死于刀兵的巫姑,砍下她头颅的人正是她的亲兄长——槐江皇帝。他摇了摇头,这都是过于沉痛的回忆。
“您知道我是谁。”朱宣朝着白发女子道。“你小时候,我见过你。”自发女子说,“你很乖巧可爱,却有一双不能见人的眼睛。”
他们把装着槐江皇帝尸体的木桶放倒,缓缓地滚到悬崖边上。
“过去的冰什弥亚人,把水葬和天葬视为传统葬仪。但后来,历代帝王死后,却不愿归身天地山河,尸体都是层层棺椁装殓,供奉在比丘京西方的归川地宫里面。”白发女子说,“你也没法带着这皇帝的尸首去比丘京。不如按照旧俗,托付给青水送他回家吧。”
她唱起哀歌送他,歌声清旷如晨钟暮鼓。朱宣一松手,木桶就顺悬崖滚了下去,在崖壁上弹跳了几下,坠入翻滚的青水,浮了几下,便不见了。
“告诉我,孩子,”白发女子说,“你到这里来想要得到什么东西?”
“我想得到冰族人的秘藏。”
“冰故宫的地下,确实有一些秘藏。但当时你的母亲,已经将可以翻阅的都看过了,也带走了一些。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看到一张地图。”
“那可是不行的。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地图,但那属于不可触碰之物。也就是说,永远不能让凡人看到。那是属于天人的,而天人……”白发女子勉强笑了笑,“不打算再把这些秘密留给冰族。”
朱宣说:“您能告诉我,所谓天人是怎么回事吗?”“你们没有必要知道……”白发女子苦笑着,“而且我不想说,我所触犯过的禁令实在是太多。”
“我生于郢都,在青族王室的庇佑下长大。”朱宣盯着万丈悬崖下滚滚不尽的青水,“我不明白我们冰族曾经有过怎样的滔天大错,也不明白天人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我的同族正在被人驱赶,在灭绝的路途上步履蹒跚。身为巫姑的孩子,我不能坐视不管。就算被灭亡是上天的惩罚,我也要将他们带回到安宁的土地上。为此无所畏惧,哪怕是什么天人的禁令。”
白发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替朱宣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领,又把他眼睛上的丝带重新系好。有那么一刻,朱宣恍惚觉得,她眼神沉郁如井,就像一个老祖母,然而她却有着少女般的面容,令人觉得奇异。
“孩子,我送你一件东西。”她从头顶拔下了一根头发,递给朱宣,“将这个缠在你的右手无名指上。”朱宣拈过那根银丝般的白发,照她所说做了。
“这是个隐形戒指。戴着它,当握紧右手时,没有人能看见你。明白吗?”白发女子说,“你是不是有件青夔国主赠送的宝物?刚才我看见了。”
朱宣便将青王的水晶佩拿了出来。白发女子将水晶拈起,对着日光看了看,不觉惊呼:“天啊,这可是了不得的东西。怎么叫青族人弄去了呢?”
朱宣淡淡道:“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从前是历代青王的收藏。”
“你知道怎么用吗?”白发女子抬眼瞧着他,却又不等他回答,“你肯定不知道,以前那些青王也都不知道。这东西的潜力无穷,可以做很多事情,你是那么聪明的巫师,将来自己慢慢发掘吧。”
“能说得详细点儿吗?”朱宣恳求道。“过来看……”白发女子把水晶佩举高,“你看这夔龙,它没有眼睛。你若让它有了眼睛,它会为你做任何事。”朱宣点了点头。
“好吧,乖孩子,快去找你的东西去。”白发女子拍了拍他的肩,“你看这地方已经变了。”朱宣回头看,果然方才那些青翠欲滴的香草兰花……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白发女子。
“槐江用他的灵力做成的冰结界,其实是将整个比丘京封冻,把时间强行拦在三十年前。现在冰结界没有了,一切也会迅速转入三十年后的样子,也就是立时衰败坍塌。你要找什么就尽快,不然会被埋在废墟里了。”
那么阳台庙的房子或者也会塌掉。朱宣立时过去,将尚在昏睡中的婵娟抱了出来,放在草坡上。
“咦?这么担心你的小情人。”白发女子打趣道。“她是我的师妹。”
白发女子蹲下来,端详着婵娟,忽然抬起头:“奉劝你不要把她带在身边。”白发女子严肃地说,“这个女子的灵力不比你差多少,但她的性情太孤高也太脆弱,易被外魔干扰。你若跟她一起,将来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把两个人都害了。你自己去吧,我会把她平安送下山,让她等着你回来。”
“我自己去也没关系,只是婵娟也许会怪我,说好了一起走的。”朱宣笑了笑,“她也是经过历练的人,您可以放心。”“可是……罢了,反正你那么固执,随便你。”白发女子撇撇嘴,“我要走了,可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
“还有件事情,您应该告诉我。”朱宣有些脸红,“您的名字。”
“我是你的外祖母风黎啊,你竟然不知道么?”她做出佯怒的样子,“真是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朱宣有些尴尬地笑笑,看她姗姗走到悬崖的边上。此时日光崖上日光如雪,她银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起,与各种云霓金光交织成一张璀璨的网。白衣在空中翻飞,“扑拉拉”地拍打着,仿佛袖子里有千千万万只不羁的飞鸟在扇动翅膀,牵着她的身体,跳出了悬崖之外。
朱宣正要惊呼,眼前忽然被一片耀目的雪白涨满。霎时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等镇定下来,才发现风黎的背上生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羽翼被太阳的光芒照耀,如天边的绚烂彩虹。他想要喊她,然而她飞到了很高的天上,越来越远,漫漫没人云中再也辨认不清了。
“原来外祖母就是传说中的云浮人。”朱宣喃喃道。沉思了一会儿,又想起他的母亲瑶姬变成白凤的事。那么他的身上,也有四分之一的云浮人血液,会不会有一天也生出一对雪白的翅膀,飞到云端呢?
他将无名指上的银发解开一半,掐断,然后捧起婵娟的手,拈着她那葱管似的无名指,将这半根头发小心地缠绕上去。这个动作似乎具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意味,使他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惆怅。这时他看见婵娟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然后睁开了眼睛。
“朱宣,朱宣——”婵娟连连惊呼,似乎噩梦中恐慌到要哭泣,“我为什么看不见你?我为什么又看不见你了!”这种过激的反应令他骇到哭笑不得。他连忙松开拳头,让自己的身影显现出来:“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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