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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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德十三年的冬寒来得比往年早些,偌大的冀州城上覆着暗沉沉的浓云,北风尤其冷冽,几乎一夜之间就凋尽了梧桐树的繁叶,继而把人们一个个逼回家中。四车宽的冀州大道上,偶尔有零落的脚步声响起,都像是带了回音一般,在青石板上寥寥的叩击。青灰的天越过沉睡未醒的楼舍,越过冀州冷峻的城墙,向着四面八方,延亘遍整个上梁——甚至更远的地方。
礼部衙门的街前一如既往的沉寂,只是门口多了两个斜靠着大门的兵士,长戟抱在怀里,头歪着,瞪着空荡荡的天——已经是下午了,天光还是这样黯淡。一个兵士换了个姿势靠着,腰上有什么东西硌痛了他,他哼了一声,一只手摸索过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乜了身旁的兵士一眼,眉开眼笑的把手伸到那人眼睛下面,通红的手掌心摊开着,一块金元宝闪着暗黄的光泽,那人先是一愣,接着也笑了起来,站直了身子,把鼻子凑上去狠狠地嗅着。
“香么?”捧着元宝的兵士问。被问的人用力点了点头,笑道:“香!还有一股铜臭味哪——你怎么没把铜钱也一块儿拿了出来?眼睛被金子耀花了还是怎么的。”那兵士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把金元宝重新揣在怀里,道:“哪里有什么铜钱?除了这玩意儿,可是半文钱都没有了。哼哼,还说我眼花?你怎么连一文都没搜出来,还说我眼花?”那人咧着嘴笑了一下,道:“我怎么知道会有这样一笔横财呀,往年哪次有人把钱带进来?——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这人也真够蠢的,亏他还是个举人呢。”先前的兵士轻蔑的一笑:“举人算什么,迂腐书生而已。连根戟都拿不动。我从他书箧里摸出这宝贝的时候,他那副模样啊,你都没瞧见。干瞪着眼,嘴张的老大,合都合不拢似的,结果呢?我说会试有会试的规矩,本来该把他赶出去的,看他可怜,只把钱没收了,照旧放他进去,他还不是感激的什么似的,提起那烂箱子就慌慌张张的进去了,倒像是怕我反悔一样。”另一人艳羡的又向他怀里瞅一眼:“可不是吗,您是谁呀——老天爷看准了要发财的,我就倒霉的很了,笔啊砚啊翻了一地,半个子儿都没捞到。惹了一鼻子墨臭味不说,还有个小子要我赔他的墨,晦气。”这人说罢,狠狠的往地上啐一口,旁的一人笑嘻嘻的看着他,道:“我要是你,早就给他一个耳刮子了。今儿早上闷得慌,那些举人们一个个惺惺作态的假清高,吭都不吭一声,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眼皮子,昨儿晚上没睡好还是怎么着。看着就来气。尤其是带着金元宝的那个,一身又寒酸又下贱,一副穷酸书生模样,看着跟榆凉的灾民似的——要不是榆凉这次发涝灾,我们哪里用得着这寒冬腊月的在这里守着,往年会试可是都在春天的,这次一拖拖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今天的杏榜不揭了哩,唉。”他偏过头,长长的叹一口气,又像是把五脏六腑里郁积的寒气呼了出来。另一个兵士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就是因为这次榆凉发涝灾,所以朝廷才要选拔能干的官吏。榆凉那地方,朝廷重视得很,自从百年前下梁被灭,朝廷就生怕榆凉的人要造反,要复辟,对他们从来都是宠络有加,这次发了涝灾,还不是赶忙派了人马去救,拨了一大笔钱,还免了五年的赋税,结果救来救去好像也没什么大成就——你道天气为什么这么冷?还不是因为那边洪水泛滥,弄得我们冀州也没哪一天出太阳的。”那边的兵士把戟从右手臂弯里换到左手,懒洋洋的说:“朝廷大事我可懒得打听,我就对身上这块宝贝有兴趣。”另一人凑了过来,笑道:“我不也是么。”
隔了一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又隔了一条长长的平整的石板路,一院子的举人们佝偻着身子,低着头,镇纸压着纸的一角,纸上的字渐渐的干了,又有新的字续在后面,毛笔似乎都是一个样,握着笔的手也似乎都是一个样,长着这手的人仍旧都是一个样,端正的姿态,凝固的表情,眉毛都向上攒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纸,发紫的嘴唇紧紧抿着。监官在整个考场里逡巡,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暗沉沉的阴云,稠乎乎的一片,他觉得眼睛有些花,于是抬起头望了望天,天也是一样的,阴沉黯然。他收回目光,顺便望了一眼滴漏——还有一个时辰。
这时候,角落里的一个年轻人搁下了笔,合拢了手心用力的搓着。最后一个字,收尾要收的漂亮些。他把手摊开,放在嘴边呵着气,嘴唇上冻裂的伤口又破了,他连忙抬起手背擦了擦,瞥了一眼殷红的手背,重新拿起了笔——然而不行,手在抖着,几次落笔都错了位置。他微微的叹了口气,再次放下笔,木然的抬起了头——他也看见了阴暗的天色,浑身猛地一颤。一连许多天了,他还没有看见过一次晴暖的碧空,梁的都城尚且如此,那么他的故乡呢?榆凉呢?还有——

监官从拐角处踱了过来,狐疑的望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转过了头去,什么都没有看见。他的目光被那具肥大的身躯堵住了,他于是茫然盯着面前的这个人。官服鼓鼓囊囊的,里面一定穿了厚实的棉衣,他想着,微微的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抬了抬头,监官的眼睛被脸上的肉逼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蜷曲着缩成了一条缝。脸色倒红润的很,一定吃了许多山珍海味,据说蛇肉吃了可以御寒的——还是狸肉?想到这里,年轻人轻轻的摇了摇头,厌恶的把目光收了回来,盯住了自己的文卷。监官的脚步声渐渐地小了,远远的传来一声沉闷的呼喊:“还有半个时辰了!”
他拿起自己的文卷。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看——不如说是欣赏。从飘逸灵俊的字,到这些字拼合而成的文段,欣赏到了卷末,还留着一小块的空白。他笑一笑,提起了笔,稳稳的添上最后一个字,末一笔的捺的尾梢有些上挑。他又在卷首工工整整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晏安。
他还记得第一次写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和邻居的夕儿一道,用树枝在沙地上写。他写“晏安”,写的稳健而大方,夕儿写的是“江夕”,歪歪扭扭,几乎认不出来。他于是哈哈大笑,夕儿则站起身,气急败坏的跺着脚,他继续蹲在地上笑,夕儿的脚跺痛了,一转身,气呼呼的跑开了。他一愣,连忙站起身追了上去——追到了没有呢?晏安眯着眼睛,微微的笑着——再之后,他在学堂里念完了书,早早的跑到沅河边的那块沙地上,在那里,夕儿已经能把“江夕”两个字写的娟秀至极,连他都自愧不如。他于是把书箧仍在一边,拍着手念起先生教的书——“蒹葭苍苍,白鹭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还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夕儿听不懂,眼巴巴的干望着他,他于是又大笑起来,却一眼瞥见沙地上“江夕”两个字的旁边,还有另外两个字:“晏安”,旁边的沙子上满是树枝的划痕,这两个字显然是写了又写的。夕儿见他盯着地上,回头一看,慌忙转过身用脚蹭掉了沙上的字。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前仍是阴黯的黄昏天空,晏安的笑意却更浓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夕儿这样,满脸的通红,不胜娇羞的模样。他竟看得有些痴了。夕儿不知所措的望着他,终于跺了跺脚,低着头跑开了——多少年了,她还是这个样子。晏安微微的低下了头,他来冀州赶考的路费,是夕儿为他筹的,他在道旁的小店里打尖,打开那包银子——银子没有多少,他随手翻了翻,包银子的手帕上,赫然是纤细的丝线绣成的字,大红的浓烈的底子,柔白而细弱的银丝,他抖开了手帕,就着蒙蒙的天光,眯着眼睛辨认: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楼闼,罗帷自飘扬。
揽衣曳长带,屐履下高堂。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鸟翻南飞,翩翩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
感物怀我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他还记得夕儿当时那一双模糊的泪眼,珍珠也似的泪滴顺着腮淌了下来,他想要伸手去接,又怕那浑圆的泪滴在自己手心里碎了,他想要望着,又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儿明艳的让他不敢直视,还有那泪滴,要灼痛他的眼似的。他于是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夕儿一直在哭,他也就一直沉默着。最后——最后——隔着半个院子,锣声响起来了,晏安猛地抬起头,监官又走了过来,抓走了他桌上的文卷,他紧跟着站了起来,脚有些发麻,头也有些眩晕,他晃了几晃,定了定神,看着监官捧着一大叠的文卷,走远了。他还没来得及最后看上一眼他的文卷——真的,他还没最后看上一眼。夕儿哭着,掩着脸转身跑远了,他猛地抬起头,只看见一个纤弱的背影,模糊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晏安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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