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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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安扶着桌子,扶着墙,一步一步的走着,墙到了尽头,他下意识地又抓住了身边什么东西——却是一个人,那人回过头,只一眼,就微微的笑起来了。晏安皱了皱鼻子,冷冷的望着那人。又一阵人流涌了过来,他被推搡着,挤到了墙的拐角。他于是靠着墙站定,扬起了下颔,看着面前轰轰嚷嚷的人群——读书人——举人。监官从另一边走过来了,脸上的肉随着步子颤动着。晏安望了他一眼,随即回过了头。眼前的人互相推着,已经有人摔倒在地上——都是一群满脸横肉的监官,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晏安又冷笑起来了,他就站在这儿,看着他们争。
晏安最后一个走出礼部衙门的朱漆大门,门边的两个侍卫打着哈欠,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咬着牙站定了,攥紧了手转过身来。一个侍卫正巧抬起头来望向他,晏安一惊,头又低下去了,手一遍一遍的攥紧书箧的提手,像是要把整只手都融合在木头里。提手的棱角硌进了手心,他稍稍有些心安,又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提手上,鼓起勇气抬起头来。那侍卫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于是低声咳了咳,抖着声音,嗫嚅着开了口:“您能不能……”那边的兵士笑了一声,晏安急忙低下头,死死的盯住了地面。
“能不能什么?”那兵士道。笑着对望了一眼,“您是举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晏安的心一沉:“那就把东西还给我。”他喊了出来,接着就开始后悔。果然,那兵士哼了一声,道:“什么东西?您说什么?”
晏安大窘,张了张干裂的嘴,静静的等了一会,终于低声道:“我是说,您能不能借我点钱?”
那两个兵士再次得意地对望一眼,其中一个抛来一枚铜钱,道:“您一个举人怎么这样潦倒,咱们都看了心疼。咱们也穷,不能多给您,这一点钱您好歹买个馒头吧。”晏安连忙接住了,欠了欠身,转过身一路小跑的下了台阶。礼部衙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的瞪着浓重的暮色,像是要把这暮色瞪出一个洞来。——如果可以,最好是刚好能容晏安爬进去的洞。
他像是失去了知觉,快步在冀州的大道上走着,像是再快一点就能追上什么,他先是疾走,接着是小跑,最后竟狂奔起来。然而不够,暮色之后是另一重暮色,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吞没了房屋,枯树,还有街上的人,绝似故乡的洪水,一夜之间,一座镇子就凭空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棵高树的顶端露出了水面,宛然是摇动的水草——却养不活水下沉寂的鱼,晏安挤在屋顶上的一群人里,瑟瑟的发着抖,心已经是没有了,只剩下一具疲倦饥饿侵袭着的身体。又一个浪头远远的打来了,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唰的站起身,一脚踩上前面那人的肩,那人哼了一声,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咕咚一声栽进了水里,晏安已经稳稳的攀上了榆树的顶端,又有几个人爬了上来,榆树有些摇晃,最下面的人一脚把又要爬上来的人踹到了水里,大浪带着呜咽声打过来了,那人的脚还没来得及伸回,已经被卷进了怒涛之中。
整个镇子只有十二人活了下来,晏安是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人,朝廷的灾粮运来了,他冲过去抢,撞倒了什么人,他不经意的回头一看,地上一个衣不蔽体的十三四岁的小孩正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污泥,只有一双眼睛翻着白,晏安愣着,那小孩一骨碌爬起来,从大桶里抓了两个雪白的馒头,一口咬了下去,抬起头来的时候,那馒头上沾满了黑泥,晏安的意识一刹那醒了过来,一阵反胃,蹲在地上干呕。再抬起头的时候,一群狼吞虎咽着的人都盯着他,他于是低下头,也从那桶里拿了两个馒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咀嚼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在那十一个人里搜寻着,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几乎把那些人的模样都印在了心里,他转回头去问官吏:“就这么几个人?”那官吏瞪他一眼:“自己活下来都不错了,还嫌人少?”晏安低下头,手指把馒头戳的千疮百孔,他又看了看苍茫的水面,那水面连着苍茫的天——无数的人就顺着这水漂走了,晏安觉着他从前的生命也随着去了,一直漂,漂到了远处模糊一片的粘稠的天里。留给他的就只有寒冷,割着骨头,生生的在他的心上穿出一个大洞,冷风从这洞里吹了进来,五脏六腑全给冰冻结住了,连成一片苍苍茫茫的水气,还时不时地翻起几个浪头来,要淹没所有苟延残喘的生机。
朝廷派来的牛车载着这十二个人,一路颠簸着送到了榆凉地方的殷州,殷州是下梁的都城,就是一百年前,殷州还辉煌的不可一世,天南地北的商人行客,带着奇珍异宝汇集在酒楼茶肆,大街小巷上亦挤满喧嚷的人群,笙歌夜夜,更是从未静息。然而就是那样的一个夜,歌楼的箫管还呜呜的响着,带醉漫笑的公子哥又醺然举起了精致的小酒杯,满楼的灯笼突然摇了一摇,街上行人涌了进来,四处奔散,雕花的窗格之外,殷州城东南角的夜空一片腾跃的暗红,隔着几个屋顶的黑影,火光一刹那蔓延至整个东天,绮丽如盛节的烟花——那里是殷州最肃穆的一个角落,是梁哀帝的宫阙——大火一直烧到第三天的黄昏,几个胆大的人从小巷里拐了进去,偷偷溜到那宫阙前——哪里还有什么宫阙,呛人的烟气中,一地砾石黑灰的废墟,珍珠翡翠,绫罗绸缎——“真正是成了红尘呢。”目睹过那一片废墟的人叹息着散去了,殷州城叹息着衰败了,下梁的气数尽了。遥遥相对的北方,一座冀州城,撑起了上梁的猎猎大旗。一道圣旨,封住了所有人的口,那一场大火——是天灾,是天灾,人们纷纷的点着头,唯恐不能表明忠心,然而谁心里不明白呢,七皇子弑父夺位,人说臣子伴君如伴虎,然而君王伴臣亦如伴虎,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人欲如猛虎——年号换成了鸿启,又换成了乾安,之后是永淳。十三年前,终于到了玄德元年。

牛车停在殷州的大道边上,官吏仍旧骑在马上,撒下一把铜钱,一阵愉快的叮当声,一群人涌了上去,趴在地上摸索着,互相大打出手。晏安立在大道的正中央,高高在上的望着他们,冷笑了一声。那官员勒转马头,诧异的望着他:“你不要钱?”晏安哼了一声,道:“朝廷赈灾的物资远不止这些吧。”那官吏盯住了他,微微的笑了起来:“整个镇子就活了十二个人,你们还指望什么?”晏安扬起下颔,愤怒的迎住那目光,那官吏一举马鞭,晏安一惊,退了一步,官吏手里的辫子软软的垂了下去,晏安恼怒的又向前踏一步,然而那马已经悠闲的转过了身子,马上的官吏也收回了目光,随着马转过身去。晏安只有又哼一声,地下的钱已经被捡的干干净净,他重重冷笑一声,大踏步的走开了。
他并不知道要向哪里去,就如他此刻在冀州城里漫无目的的奔走,一个路口过去了,向左拐,再向左拐,他咻咻的喘着气,想要冲破那暮色——然而他被绊倒了,他吃力的正要爬起来,一双手抓住了他衣服的下摆,他回头,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乞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双手死死的抓住不放。晏安厌恶的一皱眉,把手心里紧攥着的一枚铜钱砸了过去,铜钱在乞丐的手上弹了一下,玎玲咣当的滚在地上,乞丐忙扑了过去,晏安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笔砚,像是丢掉了什么累赘,他突然觉得轻松许多,那一枚铜钱他是扔了的,礼部衙门前屈辱的一刹那,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吧?晏安整了整衣服,从容的提起了书箧——他还是一个清高的读书人。
他在殷州城里遇上了江夕,像是上天不忍,于是还给了他那么一丁点的从前——洪水来时,江夕正巧在殷州探亲。晏安在街角望见她,正要奔上去,忽然又住了步子。他站在原地踌躇,看着自己脏旧不堪的衣衫,正在犹豫,江夕却转过身来,他无处可躲,只有低着头迎了上去——然而如今呢?在这冀州城里,又有谁能救他呢?晏安觉得冻僵了的脚每走一步都刻骨的疼痛,他不禁靠着墙坐下身来,这一坐,就再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的头歪着,只是想睡——睡就睡吧,他含糊的想着,江夕的传家宝都被那两个兵士抢去了,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大梦一场,管他明天还醒不醒得过来。
就在晏安似睡非醒之际,“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头,继而落到了他的手心里。他闭着眼睛握一握手,冰凉小巧的感觉。晏安睁开眼,却看见手心里静躺着一枚铜板,他茫然的抬起头来,沉沉的暮色里,一个女人的背影走在不远处。他愣了一愣,继而冷笑着偏过头去。
“原来是一个女人家,怪不得什么都不懂。”他轻蔑的说道,把那枚铜板掂在手心里把玩着,再抬起头的时候,暮色已经换成了夜色,晏安狠一狠心,把那铜板远远的丢了出去。“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他嚷道,继而有气无力的又坐下身来,颓然靠着墙壁,直直瞪着眼前的暗蓝色的,冀州的夜。
江夕,晏安想道,嘴角咧了一咧。科考,他一定要考上科考。然而举人……监官……铜板,他觉得神志有些模糊,却又不愿再睡去,维持着这一线的思绪,断了又接上,接上又断了……乞丐……戟……书……元宝,他是一个举人,哈哈,一个举人,在冀州的街头上,一个女人丢了枚铜板给他的举人。他并不觉得好笑,却仰着头,冲着看不见的夜空,虚弱的笑了起来。
“什么人三更半夜在这里发疯。”晏安的笑声之外,又隐约的响起了这么一句。他没有理会,仍旧仰着头,干喘着气,然而又一声响起来了,是另一个声音:“问你话呢,聋了是不是?”晏安这才缓缓的垂下了头,浓黯的夜色里勾勒出两个人的轮廓,他眯着眼睛,仍旧看不清楚,他于是动了动身子,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全身已经冻僵了。他抬起头来瞪着那两个人,哼了一声,道:“说出来怕你们不信,我是来应考的举人。”那边立马有了回应,想当然的一声嘲笑:“举人?大梁还有做乞丐的举人么?”一阵衣衫的窸窣声,那人转过了身,像是在等着另一人的应和,然而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的那一句讽刺只好生生地悬在半空中,晏安在夜色中也看得分明。他不屑与这种人争辩,懒懒的垂下头去。
“你饿不饿?”最先开口的人又发了话,晏安诧异的抬起头来——仍旧是徒劳,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那边传来了一声冷笑,半途中尴尬的打住了,那人又说道:“这不算是嗟来之食,您吃饱了好考试,为我大梁出力。这才是廉者的行为。”晏安一怔,转过了头去,却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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