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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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的杜康楼里奏着笙箫,交错的光影叫晏安眼睛发花,姜汤端上来了,他望了望眼前的两个人——都是和他一般大的年轻人,貂衣裘帽,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左边一人略瘦,整个脸的线条明快利落,只眼睛里掩饰不住的鄙夷,右边一人稳重的微笑,那笑里还有另一层笑,一层一层剥不尽的笑容的壳,包裹着一颗稳而轻的跳着的心脏。姜汤喝尽了,又上了热茶和烧酒,菜也一道一道的上来了,吹笙的女子不知几时换成了弹琵琶的,一声一声的弄着弦,像是一下一下的绷紧在了晏安的心上。
“你们是谁?”他问,声音也终于不再虚弱了,“我可是身无分文。钱都给歹人抢去了,你们休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好处。”他慢条斯理的嚼着菜,留神着二人的反应。
“我们?”右边那人开了口,连说话时脸上也荡漾着笑意,“我们是富商的儿子,是兄弟俩,我叫文台,他叫文期,您要是高中了,别的好处我们不敢想,单说我们认识一位进士,就够那些纨绔子弟们羡慕的了,”他亦不慌不忙的啜着酒,晏安皱一皱眉头,正色道:“进士可不是用来给你们炫耀的。”文期又忍不住哼了一声,文台瞪他一眼,转头向晏安笑道:“方才是和您说笑的,我们俩学问上鄙陋得很,要是能有个进士给我们指点指点,那我们真是不胜感激呢。”晏安点了点头,道:“年轻人多读书,将来为国出力才是正事。”文台仍旧笑着,也微微的点了点头:“受教了。”他和文期对望一眼,微笑着又尽了一杯酒。
杜康楼果然是冀州最大的酒家,还连带着开了一家“杜康居”的客栈,文台为晏安付了帐,晏安也终于有些过意不去,态度渐渐好转。有时候啜着茶,也会笑眯眯的讲上一段书。“会试的题目,是‘依于仁’,巧得很,我来冀州前才温过这一篇书的,会试……”晏安说着,突然住了嘴,文台一笑,道:“当然了,您这样的人才,区区会试算什么,殿试才是您大展身手的时候呢。”晏安大吃一惊,抬头向文台望去,后者不紧不慢的啜着茶,袅袅的茶气模糊了他的脸,晏安有些心悸,像是回到了会试结束后那潦倒的一夜,那沉厚浓重的夜色里,他亦是这样看不清面前的这个人。他嗫嚅着:“过奖了。”一边低下头去。文期在外面砰砰砰的敲起了门,晏安连忙起身走到门前,背对着文台,退了闩打开门来,他像是宁愿背对着那个人,慢吞吞的关门上闩,迟迟不肯转过身,文期气喘吁吁的坐下了,与文台递了个眼色,道:“晏兄,恭喜您。”
晏安手一抖,迅速转过身来疾走了几步,急切问道:“你说什么?我……”文台在一旁又笑了起来,道:“还能有什么,当然是您榜上有名了。”晏安在桌子的棱角上撞了一下,也不觉着痛,抬起头来殷殷的望着文期。文期指了指窗外,道:“皇榜张贴出来了,您是第二。”晏安呆呆的望着,又缓缓的转过头望向窗外,文氏兄弟又笑着对望一眼,许久,晏安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一阵风也似的拉开门奔下楼去,这一天街上的人似乎特别的多,他不停的撞上人,笑容满面的回过头道一声歉,几次他自己被推着车的小贩撞倒在墙上。他也忙不迭的爬起来,弯着腰道声歉,又在喧闹的人群里狂奔起来,礼部衙门的大门口,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晏安奋力的拨开人冲了进去,也顾不得旁人投来的厌恶的眼光——他的心思全在眼前,那一张黄色镶金边的大榜就贴在雪白的墙壁上,他先从底下看起,一个一个都是他不认识的名字——他的手下败将,他每看过一个名字,就像是踩着那人的肩又向上爬了一步,金黄大榜的榜首,爬上无数个人的肩,晏安的名字赫然写在上面,他站在云里雾里一般的狂喜,高高的俯视着脚下的人,然而他的名字上面,一个重担压得他胸闷气短,周遭的人指着会试的第一啧啧称赞,独独看不见屈居第二的他。他有些愤恨,恨不得拿笔划掉了那名字,那写榜的人似乎与他过不去,把他晏安的名字写的零落散淡,漫不经心似的——漫不经心,就让他们先漫不经心吧,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晏安死死盯着那名字,只恨自己的目光中没有刀子,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他一下,晏安回过头来,文台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笑道:“恭喜晏兄了,小弟在杜康楼摆下一桌酒席,等您赏脸。”旁人的目光终于纷纷投了过来,晏安有些飘飘然,不禁微微的笑起来,道:“唉,只是第二而已,有什么好庆贺的。”人群中有人嚷起来了:“中了第二还不够,那我们这落榜的怎么办?”晏安大感得意,腾云驾雾的出了人群,一抬头,一轮圆亮的太阳挂在礼部衙门的檐角,碧空朗朗轻覆着街衢楼舍——连天空也给他助兴么?“终于放晴了。”晏安沉沉叹道,文台回望他一眼,道:“两天前就晴了,你老是闷在客栈里,不知道罢了。”

琵琶弦又莹莹的拨动起来了,《采莲曲》也盈盈的唱着。晏安啜着酒,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那弹琴的女子道:“《悲歌行》,会么?”那女子一愣,摇了摇头,道:“怎么能给客官弹什么悲歌哀歌的,客官真是说笑了。”文台炯炯的望他一眼,举起一杯酒道:“是那首‘昭昭素明月’么?晏兄怎么会想起这个来了?”晏安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小心翼翼的把那包裹银子的帕子拿出来,抖开了,红烛摇曳着光与影,层层叠叠的耀烁着那银丝,晏安像是被耀花了眼,视界竟有些模糊起来,面前的人影,琵琶弦,琥珀流光的酒,一刹那变得遥远而奇异。他有些疑惑的闭了闭眼,眼前却仍是叠错的光,像是在梦境里一般,他睁开眼,面前的犀角杯不知何时又添满了酒,他端起来,再没有犹豫的,一饮而尽。
玄德十三年的冬,上天敲落人间的一枚令箭,荡起了沅江畔的一场涝灾。急管繁弦的冀州酒楼上,旧都来的新科贡士终于在泠泠瑟瑟的琵琶弦里,大醉酩酊。
杜康居里大半的客人都是前来应考的举人,杏榜揭了之后,原先人声鼎沸的杜康居一夜之间冷静下来。剩下的五十位贡士,约好了似的足不出户,饭菜全叫小二端到房中。灯盏亮到深夜,薄冷的夜气里时时传来簌簌的翻书声,殿试就在三天之后。
四更的更鼓过后,晏安照旧掩书熄灯,隔壁的灯光透着门蒙蒙摇晃,他望着那光轻哼一声,从容睡去。第二天清晨,他大摇大摆地走下楼去,招呼着店小二端上饭菜,声音冲着楼上,轻蔑的洪亮。他悠悠然的坐在那里小酌一番,文台照旧是满脸笑容的从外面沉稳的走进来,后面跟着文期。
“他们那一些人,现在倒勤快的很。”晏安放下酒杯,眯起眼看着渐亮的街道。小二又端上两套酒具,文台笑嘻嘻的酌满一杯,道:“不错,听说这次榆凉地方发涝灾,朝廷急需人手。他们那些个迂腐书生,只会满口子曰庄云,要他们去赈灾,老百姓就不要抱什么指望了。”晏安略一沉吟,道:“不瞒文兄,小弟就是榆凉来的。沅江发大水,那是小弟亲历过的。整个镇子就十二人活了下来,小弟的考妣也……那赈灾的官吏贪赃枉法,朝廷赈灾的物资到了我们手里,就只剩下一桶馒头,几把铜钱,一辆破牛车拉到殷州,也就撤手不管了……当今的朝廷就到了这种程度么?”文期阴沉沉的望他一眼:“朝廷的事还是等你考上进士再谈吧。”文台摆摆手,道:“可不是吗,朝廷就需要晏兄这样的人才——晏兄去过殷州?那一定是见过殷宫的废墟了。”晏安微微一笑,点头道:“说是梁哀帝荒淫无度,上天降灾惩处。谁不知道是鸿启帝轼父夺位呢。想那哀帝也真够可怜的,连自己的儿子都防不胜防。”文期变了脸色,文台照旧波澜不惊的笑道:“权势面前人就容易发昏,何况还是面对整个江山呢?”晏安冷笑道:“亏那些皇子们也是从小读过圣贤书的,到头来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还有什么颜面面对这江山?”文期脸色更加阴沉,举起一杯酒仰头而尽,文台瞪他一眼,转头向晏安笑道:“可那梁哀帝也的确不是个好皇帝,与其让天下黎民饱受痛苦,还不如篡位夺权,担个不孝的罪名,却成全了仁义的美名,那鸿启帝可不是个人人称道的好皇帝么。”晏安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酒杯,低着头想了一会,道;“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一层小弟从前倒不曾想到。”文台哈哈一笑,与文期递个眼色,文期沉着脸点点头,暗地里轻叹一声,又尽了一杯酒。
一壶酒尽了,文氏兄弟站起身来告辞,走到杜康楼门口,文台转身笑道:“小弟方才与晏兄说的那些话,晏兄还是再好好想想。没准这次殿试的题目就是什么“道之以德”呢。”晏安哈哈一笑:“文兄可真是说笑了,四书五经那么多句子,哪里就偏偏出到这一句上。何况《论语》的句子会试已经考过了,殿试大概会考《孟子》吧。照文兄的说法,考《孟子》就该考“民为贵”之类的了?那正好,《孟子》小弟读的最熟,尤其是“民为贵”这一题,小弟可是做过无数次了。到时可就借文兄的吉言了,哈哈。”文期冷冷一笑,道:“猜题这种无聊的事也是你晏安做得的?你还是踏踏实实去温书吧。”文台亦哈哈一笑,道:“晏兄这样体察百姓的人才若考不上进士,那才真要‘舒愤诉穹苍‘了。”晏安摇着头,把杯子里的残酒饮尽,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朝日的光芒辉然映入窗格。晏安一扶桌子站起身来,微微笑着,踱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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