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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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江从虞崎山中发源,自南而北横亘整个上梁,最终流入澜海。从冀州出发,顺着沅江走上七天七夜,便是衔羽原,沅江在这里分岔,支流转而向西——衔羽河。
衔羽河一路向西,出了上梁,便是樊临,两国交界处是无涯山,山上古木参天。十九天后,冀州来的马车缓缓驶入无涯林,车上,晏安面色枯黄,目光涣散。望着车外,封夜弦的眼肿着,靠在车壁上昏睡。“往南穿过林子就到了随陵了。”寂静的山林里,车夫响亮的喊一句,没有人回答他。几只鸟被车子的声响惊起,扑闪着翅膀飞入林中更阴翳的所在。车夫沉闷的在马背上狠狠的抽一鞭子。马车微微一抖,封夜弦睁开眼来,随即便又闭上。
“不是探亲么,怎么像逃难似的。”车夫嘟囔了一句,晏安动了动嘴,终于艰难的哼了一声。
“跟你们说,从前大梁和樊临交好的时候,这条路热闹着呢,自从殷宫被烧,迁都冀州,大梁不知怎么回事就跟樊临隔三差五的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晏安道。车夫见他接口,来了兴致:“结果这条路就荒废了,很多岔路被草埋了,找也找不到了。原先这林子里那么多驿站也没剩下几座,要不我们哪用的着赶路赶得这么慌。”
他等着晏安点头称是,然而回答他的只有车轮轧过碎石的声响,车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竟看到一滴水珠顺着晏安的脸滑下,车夫吓了一跳,赶忙转回头去,盯着蜿蜒的小路,伸入浓密阴暗的森林深处。
很多年以后,当晏安再次进入这一片密林,他还依稀记得,那些繁盛的树叶,虬曲的枝干,路边的深草……忽然模糊的那一刹。
随陵是上梁边塞的一个小村,当封夜弦在一口一口的箱子里翻出她的铜镜,胭脂,钗钿坐在村中废弃的木屋里时,晏安正站在门口发呆。
“以后……唉……以后——”她用犀角梳细细滑过发丝,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要吵。”晏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封夜弦的手停下了。“你说什么?”镜子里蒙尘的脸转了过去。
“没什么。”晏安靠在门边,看着天上一群大雁在徘徊。
“你分明是说了!”封夜弦霍的站起身来,“一个月前还是高宅深院锦衣玉食,怎么一下子就沦落到这地步?你不安分守己的做你的尚书,吃饱了撑的,去谋什么反?你谋反也就罢了,我本来好好的呆在将军府里,要不是你,我何至于在这鬼地方躲躲藏藏!”
“那好啊,那好啊。”晏安早已转过身来,用手指点着封夜弦,“你嫌这地方烂,配不上你金枝玉叶。你尽管回去阿,回冀州去,没人拦你。”他把手指向门外,手因激动而有些发抖。封夜弦不由得顺着晏安的手瞥了一眼门外,接着便哭喊起来。
“好啊,你现在赶我走了,你害的我无家可归,现在赶我走了?”她把手里的梳子冲着晏安砸了过去,“啪啪”两声,梳子砸到晏安脸上,接着掉落在地。
封夜弦瘫坐在椅子上,手掩着嘴,低着头抽泣。晏安远远的看着,几声响亮的哽咽时不时传入他的耳朵。
“夕儿……”
晏安俯下身,拣起地上的梳子,放到嘴边,吹去了灰尘。
天正元年的冬,冀州的大街小巷贴满五千两悬赏捉拿要犯的告示。而仓皇西去的旧朝尚书,凭借着随车带来的五箱金银细软,凭借着漫长的冲淡往事的光阴。也终于有些乐不思蜀了。
闲下来的时候,晏安给随陵的孩子们教书,念到“民为贵”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很快就续起,顺畅的念了下去。
他也有时在流经村边的衔羽河边钓鱼,偶尔有妇人在那里捣衣,砧声和着水声,在时光里漫延。他便闭上了眼睛。
兴致好的时候,晏安从镇上买酒回来。封夜弦抱出了琵琶,弹《西洲曲》。晏安醉意朦胧,跟着琵琶轻声哼着:“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州……吹梦到西洲。”
他跌跌撞撞的推门出去,竟看见一轮明玉盘也似的月亮。暮色四合中,晏安恍惚觉得在这里,已经过去了一生。
天正三年的冬也终于来了。
几口箱子已经见底,晏安的眉头也一日日的皱起来了。他想要借着教书来收点钱,但第二天竟再没有哪家的孩子来听他讲。他把钓来的几尾鱼拿到镇上去卖,鱼太小,只换来一顿饭钱。
又是夏天,鸟鸣声把晏安惊醒。迷迷糊糊中,他只觉得饿,一种久违了的感受。接着他想起来,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今儿得去钓鱼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我的鱼竿呢?”

他从里屋找到外间,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鱼竿,他拿着鱼竿走出门去,却迎面撞上了什么人。他正要抱怨,那人却抢在他头里。
“就是他!”那人看着一张画,对身后的人说。晏安眨了眨眼睛,看清楚面前是四个官差模样的人。
“不是我!”他惊的倒退几步,“你们是谁?你们弄错了,不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老子不成?”为首的官差挥了挥手,晏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
“你倒还真会躲,居然挨了三年。”那人道,“可惜呀可惜,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不是么,今儿个还不是逃不掉么,早知道就甭逃了,早死晚死不一样么?也省得老子天南地北的找了你三年。”
官差把捆在晏安身上的绳头一拽,他便踉踉跄跄的跌出门,又忽然想起什么,叫道:“你们好歹让我跟家人道个别……”一个官差冷笑道:“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想逃?别以为人人都像那个姓魏的一样好骗。”他正要说下去,晏安却忽然叫起来:“夜弦!夜弦!”为首的官差回过头来:“夜弦?封夜弦?那小娘们是你什么人?”晏安咳嗽了一声,道:“贱内。”四个官差面面相觑,为首的忽然笑出声来:“你这个贱内果然还真够贱的,亏你还在这儿惦记着她——告诉你吧,她现在可比你快活多了,五千两银子,够她花天酒地上几年的了。”另一个官差打断道:“一个女人家,有什么好花天酒地的,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他忽然觉着手中的绳子一抖,便回头看去。晏安像是被石子绊倒,正蜷缩在地上。官差皱了皱眉,伸手狠狠扇开扬起的沙尘,吼道:“你走是不走?耍什么花招?想让老子拖着你走?”
无涯林的树叶子上打着霜,草凌乱交错,在路边伏成另一条枯黄的径路。寂静堵压着每一个人的喉咙,连脚步声都渐渐轻了。到了傍晚,暮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脚下的路却忽然一下子开阔起来。
“终于出了这片破林子了。”有人长出一口气。晏安想要抬头,只觉得脖颈酸涩,接着,身上的绳索又被人拽了一把,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快走,前面有客栈。”晏安只觉得绳索一紧,只得加快了脚步,继续垂着头,向隐隐亮起灯火的地方走去。
无涯林边荒村野店的柴房里,一只肥胖的老鼠爬过晏安的脚踝,他厌恶的动了动脚,身下的柴草便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把头前后左右的活动一番,终于勉强的抬起来。柴房顶的小窗口里,正看见一弯寒霜也似的残月。
“五更了吧。”晏安自语道,老鼠吱吱的叫起来,在柴草边窜上窜下。
“吵什么吵!三更半夜的。”柴房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官差探进头来。晏安偏过头,月亮已经不在那小窗里了。
那官差在门口看了看,接着走了进来。把晏安从地上揪起,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来。
“你干什么?!”晏安立马清醒过来,颤声问道,“你们不是要把我押解到冀州去么?怎么能半路上就……”
那官差轻轻哼了一声,拔刀出鞘。晏安躲闪着,靠上柴房的角落,钉合木板的钉子抵在他背上,他痛得闭上眼。
身上像是去除了一层束缚,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死了么?他想,睁开眼来,他还在那间简陋的柴房里,地上掉了一堆绳索。
“发什么呆?快走。”官差一把拉住他,蹑手蹑脚的出了柴房,在黑暗中凝神听了听。小心翼翼的推开客栈的门,一股冷风夹杂着几丝冷雨灌了进来,晏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时间几乎失去了知觉。
门已经大开,他看见月亮就挂在门外的树梢上,雨正倾盆而下,他还来不及收回目光,那官差便拉着他飞奔起来。夜风呼啸而过,刀子般刮的他脸颊生疼。雨仿佛还带着回声,密密的织出一道寒白的帘。帘外,树影冲着他扑过来,又从他身边绕过,被远远抛在身后。月光慢慢被黯黑的阴翳吞没,晏安大口大口的喘气,冻僵了的心终于迟缓的反应过来,他们又跑进了无涯林。
“我跑不动了!”他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来。官差微弱的声音被风送到他的耳边,洇湿在瓢泼大雨中:“跑不动也得跑,活命要紧!”
“活命要紧?”晏安一愣,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摔倒在泥泞中。官差停了脚步,俯下身来拉晏安。一阵风忽然吹落了他的帽子。
“是你!!”一刹那间,晏安仿佛是死了,血液停止了流动,所有思绪万籁俱寂。他只有大张着嘴,风从他嘴里灌入,他终于低下头,剧烈的咳嗽起来。
林叶间透下来的点点光痕,清冷冷的落在晏陵湿漉漉的煞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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