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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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忘了你混在禁卫军里了。”晏安靠在树上,咻咻的喘着气。晏陵轻笑一声:“我们那十几个禁卫,因为没看好你,全都发配到这边塞之地来了。”
“哦,”晏安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找不到话说,半晌,他问道:“你跟我一起逃?”
“我不逃。”晏陵道,“我要留在这儿。”晏安又点了点头,迟疑着问:“那你回去怎么办?”
十四岁的少年微微一笑,拿出方才割断晏安绳子的小刀,在手中把玩:“我既然有办法出来,就自然有办法回去。”他顿了顿,又道:“我们早上忘了搜身,没想到人犯身上藏了把小刀,他就用那小刀把绳子割断,撬开门跑出来。我听见响动,来不及叫人,一人追了出来。跑到这里,眼看就要追到了,没想到……”
晏安盯着晏陵的手,暗影流转的小刀时不时闪出一线寒光。少年悠闲的转过身,随意靠在一棵树上。晏安正要开口发问,忽然眼前一花。再定下神来的时候,他只看见晏陵肩下露出一截刀柄,他愣了一下,随即疾走几步,冲到晏陵身前。晏陵的手捂住肩部,血正从那里汩汩的流出来。转眼间化开在他衣上的雨水里。
“你自己跑吧,前面有一座驿站,你到那儿过夜——”
晏安仿佛是噎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晏陵急道:“他们找不到你的,放心!明天他们找到这儿来,我跟他们说,看见你跑出林子去了……”他见晏安仍旧不动,跺脚哑声道:“跑啊你!你要不要活命了?”晏安后退一步,点点头,最后望他一眼,转身向雨帘里奔去。
“等等——”雨鸣声中,他隐约听见晏陵的声音,停步回头,晏陵斜靠着树坐倒在地,右手仍旧紧紧地捂住肩膀,头低着,像是没有力气抬起。
“你是不是忘了问一件事了?”晏陵低声道。晏安听得不甚分明,便往回走了几步:“什么?”
晏陵沉默着,像是在等他思考。雨越下越大,在他们中间筑起一座流动的屏障。晏安冻僵了的脑子一片空白。终于,晏陵微弱的声音传了来:“你还记不记得魏将军?”
“魏将军?”晏安茫然的重复,雨声像是浇灭了他的心,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微微的横掠过去。
晏陵终于抬起头,黑暗中晏安看不见他的眼,只是树下一团更浓的黑影:“你走吧。”他说道。
晏安迟疑着移步,蓦的,他猛地回转过身来:“你说魏关古?他怎么了?他把清扬,婉兮她们……难道……”
“他没有。”晏陵道,“他死了。”
雨声纷乱的响,像是有看不见的双手在拨动。
“你走的第二天晌午,温禄带人来拿你……就在尚书府里,他亲手……”
寒意从心底泛上来,晏安眼前一片水雾迷蒙——雨下的更大了么?他哑着嗓子吼道;“他死了?那他们……他们岂不是……清扬他们岂不是……”
他突然哽住了,有什么沉沉的在雨雾中漫延,压住了他的喉咙。他屏息静气的伫立着,大雨劈头盖脸的浇下来。
“他们好好的。”晏陵的声音低的只剩下气息,像是在叹息般,“魏将军连夜把他们送出去了,他们都还活着。”
“可是……”
“你走不走!”晏陵突然发了疯,声嘶力竭的喊出一句来,树下的黑影猛地坐起身来,又终于颓然倒回。
“好好,我走,我走。”晏安仓皇转身,抬起冻麻了的脚,跌跌撞撞的奔向密林深处,像是要融化在黑夜里。
他第七次摔倒在泥水里,已经不想再爬起。
死亡可以来的迅疾,痛苦也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而他这样的苟延残喘,把痛楚拉的无限长,即使是为了求生——可是,究竟有没有意义呢?
求生,如果要路经死亡,那他干脆停步。只要这样躺着,闭上眼睛,他就能得到救赎,这生不如死的折磨,一切一切,从很久以前——久到他的记忆也在光阴里模糊洇散——那时候,他本来就已经死了的,又或者,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冀州空旷的夜路,冷落的繁华,就是他命里注定的归宿了。但是,他遇见那个人——呵,有什么不同呢,那一夜过去,清晨到来,他总归还是一具死尸……罢了。
纷杳的影袭面而来,辗转腾跃——影的最后,是沅河畔的那一片沙洲。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夕儿!”晏安猛地抬起头来,接着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奔了几步,他竟看见前面,雨帘之外,有一座荒置的驿站。
“夕儿!”他感激的喃喃念道,这是她的在天之灵在保护他,他日日念,夜夜念,她终于还是……
他推开驿站的门,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雨丝一刹那明亮如燃,晏安觉得眼前一花,他回头看向驿站里,东北角上,有一团黑影——一个人。
“谁!”晏安稳住声音喝道。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传来微弱的声音:“避雨的。”
“哦。”晏安掩上门,小心翼翼的摸索到墙边,坐了下来。黑暗无声息的在他面前漫溯,合拢,他像是琥珀里凝结了千年的虫子,而这琥珀,又冻结在没有波澜的深海里。
寂静,死气沉沉,透过他的衣衫,刻入他僵硬的心肺。呼吸渐渐绵长而微弱,幽幽然浮沉。晏安挣扎着,张了张嘴。

“你……你是哪里人?”他冲着黑暗颤声道,企求抓住一根稻草。寂静裂开一条缝,随即又迅速愈合。绝望在背后的墙壁上暗苔般蔓延滋长,看不见,却是森然游走的凉意。晏安索性闭上眼睛。
“冀州。”那边终于还是回了话,像一只燃烧的萤火虫,在黑暗里焚落出一线火光。
“那你……”晏安找不到话说,但仍然不肯闭嘴,他没有火,不能驱散寒冷。没有灯,不能照亮黑暗,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打破这寂静,以他发麻的唇舌,做最后的挣扎。
“那你……”他吃力的说道,“你……我……我是随陵人,……我老婆……离家出走了,我正要去……嗯……找她……没料到,下这么大雨……真是倒霉……可不是么,屋漏偏遭……那个……连夜……雨……嗯……”
他住了口,殷殷的等待着回答。只需要一句话,也许就可以救他的命——他的命,此刻也就这么贱么?“我在冀州。”那边传来低的几乎听不到的语声,晏安向前探出身子,“我……我做了一件错事,就被家人赶出来了,我……我悔……”
“怎么能这样!”晏安脱口而出,“只做了一件错事而已,谁没做过错事?更何况你既然这样悔悟,他们还忍心把你赶出来?若是我……”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我的家人,我留还来不及呢,可他们还偏偏要走……她……走了,又走了一个,一个一个都走了……”
他的声音悄下去,对面也再没有传来声音。寂静冷笑一声,猖狂无惮的迅速扑上前来,结遍他整个身体——接着便是心了。晏安似在一点点的下沉,向着看不见底的深渊。
蓦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清脆冷冽的一声响,将他惊醒过来。他从墙角里爬起身,试着喊了几句。那边没有反应,他再次蜷回墙角,闭上眼睛。觉得心跳都在渐渐平息。
然而就在此时,有声音渐渐的,断续的传了过来。初听似是呻吟,似是叹息,接着,分明是悲咽声。但在这悲咽声中,隐约还听得出另一种声音。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一切忽然间凝滞了。
唯有这声音是活着的,一丝一丝的,缓慢的飘荡。钻入他的耳,他的心。
“微风吹楼闼……罗帷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屐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夕儿……”唇齿间,喃喃的透出这一点气息。
“春鸟翻南飞,翩翩独翱翔……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
“夕儿!真的是你?”晏安霍的站起身来,大步的走向歌声的来源。然而他走的愈近,那声音却愈微弱。
“感物怀我思……泣涕忽沾裳……”这两句,几乎只剩下气,绝细的一丝,透明的,风一吹就散的无踪无影。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晏安大声念道。俯下身抱起躺在地上的人,黑暗中瞧不出模样,他转身往门口走去。
“夕儿,夕儿。”他低声唤着,“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他一脚踢开驿站的大门,冲进雨中。
瓢泼大雨转瞬间蒙住了他的双眼,然而朦胧中,他还是看清楚了——
“是你!!”
他忽然丧失了所有的气力,有什么东西在抽离剥落。他的手臂承受不住怀中人的重量,软软的松开来。
一抹红色的衣衫倾落,一片雨燃烧起来,风吹着火,簌簌烧遍整个天地。
紧握的手松开了,一把匕首落入泥泞,悄然无声。
晏安这才看清,那女子脖颈上的,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他恍然觉得,这女子一身暗红的衣衫,都是她自己的血染就。
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风卷着雨丝,静默的掠过,向着身后,漫无边际的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
蓦然,他猛地一惊,回头。
驿站坍圮的墙角下,一片浅水洼,碎而愈,愈而碎。水洼上面,是无际无涯的雨,暗夜就藏身在雨里,冷然**这人世间——还有他,一个溺者。
寒冷,结遍整个天地。宛然是多年前的冀州,那一场深寒。
《玉京调》完
后记
《玉京调》是《悲歌行》的第一章,也大可独立成文。《悲歌行》就是这样一个介于连载和系列之间的小说。
架空历史,只是为了写着方便。其实很多都沿用的是古代现成的规矩,譬如科考。但其中也有个别的地方不是很符合古代的情形,譬如说揭榜的时候,本该是有人去报喜讨些赏钱的,根本不需要文期去告知晏安。不过既然是架空历史,也就有了借口了。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好像不是在写故事,而是在写人了。
实在是太忙了,这样一篇五万字的小说,写了三个月。因为每周只有一点点时间。断断续续的,而且写到后来,觉得写的很不好,但实在不想前功尽弃,还是勉强写完了。因为至少还要为后面的几章开路。
至于后面的几章,天知道我到底写到什么时候去。
写的时候,还很期待着写完可以写后记,但真正到了现在,反倒好像没什么话说了。
那就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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