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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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在冀州一隅建起来了,匾是太子亲笔所题,不少人经过大门时都停下步来,啧啧的赞上两句,晏安站在台阶上,满面春风的作着揖:“诸位,同喜,同喜,请进,请进。”这一天的太阳高悬在澄蓝的天上,爆竹噼里啪啦的响过,一声又一声,接连着的肆无忌惮的锐鸣像是要那太阳也爆出烟火来,烈烈的来光耀这一朝折桂的状元的门楣,宾客络绎不绝的挤满小园的宴桌,喧闹声把树叶都摇晃的簌簌发声,一声锣响之后,园子里突然一片寂静,大门口,一顶轿子款款落地,丫环掀开帘子,扶着蒙着盖头的公主出轿,锣鼓又闹腾腾的敲起来了,震的人耳朵嗡嗡直响,晏安略略的愣一下,便绽开了一脸的笑容,迎了上去。
……该拜的都已经拜了,晏安被宾客们灌着酒,醉眼朦胧的嬉笑着,人群突然一下子又静了下来,晏安一惊,身不由己的向厅堂的门口看去——宛如杜康楼里一般,文台和文期又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穿着平常百姓的衣服。晏安连忙站起身来,温岱上前一步,道:“晏兄的大喜日子,我怎么能不来?”晏安还未回过神来,温岱已经从桌上拿起一杯酒,向着众人转了一圈,道:“从今以后就是晏兄步步高升的时日了,我要与晏兄共享荣华!”宾客寂然,也不知谁带的头,一刹那间,竟哗然的响起掌声来,聒噪的掌声人声充盈整个屋子,晏安似是听到温禄在他身后,极轻的冷笑了一声,那笑声刚一出口,就轻飘飘的散逸在热闹的空气中,不知所踪了。而那掌声仍如巨大的水流的漩涡一般,要把他吸入不见底的暗河的深处,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挣脱这丝丝缠绕的声音,奔出尚书府,奔出冀州,一口气奔到天涯海角去——然而最终他只是接过了温岱手中的酒杯,大笑着,尽了。
温倩此刻独自一人坐在新房中,透过红纱,她只能看见红烛摇曳的朦胧光影。不知哪里微微的飘来一丝风,艳红的色彩便逼面而来,像是要顺着光阴流淌下去,直到化作一天缦烂的云霞,给她织出一片温暖的晚照来。
榆凉来的八百里急报一路翻山越岭,进了冀州城,入了上清宫,终于递到玄德帝手中。正殿中的一班大臣屏息而立,一个个的眉头都随着天子皱起来了。“啪”的一声,天子一掌击在龙椅雕金的把手上,太监连忙凑了上去,被玄德帝一把推开,半晌,皇帝抬起头,沉着声道:“殷州已经被淹了。”
正殿里立马响起一阵大臣们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晏安站在人群中也是一阵惊惶——殷州,他似乎觉得在那里他还有什么事没有完结,然而是什么呢?,像一抹忽闪着的光在某个角落亮一下,他正要眯着眼去看个究竟,那光却又灭了,他于是紧赶着追上去——天外有声音传了来,叫道:“晏安!”他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天子高高在上的发了话:“就这样吧,晏爱卿任钦差,尽快动身。”天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旁边的太监喊一声:“退——朝——”留下一群窃窃私语的大臣,还有夹杂在人群和私语声中茫然无措的晏安。
他步履沉重的进了家门,温倩带着笑意迎了上来——就和她那个太子皇兄一样。晏安偏过了头。温倩的笑容渐渐收了,沉默着随他到了正厅里,晏安终于抬起了头,茫然的四顾一周——琐窗朱户,方桌圈椅,香炉帘幕,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冒出来的,上一刻的真实远在那个寒冷刺骨的冬夜,而此刻的他,晏安,就像那些陈设的器物一样,突兀而虚无,他重重的叹口气,坐下了。再抬起头的时候,正迎上温倩清澈如水的目光,他皱了皱眉,解释道:“朝廷要我去榆凉赈灾。”
“这么快?”温倩闻言一惊。晏安点点头,温倩垂下了目光,迟疑了一阵,断续说道:“您要是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去求皇兄宽限几天……”晏安闻言,挑起眼睑哼一声:“别给你皇兄惹麻烦了,”温倩有些畏惧似的望他一眼,低着头再不出一言。两个人沉默着,在这沉默之中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晏安的脑中缓慢的苏醒,他殷殷的等着,榆凉,殷州,涝灾,这些词一个个的闪过去了,然而还有什么——江夕!晏安惊的跳了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他早该想起来的,在上清宫的正殿上——不,在杏园边的小楼上!在那儿他就该想起来的,公主——他望了一眼温倩,后者的目光忧虑的跟着他在屋里打转,他连忙转过头望向屋子的角落——江夕,江夕还在殷州等着他,他可以还她的金元宝,五个,十个!晏安的手握成拳头捶打着桌面,温倩怯怯的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抓住他的手,却终于没有,只是嗫嚅道:“您要是实在不想去……还是不要……这样勉强……”晏安住了手抬起头,道:“什么?”温倩又要重复,晏安却抢在她头里,冷笑道:“你懂什么?”温倩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自主的退了一步,咬住了下唇。晏安又坐了下来,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在这寂静之中,晏安渐渐地感到莫名的恐惧,他四下底望了一圈,目光最终还是落在温倩身上。他思索着,突然一惊,咬了咬牙,也不抬头,沉闷而迅疾的说一声:“冒犯了。”温倩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望着他,接着便是欣喜,垂目,极温柔的笑一笑,晏安的牙咬得更紧了,却故作若无其事,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丫环在外面叫道:“老爷,夫人,吃饭了。”温倩向他望一眼,晏安点点头,道:“就在这儿吃。”温倩嫣然一笑,拉开门,接过丫环手里的食盘,转过身来,晏安见状一惊,霍的站起身来:“你怎么……”话还没说完,温倩走到他面前,竟盈盈的跪下身去,把食盘向上举起,晏安倒吸一口凉气,嘶声道:“你做什么!”温倩抬起头来,一双眼亮晶晶的望向他,道:“这是举案齐眉呀。”

“胡闹,乱来!”晏安一把拨开食盘,怒气冲冲的跨离了温倩面前,向门外的丫环喊着:“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夫人扶起来。”丫环迟疑着走了进来,突然住了步,睁圆了眼望着温倩慢慢放下食盘,站起身来,晏安站在一边,还犹自说着:“像什么样子!你一个公主,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人下跪,叫别人看见了我还活不活了?”一转头,却看见温倩垂首站着,已是满腮的泪珠,晏安一愣,随即叹了口气,打从丫环身边经过,径直出了大门。
残冬已将要尽了,冀州却又忽然笼上了深寒,就连白昼也有薄霜覆在屋瓦上。风从一条街萧飒的荡到另一条街,不见一个行人,浩浩的苍空之下,似只有上清宫的诸楼阙还巍峨的立着,回廊雕栏间偶然有宫人的身影,两只手插在袖子里匆匆走过,呵出的白雾如严霜般,更冻结了那一片冷洌的空气——殷州的灾情一日紧似一日,晏安的行装也快打点好了。
太子的东宫殿在上清宫深处,晏安随着太监绕过翡翠池——池上本是有座小拱桥的,只是桥上结了冰,滑的不能走,太监照旧停在东宫的门口,晏安独自一人走了进去,过了前庭,便是扶云斋了,温岱笑吟吟的立在门口,见他来了,也不说话,返身走进了屋里。
暖茶端上来了,晏安把杯子握在手心里,温岱拿起茶悠闲的啜一口,随口道:“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晏安心不在焉的回答,把茶杯举到眼前,像是在端详上面的花纹——四面白璧,只东向的墙上挂了两幅山水画,倒像是临摹的,案几上有一瓶白梅,梅是好梅,莹然怒放的飞雪,在氤氲的茶气中将融未融,然而瓶却是极普通的瓶,素净的白瓷,随意点染了几痕墨迹,像水又嫌拘泥,像云又嫌沉重,晏安略略的皱了皱眉,咽下一口茶,茶也只是淡淡的有一点清香,少了一份好茶的韵致,晏安放下了茶杯,愈加的疑惑起来。然而他却又突然悟出了什么似的,眉头舒展开来,不易觉察的笑一下,一抬头,却正迎上温岱含笑的目光。
“不错,就是这样。”温岱点点头,简短道:“父皇尚俭朴。”
晏安陡然一惊,茶杯重重的磕到桌子上,茶水溅了出来,温岱像是没看见一样,仍旧悠闲的笑着,漫不经心道:“晏兄也是个聪明人。”
只这么一句,就已经足够。
晏安的手抖着,不敢抬头,眼睛像是蒙上了茶气,什么都看不分明。他偏一偏头,余光却瞥见另一张案几上,置着一块雕成凤形的玉,在这徒然四壁的太子东宫里光芒四射。皎然晶莹的矾南玉,凤凰雕的栩栩如生,尾羽与翅羽间的玉色还透一点清绿。只是头颈微微的低垂,似是沉吟未休。晏安正看着,未妨温岱又有意无意的叹一声:“彩凤枝头独不鸣啊。”
晏安连忙回过头来,在茶杯上虚啜一口,一时竟找不到话说。温岱慢悠悠的苦笑一下,道:“最近受了点风寒,出门不便,晏兄走的那天不能去送了,今天就算是辞别吧,祝晏兄马到成功。”晏安连连摆手,道:“您早该好好调养调养,赈灾的事,还请您不要担心。”温岱哈哈一笑,道:“你是我点的状元,怎么能办不好事?”晏安心里一凛,赔笑道:“那是,那是。”
尚书府里,晏安一把推开房门,温倩应声抬起头来,面前满堆着大包小包,屋子里摆了几口大箱子,个个都掀开了盖,饿极似的等着东西填进肚子。晏安转过身,冲着园子吼:“丫环呢?都死哪去了?”温倩的一个贴身丫环,叫做剪烛的,却从屋子里掀帘子走了出来,怯怯道:“老爷,在这儿呢。”晏安一转身,指着她便骂道:“你们这些丫环怎么当的?让夫人在这里收拾东西,自己跑去睡大觉?”剪烛吓的头也不敢抬,只偷偷的拿眼去瞄温倩,温倩站起身来,小声道:“我怕她们收拾漏了东西。”晏安扫了几眼屋子,指着那几口箱子,皱眉道:“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温倩噤了声,只把头低低的埋着,晏安喘了几口气,沉着声音道:“少带点东西,你也跟去。”温倩手里的包“啪”的掉在了地上,她像是没有听清楚,殷切的望着晏安,晏安却一拂袖出了屋子,她于是又望向剪烛,小丫头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扶她坐下了,一面说:“夫人这样娇贵的身子,哪能跑那么大老远的,老爷也真是——”她忽然诧异的低下头去,是温倩抓住了她的手,温倩眼里点点的泪光闪着,一连声地问:“你也听到了?他要我一起去,是不是?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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