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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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京的那一天街道上照旧凛人的冷寂,晏安押着朝廷赈灾的物资一路出了冀州。也就是这个冬天,他打从这条道上来,那时候他还是个潦倒的书生,一个灾民,来逐这一线的生机。然而此时,他骑着朝廷发的青骢马,带着花容月貌的公主,跟着兵士和家奴,一个尚书——车轮碾起的尘埃在风里扑面而来,冰渣般的带着寒冷的犀利,晏安却微微的仰起了头,目光随着青白的天色一道,也缥缈起来了。殷州,他念着,然而不只是殷州。
路一样是颠簸崎岖又遥远,天色阴暗,翻覆着浓云,几百里都是一模一样空旷的野地。行在第十三日上,天上渐渐飘起了淅沥的雨,凝成了冰丝,直抽着人的皮肤。路上开始有逃难的人扔下的杂物,第十五日,雨渐渐的大了,晏安也坐进了马车里,隔着软帘,耳朵里涌满了冷涩喧哗的雨声,马车有几次停了下来,几个兵士走上前,搬开路上饿殍的横尸,帘子有时被风吹开,晏安于是一眼就瞥到了那尸体,浑身沾满了泥泞,面容已经辨认不清,只一双眼翻着白,直勾勾的瞪着浩浩的苍穹。马车驶远了,雨淹没了人的视线,然而那一双青白的眼,像是盛满了青白的天——满天都是那样的眼——倾雨的天,就是死人合不拢的眼。晏安的手托着额,眼睛闭上了。
马车快进入殷州的时候,水已经淹没了大半个车轮,兵士们扶着戟,艰难的在水里一步步的走。马车刚刚驶进城门,头顶上忽然有人喊:“钦差来了!”晏安闻声抬起头,城头上却没有半个人影,只一座小城楼孤傲的立在天幕下,在繁密的雨里却格外的清晰。晏安正在疑惑,一个兵士掀开帘子,道:“殷州城已经淹了,还没逃离的百姓好像都躲在城楼里了。”晏安点点头,下了车,兵士连忙撑开一把伞,晏安一把推开,斥道:“有伞还不给百姓打!”
小小的城楼里挤了上百个人,黑压压稠乎乎的一片,晏安刚推开门,一股泥水汗臭味直逼得他后退一步,他皱了皱眉,咬着牙走了进去,朗声道:“朝廷派来了赈灾的物资,大家不要抢,按年龄大小来分。”城楼里一阵骚动,兵士把一口口的货箱抬进来,灾民立马一拥而上,晏安怒道:“说了让你们不要抢!我们会挨个的发。”然而箱子盖被灾民们掀开,衣服食物露了出来,哪里还有人顾得上听他晏安的话,晏安气急败坏的站在原地,温倩从后面走了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皱着眉问:“什么?”温倩正欲重复,晏安的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道光,一下子亮堂起来,他退出城楼喊来一个兵士吩咐了几句,那兵士点头,走进城楼,张嘴大吼一声:“钦差大人带着剩下的东西回去了!你们就在这儿慢慢的抢!”
这一招果然有效,灾民们停止了动作,齐刷刷的抬起头来,城楼里一片难得的死寂。晏安颇有些得色,清了清嗓子,道:“你们一个个回去坐好了,先按照年龄大小分配食物。”灾民们蠕蠕的散开了,晏安刚转过身,却听到背后有什么人高声叫道:“什么叫按年龄大小分?是年龄大的分得多呢?还是年龄小的分得多?”晏安转过身,有些恼羞成怒,强自按捺着说:“当然是年龄大的分得多!哪家的小孩子胃口大过大人?”那人却轻蔑的一笑“这么说来,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婆岂不要被撑死?”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晏安面红耳赤的扫视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灾民,那些人也一齐看着他,星星点点的眼白,像是污泥上的霉点——如果污泥也会发霉的话。
物资分配完了,晏安累得满头大汗,他发现这些人似乎对京城来的朝廷官员怀着莫名的憎恶似的,又或者是嫉恨?他不禁放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下官也是榆凉出身的啊!”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泛出一阵阵冷笑:“跟我们这些穷灾民攀什么亲戚!”有人啐道,晏安被那冷嘲热讽逼了出去,竟有些后悔说了方才的那一句话。城楼外已是夜了,大雨仍然毫不停息的倾落下来,满耳都是聒噪的雨鸣声。晏安转头望望,殷州的街道一团漆黑,漆黑之中又透着死寂,只有风声像夜的叹息,鬼魅似的游荡。仿佛是殷宫的废墟还会像瘟疫般蔓延,蔓延的整个殷州满是废墟。他明天还要深入这废墟,去寻找上天垂悯的幸存者——有吗?他并不抱多少希望,然而不管怎么样,这一趟他是非去不可。
一把伞在他头顶上撑开了,这一次,晏安没有推开。他站在城头怔怔的凝视,像是要从那黑暗中看出一点光亮来。遥远的冀州,大街小巷上也是这样寂寥,然而那里,他想象得到,杜康楼里的琵琶弦又在烛火光中晶莹起来了,歌女宛转的唱词把琥珀色的酒荡出一串串的流光,艳冶的大红色——晏安抬起眼来,那红色在瓢泼大雨里迅速凋落了,凋成深深浅浅的一带灰,也终于融进了这深不见底的浓黑之中。
他转过头,却发现身边为他撑着伞的是温倩。他叹一口气走回了城楼,没有留意那持伞的女子,在浓的化不开的夜色里,眼里微微闪动的流光。
第二天清晨,晏安随着几个兵士一道深入了殷州城的大街小巷——一片泽国,几个兵士拉着晏安爬上了屋顶,茫茫的水接连着沉沉无极的天,宛然是洪水淹没的他的家乡——那一座小镇。那镇子远不如殷州繁华,然而在这洪涝之下,天地间只剩下漫延的水,模糊了一切贫贱与高贵,冷寂与喧哗。是路边的乞讨呻吟,还是歌楼里放浪的酒令,甚至是吆五喝六的官差衙役,最终还不是都乖乖的闭了嘴,归寂于这雨声。晏安站在屋顶上,似要融于这天地间的雨,他的眼,连同神思,都在扑面而来的雨里模糊了一般。遥遥的,兵士叫了起来:“晏大人!这儿的屋顶上有个人还活着!”
黄昏时候,兵士背着一群人从雨雾里显现出来。温倩站在城头遥遥的望着,晏安的手里似也抱着什么人,一步一步有些踉跄的走近。
兵士经过温倩身边,点点头,沉闷的叫一声:“夫人。”温倩没有理会,她的眼只紧紧盯着晏安,晏安的衣服已经湿透,前襟上一片泥污,那是在他怀里的人身上沾的。晏安从温倩旁擦身而过,温倩转过身继续盯着,那人的头在晏安的臂弯外软软的仰下去,温倩紧追一步,终于看清楚,那是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女子,那是江夕。
城楼上,晏安又临着黑夜昂然立着。温倩在旁边撑着伞,头低着。晏安死死盯着街衢深处,还固执的偏着脸。温倩开始微微的颤抖,接着是抽泣。然而她毅然擦了擦泪水。晏安有些慌乱,偷偷的瞥一眼她。温倩仰起了头:“没关系,如果他们不同意,我去说。”
她甚至还绽出一个笑容来,脸上清冷的水珠,也不知是泪是雨。
初春三月,榆凉的雨终于停了。
殷州的水渐渐退了,露出一片颓败的繁华。腐朽的木板压着人的尸体,疯长的草如游动的青蛇,缠满倒地的树。青石上遍布暗苔,滋滋泛着凉意。毁坏的器物到处都是,时不时刺入鞋底的碎瓦,就有可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
城楼里的人们把寥寥无几的东西搬了出来,各各归还家门。晏安站在城墙角下沉默的看。一点阳光闪耀在他的瞳孔里,他欣喜的闭上了眼。
再睁开的时候,眼前一片晶莹流动的光耀,他大吃一惊,面前一个老人从城楼上趔趄着走下来,手里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件玉器。晏安上前几步,仔细的打量。他觉着有些眼熟,上等的矾南玉,皎白莹润,点缀着几痕清绿——他上次看见这样的玉,是一只沉吟的凤凰。
这一次,晏安定了定神,终于看清楚。是条玉龙。几只爪子凌空张开,像在拨云撩雾。晏安浑身一震,走上前去。那老人站定,望着他走近,怀里的一尊玉龙抱得更紧。晏安有些尴尬,深吸了一口气:“老人家,你这玉——”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老人颤悠悠的开了口:“这是我家的宝贝,不卖!”晏安一愣,随即换上一副笑脸:“何必呢……老人家,您现在可不是需要钱重新盖幢好房子么?”他急切地等着。然而那老人只是偏过头去,哼了一声,便又颤颤巍巍的迈开了步,步子不大,却很急,像落雨一样。
晏安若有所失的转过身,却看见江夕容光焕发的从城墙上下来,他连忙迎上去。掏出几块金元宝:道:“还给你。”江夕推了回去,低下头轻声道:“我只要包银子的那块帛。”晏安笑逐颜开:“好,好,就给你。”一面跑上城楼,提起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温倩走过来,晏安随口问道:“见我那块红色的布帛没?绣着字的。”温倩一愣,站在原地发了阵呆,忽然低声道:“我……好像上次整理东西的时候看见了。”晏安从衣物里抬起头追问道:“你放哪儿了?”温倩的声音更小了:“我看着没用,好像扔了……”
晏安霍的站起身来,没听清似的呆望着她,温倩惊恐的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抬起含泪的眼,晏安一步一步的逼过来,温倩闭上了眼。
“那东西我不要了!”江夕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站在门边叫道。晏安一愣,撇下了温倩,走向城楼门口,一面说着:“吓着你了么?”温倩在城楼的角落里捂住了脸,顺着墙,无声的滑坐在地,渗着泪珠的指缝里,她勉强能看见门口那一小块天,白茫茫的空洞,洇湿在她的眼里。
这一夜,朝廷来的人马全部住进了客栈。顶层的天字间里,晏安的面前点着蜡烛,烛火摇晃着光影,跳跃在晏安的眼角眉梢。一个兵士在外面敲了敲门,晏安默不作声,那兵士推开门进来了。晏安恼怒的抬起眼,来人却嬉笑着,凑到了晏安的面前:“小的有一件急事要向大人禀报。”晏安犹疑一下,皱了皱眉,沉声道:“说。”
“那个老头的住处,小的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兵士凑得更近了,蚊子一样小声地嗡咛。晏安的眉皱的更紧,眉尖的阴影也更深黯——“哪个老头?”他不解道。那兵士笑着,神秘的说:“就是那个呀,玉龙。”晏安愣一下,终于回过了神:“那又怎么样?”
那兵士嘿嘿笑着:“他敬酒不吃,便是想要吃罚酒喽。咱们就成全了他,这不是两全其美么?”晏安一拍桌子:“胡闹!”那兵士吓的退了一步,晏安怒道:“百姓的东西,你打什么主意?”兵士惶恐的退到门边,唯唯诺诺的一叠声道:”是,是,大人教训的是,小的再也不敢了。”他如履薄冰的打开门,正要缩身出去,却听见身后的晏安道:“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那兵士心惊胆战的又进了屋,悄然无声的掩上门,端端正正的立在晏安面前,大气也不敢出。只听晏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我的状元是太子点的。”他顿了顿,道,“其实我的命都是太子救的。”那兵士莫名其妙的听着,“唔唔”的应着,晏安像是深陷在回忆里,末了,他抬起头来:“太子对我有恩,如我的再生父母一般。”那兵士忙用力的点几下头,晏安迟疑着,终于缓缓地又开了口:“太子什么都不喜欢,就是喜欢玉……我也不知道……”那兵士豁然开朗,眉开眼笑道:“晏大人知恩图报,真是让小的好生敬仰。晏大人把那块玉买了来送给太子,真是再好没有的报恩方法了。”晏安摇摇头:“可惜那老人家不卖……”那兵士摇头道:“那是他不知道晏大人的一片报恩的赤诚之心,小的这就去找他,他哪里还有不卖的道理?”晏安沉默,那兵士谄媚的笑着,再次拉开门,转了出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晏安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太子对我恩重如山,我若是不报,那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喘着粗气在屋子里踱着步,烛火微微的跳动一下,满屋子的光影骤然间便是剧烈的一抖,恍惚中,像是整个天地都在晃动。
玄德十四年的春,一尊玉龙快马加鞭的送入太子东宫,凤鸣龙吟里,翡翠池边的柳树亦抽出了新芽。经冬的涝灾终于平息,民部尚书赈灾有功,升为尚书令,官拜宰相。
彼时,冀州城大大小小的歌楼酒肆里开始流传一首新曲子,相传这曲子里有一段公主择婿的佳话。但因为曲名不怎么吉利,歌女们都称其为《玉京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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