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百日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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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已是王妃殁去后的第十天。
他是彦宁吗?眼前萎缩在椅榻上的这个男人形销骨立,双目无神,胡须头发连成一片,正呆呆地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对身边的人和事充耳不闻,像一尊泥塑。
三皇子彦恺上前轻轻推了他一把,焦急地说:“二哥,你醒醒,母后来看你了,快快拜礼啊!”
皇后连忙阻止:“彦恺,智亲王现在不宜多说话,不要打扰他!”彦恺点点头,站到彦宁身边,年轻的脸上难得地现出悲戚的神情。
皇后踱到彦宁对面坐了下来,锦儿则站到皇后身后,偷眼看着彦宁。日思夜想了不知多少个时日,当他真的就在眼前时,却是形同陌路。
他的整个心都被王妃带走了,锦儿可以想象得出,他脑海里萦绕的一定都是他和她缠绵的每一个片断,此时他心中装不下别人,。
想到这里,锦儿鼻息一阵酸涩,泪水涌入眼中,她急忙悄悄地擦拭一下。
突然,摇篮里的婴儿啼哭起来,彦宁仿佛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急忙把孩子抱在怀里。可是孩子被他抱得太紧,哭声更甚。
奶娘跑上去要抱过孩子,彦宁粗暴地挡了回去:“走开!别碰他!”说完他抱着孩子缩进椅榻里,浑身颤抖着,把孩子抱得更紧。
谁也不敢相信,素常那个温厚儒雅的智亲王此时竟如同一只猛虎,让人无法接近,连一向与之最亲近的彦恺也无助地看着他,急得团团转。
孩子凄厉的哭声一声声敲打着众人的耳膜,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彦宁怒吼道:“别过来!”说完把头埋进孩子小小的胸前,放声痛哭着。
大家都无奈地站住了,求助地看着皇后。而皇后除了心痛,也是手足无措,只能远远地看着彦宁,一遍遍地哀求着:“彦宁,你小心小皇孙啊!你小心些啊!”
彦宁把头埋得更深,孩子的哭声被压抑下去,变成了可怕的咳嗽。突然,一双玉手放到了彦宁的头上,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彦宁头上响起:“王爷,让我来抱吧!”
彦宁呆住了,他猛地抬起泪眼,怔怔地看着锦儿从自己怀里抱起孩子,轻柔地晃着身子,孩子竟然在她怀里止住了哭嚎。
“锦儿,把孩子给我!”皇后急切地冲锦儿喊道,锦儿小心地将孩子交给皇后,可是刚一放手,小小的婴儿竟再次哭闹起来。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锦儿再次抱起了婴儿,那小小的生命就像得到了启示一样,竟突然止住了哭声。
王府里顿时一片静默,只能听见锦儿温柔的哼唱:“嗯……嗯……”
“婉凝!”彦宁忽然站了起来,默默地站到锦儿面前,像在那棵桂花树下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得那样深,那样沉。
锦儿心中刺痛着,强忍着泪水,抱着孩子向彦宁掬礼道:“王爷,我是锦儿。”
“锦儿?锦儿……”彦宁嗫嚅着,颓然坐到了椅榻里,眼中再次盈满了无助和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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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一过,王妃的棺椁就被送入了城外的王族陵区,等待智亲王百年之后夫妻合葬。智亲王主持了移棺典礼,整个过程中他强抑悲痛,神态自若,让人们又看到了那个镇定睿智的王爷。
皇上很满意彦宁这么快就走出了悲痛,对他更加倚重。而为了分担他的忧伤,皇上下旨将小皇孙抱入宫中交由皇后抚养,直到他六岁初萌。
王妃的三七一过,皇上选了个吉日,亲自为小皇孙造册,命名为“瑞颙”,取“祥瑞望重”之意。
锦儿照例在正德殿和揽秀宫之间穿梭,偶尔也为后宫的妃子们推拿按摩,但更多的时间里是在揽秀宫协助皇后抚养小皇孙——瑞颙。
一晃瑞颙已经三个月大了,长得粉嫩清灵,着实的逗人喜爱。皇上每日下朝必要到揽秀宫抱一抱小皇孙,亲吻着他柔软的脸蛋儿,皇上竟似年轻了许多。
太子妃出入揽秀宫的次数更多了,每一次都是含着泪水离开,言语中包含对逝去的妹妹无限的思念。皇后有时劝慰她几句,但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叹息。
锦儿隐隐觉得皇后并不喜欢太子妃,尽管她的容貌无疑艳冠群芳,但是神色间难掩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这股气势似乎与生俱来,无法在皇后面前刻意隐藏。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皇后接受太子妃的参拜时总是面无喜色。
智亲王也时常到宫中来探望自己的骨肉,看着孩子越发的健康俊美,也抑制不住地欢喜,尤其是看到小瑞颙依偎在锦儿怀里酣睡的模样,彦宁脸上总是现出深深的笑意,凑近了锦儿,把头埋进小瑞颙的脸上轻轻亲吻着。
彦宁这种有意无意的亲近总是令锦儿心里涌起异动,当彦宁身上那股男子特有的气味窜入鼻息时,锦儿的心几乎跳出喉咙。
那股气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正如那些迷乱的夜晚一样,一次次悄悄潜入锦儿的梦境,让她在欢愉和惊恐中一次次从睡梦中惊醒。
为什么他不是彦宁?为什么他们的气味却又如此相同?
他是谁?为什么自那一夜无意中的撞见之后,他竟如同雾霭一般消失了?
一个个疑惑时时搅扰着锦儿的心神,就在断断续续的幽思中,锦儿迎来了她入宫后的第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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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瑞颙的百日庆典要在揽秀宫举行。后宫佳丽和皇族命妇们在皇上的特许下都稍加修饰一番,早早就来到揽秀宫等着参加这个后宫久违的庆典活动。
小瑞颙也被皇后精心地打扮了起来,躺在锦床上睁着一双乌黑的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人们。嫔妃们一个个举着送给瑞颙的贺礼逗弄着他,喜得他不时地咧开小嘴甜甜地笑着。
按祖制,没有孕育过子嗣的嫔妃和皇族命妇是不能参与皇嗣的百日庆典的。于是在这热闹的人群里,锦儿没有看到太子妃,但是她已提前遣人送来贺礼——一副制作精美的玉弓。

智亲王王妃的生母,瑞颙的外婆——那个锦衣妇人,虽只是兵部尚书的续弦,但是因亲女贵为王妃,也依礼送上了给外孙子的贺礼——玉麒麟。
就连朝臣们也以郭老相国为首,提早几天就献上了各种各样的贺礼,小皇孙的百日礼几乎成了举国欢庆的盛事。
宫廷典仪一向繁琐,皇宫为新生男婴的庆生典仪更是极为隆重。自婴儿诞生起,就要为其穿上锦衣,皇上要亲自将一枚玉璋塞入婴儿的小手之中,预示此男婴天生手握权柄,皇亲可为男婴送上玉制的弓箭,悬挂于侧室门口的左上方,预示着孩子长大之后文治武功,盖世无双;到了出生三天要举办“三朝礼”,皇上亲自抱着婴儿到室外,用真正的弓箭射天地四方,蕴含着父母的期望——期望他志存高远,永往无前;婴儿还要当众洗浴,宫语为“三朝礼”,俗称“洗三”,皇族长辈要往用艾蒿浸泡的水里撒下金银喜果,用大葱沾上喜水往婴儿身上拍一拍,预示着孩子一生富贵延绵,聪明健康;洗浴后还有一个重要的仪式——落脐炙囟。即把新生儿的脐带残余去除,并敷以明矾,熏炙婴儿的囟顶,表示新生儿就此脱离了孕期,正式进入婴儿阶段。
其后在婴儿长大一岁前还有三个重要的仪式,是宫内极为重视的:满月礼、百日礼和周岁礼。
喝满月酒、剔胎发是必不可少的满月礼的习规,穿百家衣、戴长命锁则是百日礼的祖制,而最隆重的周岁庆典,抓周试蒣,早早地考验一个婴儿一生的运数,则是整个皇族都必须参与的重要庆典。
这些典仪都是皇后在日常一点点告诉锦儿的,每到一段时间,皇后就会说因为国丧,小皇孙错过了哪些庆典,于是锦儿才知道,一个小生命的诞生对于一个王朝是何等重要。
小瑞颙生在帝王家,却诞于国丧时,更因其母早亡,出生后的许多庆典都被取消了,终于熬到“百日礼”,皇上下旨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
从送上的各种礼物就可以看出皇上对这个小皇孙的格外恩宠:皇上送上的是一枚玉璋,皇后送的是一把玉制的长命锁,云贵妃送的是一套缀满宝珠的锦衣,玉妃和桓妃送的是镶满玛瑙的锦袜和锦被,怡妃送的则是用金线缝制的锦帽。
智亲王为爱子准备的是一本镶嵌着古玉的典籍,三皇子彦恺则选择了一把小巧的琥珀宝扇,其他皇亲国戚纷纷选择了精美的玉坠、玉佩。
揽秀宫被这些精美绝伦的珍宝映照得金碧辉煌,一扫国丧以来沉闷阴郁的气氛,殿内时时漾起欢声笑语。
玉瓴公主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小瑞颙的摇篮前好奇地看着,忽然她从瑞颙小小的手中拿起皇上送给他的玉璋,举起来对皇上说:“父皇,您为什么送给小皇侄这个东西?这么硬的糖果,他怎么吃得下去呢?会不会伤到小皇侄啊?”
众人闻声都各怀心事地看着皇上,不知皇上会作何回答,玉妃更是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皇上。
皇上朗声笑道:“哈哈哈哈!朕的小玉瓴这么小就知道疼爱皇侄,真是朕的好孩子!朕告诉你,这不是糖果,是玉璋,是父皇送给小皇孙的礼物。”
玉妃闻言暗自舒了口气,正要喘息一下,小玉瓴又问:“父皇,为什么玉瓴庆生的时候您没有送给玉瓴这么好看的礼物呢?您也送给玉瓴一个好吗?”
殿内突然陷入可怕的静默之中,谁也没有想到乖巧的小玉瓴会在这样的场合向皇上索要这样的东西,玉妃也一时没了主意,除了下意识地冲过去把玉璋从玉瓴手中夺过去,再不知该说什么,呆呆地看着皇上。
皇上也怔在那里尴尬地看着玉瓴,云贵妃见状扭摆着走过来,抚摸着玉瓴的头,甜笑着:“哎哟,到底是女儿家,天性钟爱美玉珠宝。不过这个玉璋可不是寻常之物,不要说是公主,就连你的皇二哥和皇三哥都不曾拥有的,咱这皇宫之内也只有三个人有此殊荣……”
“云贵妃!你的话太多了!”皇上的一声断喝不仅打断了云贵妃的话,也打断了原本静寂的气氛,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却集中到皇后身上。
锦儿本来一直守在小瑞颙的摇篮旁甜甜地欣赏着瑞颙可爱的模样,此时也被皇上的断喝惊住了。她吃惊地发现,皇后端坐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怒视着云贵妃几次欲言又止。
云贵妃却似乎不为龙颜震怒所动,镇定地笑着说道:“皇上息怒!都怪臣妾多嘴,臣妾自请受罚。”
皇上看了看皇后,又瞟瞟云贵妃,沉吟半晌说:“今日是皇孙的吉日,朕就不予追究。好了,彦宁,你过来把朕的小皇孙抱起来让大家看看。”
彦宁急忙跑过来将瑞颙从摇篮中抱起,谁知用力不当,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奶娘上前抱过来又哄又劝,孩子却哭得更甚了,彦宁急得满头大汗。
皇上不禁面沉似水,眉头皱了起来。几位嫔妃欲上前却又没有把握,只好眼睁睁看着小瑞颙哭闹。而皇后似乎置身事外,默默地看着前方,沉浸在幽思里。
小瑞颙的哭声越来越大,彦宁一把抢过孩子,带着怒气低声说:“别哭了!没看见父皇已经动怒了吗?”
这时一双玉手伸了过来,抱起了哭闹不止的孩子,大殿里突然静了下来,小瑞颙止住了哭声。
每一次都是这样,小瑞颙只有在锦儿怀里才会安静下来,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今天在后宫佳丽面前再次验证了这种神奇,皇上不禁目瞪口呆,指着锦儿对皇后说:“皇后,你的这个锦儿真是不可思议。皇后……皇后?”
众人都向皇后看去,只见皇后如一尊佛像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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