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颜天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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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虽没有抬头,但是清楚地感觉到一双如剑的明眸正在审视着她。一阵沉默之后,在她头上响起太子妃怀疑的声音:“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那个传说中有一双玉手的塞外女医了!你果真有把握吗?”
锦儿犹豫一下,轻轻点点头。太子妃俯下身握了握锦儿的手,自言自语道:“确实有些异样。”她顿了顿,说,“你先上来吧。”
当锦儿褪下锦鞋爬上床时,映入眼帘的是锦被下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就是彦宁的妃子吗?锦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张本应清秀的脸,被痛苦折磨得变了形,浓密的头发像一张剪碎的网胡乱地披散着,整个人如同鬼魅。
锦儿忽然心跳剧烈起来,王妃已是气若游丝,我能救活她吗?一瞬间,锦儿有些后悔刚才的一时冲动。
事已至此,决不能退缩!锦儿竭力稳定心神,双手合十,用力地搓了起来,随后她把手心向下,却见王妃鼓起的肚子上罩着锦被,锦儿空悬着双手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
突然太子妃按住了她的手,威中含怒道:“王妃此时命悬一线,你如果有十足把握就速速出手,否则白白耽搁了时间误了两条性命,你一个塞外的蛮女可抵偿不起!”
这番话激起了锦儿的怒火,她抬起头勇敢地盯着太子妃,想回敬几句,忽然想起了皇后的叮嘱,于是强忍怒气,一字一顿地说:“请太子妃放心,锦儿一定尽力!”
太子妃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好自为之吧!”说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旁边的锦衣妇人赶紧跟在后面央告:“太子妃,您身子还很弱,不宜见到血光,还是到正堂歇息吧!”太子妃看也没看她一眼,甩着大步向外走,三个御医则跪下恭送。
放下帷幔后,锦儿稳下心神,掀开王妃身上的锦被和棉衣,露出了她身下的一汪浓血。
锦儿赶紧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随后在王妃的腰间轻轻地揉捏着,又一点点移到腹部,顺着心口窝向上推去,直达面门。
王妃的脸果然滚烫,锦儿凝神静气,将力气集中于掌心,在王妃脸上揉搓着。见王妃的鼻息颤动后,加大了力度,手上也快了起来。
突然王妃呻吟起来,缓缓睁开了眼睛,稳婆见状都欢呼着。突然一个稳婆喊道:“哎呀!又出血了!用力压!快!”
“用力压!”锦儿闻言浑身一震!多么熟悉的情景,三个女人伏在一个**的女人身下,拼尽全力挤压着!难道这痛苦的梦魇就躲不过去吗?
一瞬间,锦儿又想起了那三个丑陋的老女人,一股钻心的疼痛从下腹传来,疼得她几乎昏厥。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她,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敲击着锦儿的耳膜。她回转过来一看,王妃正瞪着血红的眼睛抓着锦儿的胳膊,拼力地嚎叫着。
锦儿强忍着剧痛,在王妃的上腹部用力抚摩,再顺势向下腹推去。
“出来了!出来了!再使劲儿!好!好!快!再用力!”稳婆在下手位拼命地喊着。
“啊——”
随着王妃一声绝望的惨叫,锦儿手中忽地变空了,王妃的腹部像抽空了一样突然瘪了下去。
“哇——”
一声刺耳的哭号让锦儿猛醒——生了!真的生了!
这个浑身沾满黏液的小肉团儿就是彦宁的孩子!?
天啊!我真的做到了!
彦宁,你知道吗?你做父亲了!是锦儿!是我亲手把你的骨肉带到这个世界的!
彦宁——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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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娘好想你啊!你的生日就要到了,别忘了给自己弄个蛋啊!宫里边没有人疼你,你要自己当心,别让娘惦记啊!”
“娘!你在哪儿呢?锦儿咋看不见你?娘!你别走啊!娘!娘——”
锦儿哭号着睁开了眼睛,瞪着迷蒙的泪眼四处张望,伸出手在空中无望地抓挠着。
一双温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回了现实之中。
“皇后!”皇后慈祥的面容在锦儿眼前渐渐清晰,锦儿扑进她的怀里,忘情地哭着。
皇后无声地抚摩着锦儿的后背,让锦儿一时间恍然觉得是倒在娘的怀中。
许久她才猛醒过来,急忙跳下床俯身跪拜,连连叩头求饶:“锦儿无礼,冒犯了娘娘!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皇后拉起锦儿,心疼地嗔怪说:“哀家不是说过吗?咱们娘俩独处时,你不必如此拘礼,况且你正逢月事,气血虚亏,经不得折腾的。”
锦儿闻言一怔,赶紧四处观望,发现自己竟然又住回了揽秀宫的偏殿。
“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坐到床沿上,抚摩着锦儿蓬乱的头发,慈爱地说:“皇上念你救治智亲王王妃有功,特准许你回到揽秀宫养息一段时日。而且下旨,以后你每逢月期都可以回到哀家身边养息。”
锦儿惊喜地睁大眼睛,连声问:“真的吗?是真的吗?”皇后郑重地点点头。锦儿喜上眉梢,正欲向皇后谢恩,忽然又担忧起来:“那皇上怎么办?”
皇后含笑说:“你暂时不必惦念。七日前皇上喜得龙孙,龙颜大悦,圣体竟康复了。”
锦儿闻言心里塌实了,突然心念一动——
七日前?难道这一次月事里我又昏睡了七天七夜?而且这次月事与上一次之间相隔不足十天,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真的生病了吗?
锦儿试探着问:“娘娘,锦儿又昏睡了很久,是吗?”
皇后犹豫一下,似有所思,反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锦儿见皇后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不敢再问,点点头说感觉倦意已消。
皇后面色凄然道:“哎,还是塞外水土养人啊!那智亲王王妃就没有你这样的体质,生下小皇孙后连日里血流不止,御医们试尽了各种办法也不见效,再这样下去时日恐是不多,怕是连智亲王最后一面也见不成了!”说完,皇后中溢出泪花,神情哀伤。
王妃?锦儿眼前浮现出那张鬼魅般惨白的脸,心里也不由得一阵悲凉。
“锦儿,哀家有意让你再去试试,或许你有什么办法能再救她一回。”皇后期待地看着锦儿。
锦儿心头一动,犹豫道:“娘娘,锦儿只会推拿,如何为妇人止血却是茫然无措。”
皇后叹息道:“哎,此时那王妃已是到鬼门关前游移之人了,咱们如能拉她回来,也算是为智亲王和小皇孙尽番力,如若不能,那也是她命当如此啊!”
锦儿心中酸楚,想起出生仅七天的小皇孙和彦宁那张忧伤的脸,不禁轻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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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获麟儿的智亲王府内没有半点喜色,出出进进的人个个神情哀戚。锦儿跟在玉妃身后,一进入正堂就感到一阵异样。
玉妃应皇后的懿旨前来探望智亲王的妃子和小皇孙,如今她升为一宫的主位,又亲奉皇后的重托,神情气度已大不同于往日,对锦儿说话时也略带主子之气。
进入内室,一应人等纷纷跪拜,玉妃颔首回应,走到床前,拉起跪在最前面的锦衣妇人,亲热地说:“夫人,几日不见,你的神色越发地疲惫了,这些日子可真是烦劳你了。哎,再这样下去恐怕连你也要支撑不住了。”
那锦衣妇人含泪执礼道:“多谢玉妃娘娘关心,只要王妃无恙,老身这把老骨头丢入山野又有何足惜?倒是辛苦了玉妃娘娘,每日侍奉皇上本已辛苦至极,还要亲至府内探望王妃,真是令老身慌愧不已。”
玉妃一边掩饰着得意之色,一边客套着,床上的王妃在奴婢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向玉妃执礼,玉妃急忙说:“王妃诞育龙孙,与国立有大功,本宫怎敢受此一拜。”话虽如此,却并不阻止王妃行完整套礼仪。
王妃执礼之后软绵绵地靠在床沿上面向着玉妃说话,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锦儿身上,乌蒙蒙的眼睛倏地一亮,伸出手来指着锦儿说:“你就是把小妃从奈何桥上拉回来的那个塞外女神医吧?”
玉妃脸上一凛,但即刻转而一笑,把锦儿推到王妃身边,说:“还不快给王妃见礼?”

锦儿赶紧俯身下拜,王妃却拼力地拉起她,眼中含着泪花,说:“小妃该是代智亲王和麟儿向你拜礼啊!”
说完王妃歪斜着要下床执礼,身子栽歪着几乎摔下床去,锦儿急忙将她抱在怀里。突然一股异香扑鼻而来,直窜脑际,勾起了锦儿沉睡的记忆。
怎么会是那种味道?难道王妃也曾吃过它?
锦儿想到此浑身一颤,再看王妃正泪眼婆娑地凝望着自己,心头不免涌起一股酸楚。
眼前的王妃如雨中梨花,娇弱中自有一番哀婉之美,看得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儿的啼哭,随后门帘一掀,一个奶娘抱着襁褓匆匆跑进内室,顾不上向众人跪拜,直奔王妃而来,惶恐地哭嚎着:“不好了,小皇孙突然浑身发热,不肯吃奶水。”
众人都惊呼起来,纷纷凑了过来。王妃急得浑身颤抖起来,哭泣着抱过襁褓,在孩子通红的小脸上疯狂的亲吻着。
锦衣妇人急唤御医入内,锦儿急忙往一旁闪去,谁料王妃却一把抓住锦儿的衣袖,把襁褓塞进锦儿怀里,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
锦儿抱着哭嚎的孩子不知所措,御医见此也进退两难。
终于王妃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用你的手……试试……”
锦儿明白过来,犹豫片刻,环视四周,见大家都无异议,于是她把孩子放在床上,颤抖着打开襁褓。随后她把手用力地搓着,小心翼翼地放在婴儿潮红的脸上,轻轻地抚摩着。
众人的目光随着锦儿的手移动着,每个人都抻长了脖子屏住了呼吸,连哭号不止的婴儿竟也像是受到了感召,停止了哭号。
渐渐地,婴儿脸上的潮红减弱,竟香甜地睡着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纷纷向王妃道贺。
王妃对众人还礼,将孩子交给御医令他去仔细查看,这才拉着锦儿的手细细地抚摸着,幽幽道来:“那日小妃周身滚烫,如坠火海,忽然感觉一块美玉拥入怀中……是你的手……谢谢你救了小妃和麟儿的命……待智亲王回府……小妃一定与智亲王……向圣上为你请赏。”
几句话说完,王妃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忽地听到“智亲王”三个字,锦儿脸上一热,急忙躲开王妃的目光,羞涩地低下头。
玉妃见状稍显不快,对锦儿说:“王妃是何等尊贵,与你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竟无动于衷?”
锦儿赶紧跪下请罪。王妃摆摆手,颤抖着拉起锦儿,然后无力地靠在床上,虚弱地闭上眼睛。
众人见状都不再说话,玉妃也站起身来,未等王妃醒来,就匆匆告辞,带着锦儿返回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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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妃向皇后描述智亲王王妃的情状,言语中多含惋惜和无奈之意,皇后擦拭着眼泪嗟叹着:“过去只闻听民间产妇常有血崩之灾,谁能料想王府豪门竟也有此事。”
玉妃也叹息道:“哎,不要说是王府豪门,就是咱这皇宫内院又如何?想那太子生母如贵妃生前何等尊贵,不也如那坊间民妇一样血崩而亡吗?”
皇后眉头一颤,凤眼圆睁,惊骇地问:“什么?御医们不是说如贵妃因胃疾而亡的吗?”
“胃疾?臣妾确曾听说身患胃疾之人会下体出血,可是臣妾奉旨陪侍如贵妃多日,亲见她下体血流如注,血块大如团膏,胃疾怎会如此症状?御医也曾怀疑是血崩之症,但是用药之后又无效果,因见如贵妃生前每日腹部剧痛,茶饭不思,只勉强喝些羹粥,便经圣意以胃疾而亡昭示天下。”
皇后凝眉静思,自言自语道:“哀家忆起,那些时日哀家正值省亲途中,回宫后就听闻了如贵妃的噩耗,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真相。不过,哀家不明白,血崩之症也是产妇常见之症,为何隐瞒至今?”
玉妃犹豫了一下,脸上现出为难之色,皇后见此不由得生疑:“难道妹妹有什么难言之隐?”
玉妃赶紧摇头:“那倒不是,只是时隔多年突然想起,心中有些顾虑。”
“只要不是忤逆圣意,但说无妨。”
玉妃点点头,轻咳一声,说:“当时云妃还未晋封为贵妃,刚刚小产,也是每日血气弥漫,皇上怕如贵妃血崩之事惊吓了云妃,便下旨封锁消息,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此事。”
“原来如此。”皇后长叹一声,“哎,如贵妃和云贵妃一对姊妹花共侍国君,一个生下龙子却魂归天外,一个虽然保全了性命,却再无子嗣。想来真如佛语所云,一切皆为虚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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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对话被帷幔后的锦儿听得一清二楚,她不由得眉头紧锁,心中不停地计较着:原来云贵妃竟是太子的姨母!太子的生母也是血崩而亡!
血崩!锦儿对此倒是不陌生,村子里每年都有产妇死于此症,可是乡间村野无医无药,哪一个人不是贱如草芥,微如蝼蚁呢?有个头疼脑热就可能一命呜呼,更不要说是产妇了。
只是贵如皇妃王妃竟也难逃此劫,真真是世事无常啊!
锦儿心中感叹着,想起了智亲王王妃温柔憔悴的面庞,眼中不由得一阵潮湿,除了暗自垂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后接连几日宫中再无烦忧,河南每日快马加急呈送智亲王的消息,皇上得知智亲王已恢复神智,正在返京途中,龙颜大悦,遂把三皇子彦恺派出京城去迎接智亲王,东宫太子则肩负督促御医为智亲王王妃悉心调养之责。
由此锦儿获知,原来太子妃与智亲王王妃为同父异母的姐妹,太子妃每日都到智亲王府探望其妹,此事交由太子负责再合适不过了。
想起太子妃,锦儿心中总有一种异样,说不清是何缘由,或许仅仅因为她是太子的妻子。
在皇上身边服侍能时常见到太子,太子虽从不正视锦儿,但是锦儿每每见到他总是不寒而栗。
锦儿忘不了那天救活皇上的一刻,她因惊惧而晕厥,昏倒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一束寒光从一双冷峻的眼中射出。
那是太子的眼睛!
那双眼中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温情,就连与皇上对视的时候也不见半点暖意。皇上似乎不为所动,或许是习惯了,也或许是因为老眼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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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清晨,霪雪霏霏,皇宫内一片银装素裹。
皇上连夜来挑灯批阅奏章,下了早朝之后忽感头晕目眩。杨公公急忙唤来锦儿,揉捏一番之后皇上感到浑身清爽,正欲唤来后妃一同到御花园踏雪赏梅,东宫太子忽然求见。
太子踏进正德殿内“扑通”跪倒,哀声奏报:“启禀父皇,智亲王王妃已于今晨申时歿了!”
“什么!”皇上闻言身子一晃,几乎一头栽倒在龙榻上。锦儿急忙抱住皇上,为皇上拼命揉捏起来,心中却是一阵凄然,几乎落下泪来。
太子急忙命太监去传御医,待皇上转醒,接着奏报王妃死前的情状。王妃自打生下皇孙就每日血流不止,虽经御医百般调养也未见效,终于血尽气竭而亡,竟没有等到智亲王回京见上最后一面。
听着太子的叙述,皇上许久才缓过气来,话未出口已是老泪纵横。太子急忙哀劝着:“父皇请保重龙体啊!朝内还有许多大事等着您决断,万万不可过于忧伤!”
皇上摇摇头,仰天长叹:“无念大师不是说此难能过得去吗?为什么偏偏就过不去呢?朕的小皇孙还未满月就没了母亲,这让朕如何跟他的父亲交待啊!”
殿内一时哀声弥漫,宫娥太监无不俯首悲号,太子也不禁擦擦眼睛。
锦儿更是泪流满面,她回想这王妃那张年轻悲伤的面庞,心里一阵阵凄楚。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就不能让她再等一等?
她那么年轻,又那么温纯,难道老天连这么点眷顾都不愿给她吗?
彦宁!你在哪里?你知道她至死都在惦念着你吗?
彦宁!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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