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审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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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新人?”
一个飘忽的声音如同鬼魅从窗外飘了过来,锦儿吓得一声尖叫,顺手操起地上的一捧乱草冲窗户抛去。
窗外突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从窗外探出一张尖削的脸,从头上歪斜的帽盔看此人是一个太监。
就着傍晚昏暗的天色,锦儿仔细地打量着他,可是搜遍记忆中所有的太监,却对此人毫无印象。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锦儿颤抖着问。
那人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怎么你们进到这里来的都要这么问?难道咱家的大名你们都记不住?”
锦儿惊恐地看着他不知该怎样应对,他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状:“哦,这也难怪,你们这种人到了这步田地,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哪里还记得咱家的大名。”
说着,他仰起脖子灌了一口酒,然后冲着窗户里喷着酒气,笑嘻嘻地说:“不过没关系,咱家自进了深宫那天起就已经不是人了,知道我的名字又有何用?哈哈哈哈!想我段思杰,一代江南名儒,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可是又能怎样?不过同你们一样,都是皇上脚底下的一只臭虫!”
原来他叫段思杰,锦儿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见他一副醉态,满嘴的胡言乱语,心中更加惶恐,萎缩在角落里怯怯地盯着他。
段思杰又喝了一口酒,醉意更浓,睁着迷蒙的醉眼打量着锦儿,歪着头问:“敢问娘娘您是哪个宫的?看您正值娇花之龄,又是这般容颜,怎么也难得皇上的荣宠?”
锦儿脸上一红,颤声答道:“我只是一个婢女,在揽秀宫侍奉皇后娘娘。”
“嗯?”段思杰睁圆了醉眼,盯着锦儿上下左右地端详,又抽紧鼻息闻了又闻,突然惊呼道:“哎呀!你身上怎么有股子香气?难道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塞外神医?”
“我叫锦儿。“锦儿低声说。
“锦儿?好,好名字。”他眯起眼睛点点头,然后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写得多好啊,再美的琴瑟之音,也难消一世的情思,锦瑟之上白白多出的弦丝,不过是装点春梦的愁丝而已。不过人生在世,如果抓不住那缥缈如缕的情丝,只要能留住一袭锦缎披身,也算不枉活。”
锦儿听得如坠梦中,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与往日见到的那些太监们完全不同,心下不禁万分诧异,怔怔地看着他。
段思杰盯着锦儿,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这寒香苑乃是触怒圣威的嫔妃反省闭关之所,咱家在这里当值已有数载,从未见过一个婢女。你既是一个婢女,应该被扔进宗人府才是啊?”
锦儿闻言一怔,忽然意识到确实有些异样。从揽秀宫被拖出后,她一路惊恐万状,没有留意奶娘被拖到哪里,只记得自己被扔进这个只有一扇窗户的幽深之处,不久就昏昏沉沉睡去,直到彦恺前来探望。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冷宫!
环视一圈,锦儿相信了段思杰的话,这里只有一张土炕,炕上炕下堆着干草,角落里只有一个肮脏不堪的恭桶,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这就是那些失去了皇上宠幸的妃子们最终的归宿,曾经的雨露承欢,曾经的风光显贵,都不过是一场云烟,想想真是可悲。锦儿心里一阵怅惘,低声叹了口气。
段思杰斜睨着锦儿,思虑片刻,问道:“宫内都在传言,说是你把一块断玉塞进了皇孙的肛门里,果有此事吗?”
锦儿拼命地摇着头,眼泪倏地涌了上来,想申辩却有千言万语堵在口中,不知该如何倾吐。
段思杰眯起眼睛看着锦儿,待她平静些,问:“锦儿姑娘在宫内可有仇家?”
锦儿含着眼泪摇摇头,段思杰笑了:“一个塞外蛮夷,仅靠一双玉手就得到了皇后的专宠,还立下了救驾之功,不要说是后宫佳丽,就连朝臣们也难免妒恨于胸。你本想与人无怨,却不知已处处怨墙高筑。哎,想来你和咱家倒也是同病相怜,着实可叹啊!”
锦儿心中一阵感动,眼泪再次涌出,不禁哭出声来。
段思杰安抚着:“锦儿姑娘莫要忧伤,咱家虽与你素昧平生,但是见你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心中很是怜惜,你有何苦衷尽可向咱家道来。咱家虽不能为你解围,若能助你暂缓心忧也是好的。”
锦儿感激地看看他,眼含热泪颔首致意道:“多谢段公公,锦儿只知冤枉,却不知从何说起,一切听天由命便是了。”
段思杰摇摇头说:“怎能听天由命呢?命乃父母所赐,父母犹在便妄言生死,实乃不孝之举。有冤述冤,朝中不会无人洞晓冤情。即便最终真的做了冤鬼,也要有人知晓你的冤屈才是啊!否则冤气结生,阴魂缠绕故宅,定会与你的家人不利!”
锦儿心中一动,眼前不禁浮现出娘的面庞,眼中又是一阵酸涩,不禁泪如泉涌,哀声道:“段公公,锦儿实在是惶恐无措,想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掉入了深渊之中。那几日小皇孙寝食正常,有奶娘一人就可以照顾得了,且锦儿身子不爽,所以皇后准许锦儿养息,因此锦儿与小皇孙的接触不及往日频繁。而那块玉璋,锦儿一直不明白怎会跑到我的枕下。如果锦儿果真用断玉戕害小皇孙,哪里还敢把剩余的断玉放在眼前,那岂不是自绝后路吗?”
“嗯,你说得倒也有几番道理。”段思杰沉吟着。
半晌,段思杰问:“揽秀宫的珠宝玉玩由哪位公公保管?”
锦儿想了想说:“应该是由成公公负责,不过那玉璋却是由皇后娘娘本人看护,她曾对锦儿说过,御赐之物决不能假手旁人,否则会被视为不敬。”
“哦?”成思杰眉头一皱,陷入了沉思中,忽然又问:“皇后可曾告诉过你玉璋放置何处?”
锦儿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说:“皇后娘娘从不避讳与我。”

“那么你是否又转告给别人?”段思杰目光犀利地看着锦儿。
“锦儿怎敢做出如此忤逆之事?”
段思杰眯起眼睛盯着锦儿,见锦儿目光坚定,面无疑色,遂笑道:“咱家听说皇后娘娘素来行事谨慎,既不避讳与你,一定是相信你的忠谨。那么除你之外,皇后还信任何人?”
锦儿思索片刻,谨慎地说:“皇后娘娘宽厚仁爱,对宫内的奴婢向来温语相向,似乎对很多人都很信任。”
段思杰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言语。半晌,又问道:“你觉得各宫娘娘谁对小皇孙最喜爱?”
锦儿认为各位娘娘都在极力表现出对这个新生命的喜爱,每日礼物不断,颇有竞赛之意,实在难以比较高下。
段思杰闻听此言眉头又是一皱,问道:“那几日有没有哪位嫔妃和皇亲内眷没有到揽秀宫请安?”
锦儿想了想,说:“太子妃和怡妃娘娘生病,有几日未去请安。”
段思杰眼前一亮,问:“太子妃和怡妃以往给皇后娘娘请安时,皇后的反应如何?”
锦儿闻言一怔,眼前浮现出太子妃冷傲的表情和怡妃温婉的笑容,心中不禁一动。
她当然知道皇后对这两个人的请安态度是不同的,可是段思杰为什么会问起这个问题?
她猛然想起彦恺的叮咛:“万不可轻信他人,更不能牵连了皇后和二哥,否则就再也没人来救你了。”
锦儿有些后怕,想想她与这个段思杰谈了这么多,可是她和他不过萍水相逢。
锦儿不由得心中一凛,轻咳一声,冷言道:“段公公如此关心锦儿,锦儿不胜感激,天色已晚,段公公还是去休息吧,万不可为了锦儿而熬神。”
段思杰笑了笑,仰头喝了一口酒,脸上又现出一副醉态,身子摇晃起来,嬉笑着:“不晚!不晚!锦儿姑娘放心,现在还不晚!”
锦儿见他又是一副孟浪轻浮的举止,心生厌恶,正色道:“请段公公回去歇息。”
段思杰踉跄着一边转过身去,一边冲着夕阳喷着酒气,嘴里不知在嘀咕着什么,渐渐隐没在暮霭里。
锦儿见他远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倚在土炕上望向窗外的夕阳,心里一阵阵泛起烦忧。
已经**个时辰了,皇上为什么还不来查问断玉的事?为什么奶娘不在这里?皇上是不是打算先查问奶娘?她会对皇上说什么呢?
锦儿脑中堆满了疑惑,却找不到头绪,心中越发焦虑,小腹涌来的阵阵隐痛搅扰着,让她无法入睡。
经血越来越多,下身已经被经血濡湿,每动一下都会涌出不少血块,使得锦儿浑身难受。
关在这冷宫里,连月事都成了难熬的事情,低下头看着已经染成血红色的衣裙,锦儿心中羞愤不已。
这个样子如何出得了门?尽管已身陷囹圄,锦儿心中却仍存小女儿之意,格外在意自己的装扮。可是她也知道,眼下连生命都难以保障,带着一身血污而去,与干干净净而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锦儿不禁哀叹一声,靠在墙角,倦意渐渐袭来,竟自昏睡过去。
醒来后天已大亮,锦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来到窗下向外观望。突然她看到窗口除了有一碗粥食之外,还搭着一套崭新的宫女衣裙,旁边还搭着一条湿漉漉的毛巾。
这是何意?锦儿惊诧地看着窗口,一时不知所措。
忽然她明白过来,这是有人要锦儿换下新的衣裙。是谁这般理解锦儿的苦楚?竟好似钻进了锦儿的心里似的。
锦儿悄悄望外看去,又侧耳倾听,觉得外面一片死寂,这才小心翼翼地取下衣裙和毛巾,先是擦干净面庞,然后打开衣裙准备换下。
展开折叠的衣裙,露出了里面的一块干净的垫布和厚厚的草纸。锦儿见此,眼中一酸,泪水喷涌而出。
她没有想到,在这被世人遗忘的冷宫之中还有人如此体恤着自己。
锦儿捧着衣裙冲着窗外跪拜下去,由衷地说:“不知是哪位善人这般体恤锦儿,锦儿感激不尽,却无以为报,惟有在此叩谢善人!”
“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锦儿站了起来,躲进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换下衣裙,垫好草纸,这才感觉身体舒爽起来。
锦儿将沾满血污的旧衣裙团在角落里,然后囫囵吃完了粥食,身子渐渐感觉清爽一些。
忽然一股清风飘进窗户,带进一股桂花的香气,锦儿浑身一震,她想起了揽秀宫内的桂花树。
就是在那棵树下,她扑进了彦宁的怀里,从那以后,她心里有了一个男人的影子,如今这个男人正在为挽救她的生命而奔波,她能感觉到他的焦灼。
今生如果就这样结束也无甚遗憾了,至少我知道他曾经如此在乎我的生死。锦儿想到这里,甜甜地笑着,眼前又浮现出彦宁俊朗的面容,心里漾起一阵阵暖意。
正遐想着,窗外传来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揽秀宫婢女锦儿听旨。”话音一落,封锁的房门被打开,闪进杨公公的身影。锦儿浑身一颤,赶紧匍匐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将揽秀宫婢女锦儿即刻押赴宗人府,听候查训,不得有误。钦此。”
杨公公念完圣旨,锦儿赶紧按照日常见到的样子回道:“锦儿接旨。”
杨公公收好圣旨,看了看锦儿,说:“锦儿,今日听训要精神着点儿,当说的则说,不当说的则不说,你明白了吗?”
锦儿惶恐地说:“锦儿明白。”
杨公公点点头,随后命令身后的两个小太监,驾着锦儿向外走去。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锦儿身上,刺痛了她的双眼。锦儿赶紧闭上眼睛,垂下头。一阵清风拂过,锦儿心头一阵清爽,脚步稳定了许多。
可是她心里却一阵阵慌乱,她不知道要面临什么,只暗自希望一切快一点结束。
不管是绝境还是希望,一切都快点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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