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格外炽热，内堂被烘烤得热气弥漫。锦儿的双手已被裹扎好，依旧跪在堂下准备听审。彦宁端坐在堂上，下手位是段思杰。郭老相国和几位朝臣则分别坐在堂下的太师椅上。
未时一到，彦宁宣布开始审案。段思杰应命展开卷簿，看了几眼，对锦儿说道：“今日本官奉旨审案，望你审慎应答，切不可有半句谎言，否则不仅要对你从严治罪，还要牵连无辜，你可明白本官的意思？”
锦儿肃然点点头，忍着手上的剧痛俯地叩首，道：“奴婢明白，奴婢一定知无不言，绝不敢有半句诳语。”
“好，现在本官问你，玉璋放置何处除了你，宫内还有哪位下人知晓？”
“奴婢不知。”
“你怎知皇后娘娘亲自保管此物而没有假手他人？”
“娘娘说圣上御赐之物非同寻常，假手他人乃是大不敬，只有她本人经手才可放心。”
“既然如此，皇后娘娘为何会告诉你玉璋放置的地方呢？”
“娘娘说锦儿的手冰滑似玉，但毕竟不同于美玉，多触摸玉石能吸纳良玉之气。皇后每晚需按摩推拿，每次都需锦儿先抚玉半晌才可触及皇后肌肤，这样会令皇后感觉舒适。”
“你为皇后推拿时有旁人在侧侍奉吗？”
“没有。”
“连成公公都不在身侧吗？”
“是的。皇后娘娘就寝前需全身按摩，如有旁人在侧会有不便。”
“小皇孙百日庆典至今已有几日，这期间你为皇后推拿过几次？”
锦儿低头细数，答道：“三次。”
“为何只有三次?”
“因为奴婢近几日身感不适。”
“有何不适？”彦宁忽然插话问道，语气满是关怀。
锦儿满脸羞红，不知如何作答，段思杰倒是朗然笑道：“哈哈哈哈，妙龄少女每月都难逃此事，无非是那……”段思杰故意停顿下来，彦宁略一思虑便明白一二，脸上不觉有些尴尬。
段思杰轻咳一声，继续问道：“圣上御赐给小皇孙的玉璋你可曾记得模样？”
“记得。”
“说来听听。”
锦儿想了想，说:“玉璋为翠绿色，手掌大小，长条刀状，上面刻着团云和麒麟。”
“你怎么知道那是麒麟？”
“皇后娘娘曾给锦儿看过一方绣着麒麟的锦被，与玉璋上的麒麟很像。”
“哪里相像？”
“嗯……”锦儿蹙眉凝思，目光不禁游移到彦宁身上，见他正满眼关切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动，面色绯红起来，赶紧垂首沉思，半晌才怯怯地答道：“那麒麟都是鹿角、龙须、鱼身，牛尾，且都是隐隐藏于云中。”
“你说藏于云中是何意？”
“就是说麒麟只有上半身露在云外，其余部分都掩于云下。”
“那麒麟可有尾部露在云外？”
锦儿想了想，说：“有。”
“你可确认？”
“奴婢确认。”
“为何如此确信？”
“因为皇后娘娘特意讲过，以往皇祖赐予皇孙的玉璋，上刻麒麟都要掩藏尾部。圣上为区别于先祖，特意将这方玉璋上的麒麟尾部露出，至于寓意何在皇后娘娘未曾言明。”
此言一出，堂下忽地传来一声低呼，只见郭老相国面色涨紫，呼吸急促，似有恶疾突至。
彦宁见状赶紧吩咐人将郭老相国搀扶出去，并嘱他好生养息。郭老相国颤巍巍地执礼拜别，然后靠在兵士身上挪出堂外。
段思杰看着郭老相国的背影，尖削的长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与彦宁对视一下，继续问道：“你为皇后娘娘推拿三次用的都是这方玉璋吗？”
“是的。”
“好，现在本官这里有三块玉璋的拓图，你前来辨认，哪张图上的麒麟与皇后娘娘保管的麒麟一样？”
锦儿闻言艰难地站起，在一名兵丁的搀扶下凑上前去，见段思杰展开的卷簿上画着三张小图，每幅图上都有团云麒麟，粗略一看三幅图一模一样，仔细辨认才能查其异样。
“锦儿姑娘，你要看仔细了，万万不可含糊搪塞。”
锦儿郑重地点点头，把三幅小图看了个仔仔细细，最后指着中间的一幅说：“就是它。”
段思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将小图呈于彦宁，低声耳语几句，彦宁面色凝重起来，忽然问锦儿：“左边的那幅为何不是？”
锦儿垂首答道：“那一幅的牛尾是藏于云中的。”
“那右边的那幅图尾部也掩于云中，为何不是它?”
锦儿闻言一怔，迟疑道：“奴婢觉得右边的那幅图画的不是麒麟。”
“那是什么？”
“奴婢觉得像是团龙。”
堂下一阵窃窃私语，锦儿不知何意，不解地看着彦宁。
段思杰“哈哈”笑起来，说：“锦儿姑娘果然好眼力，这团龙与麒麟首部很是相像，但龙身形如巨蟒，不同于麒麟的麋身，如不是每日在帝后身边熏染，常见此物，还真是难以辨别。”
说完他转向彦宁，与之耳语一番，彦宁整整衣冠，肃然说道：“今日庭审到此为止，本王还要面君呈报审案情况，诸位臣公枯坐了半日，想来也有些倦意，不如都返回各府歇息，免得像郭老相国一样突生恶疾。”
众位官员闻言面面相觑，直到彦宁站起向外走去，他们才纷纷跪拜：“恭送智亲王。”
彦宁头也不回朗声道：“免礼。”
突然他转过身，看了看锦儿，又大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捏起她的手，眉头紧皱，低声说：“再忍一时。”
一股热泪涌上锦儿眼眶，她含着泪看着彦宁，颤声答道：“多谢智亲王。”
彦宁点点头，转过身，迎着午后的烈日，决然地走了出去。
※※※※※※※※※※※※
昏暗的牢房里弥漫着刺鼻的臭气，从堂上被拖到这里，锦儿半天没有适应这里的黑暗和肮脏。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呻吟，她才猛然发现在墙角处蜷缩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锦儿吓得叫出了声，躲到另一角落，死死地盯着那团血人。忽然她从血人的衣裙发现了端倪，赶紧扑了过去，哀号道：“兰姨！是你吗？你怎么了？”
将她反转过来一看，果然是小皇孙的奶娘兰姨。兰姨满脸是血，衣襟上布满血迹，鼻息微弱，只有一声声的呻吟能够说明她还活着。
“兰姨！你怎么了？”锦儿抱着她痛哭流涕。
兰姨似乎听到了锦儿的呼唤，微微睁开了眼睛，突然猛地推开了锦儿，瞪着血红的双眼，失魂落魄地喊着：“啊！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求求你，别再打我了！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不会说出去！”
锦儿被她的奋力一推，撞到了墙角，头碰到了墙上一时有些昏沉，突然她清醒过来，因为她意识到奶娘的话语里透露着不可告人的讯息。
锦儿扑了过去，抓起奶娘的手，喊着：“兰姨，你看清了，是我!我是锦儿！”
“锦儿？”奶娘好像突然从梦里惊醒，怔怔地看着锦儿，突然放声大哭，声泪俱下：“锦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昨夜你去哪儿了?”
锦儿见她清醒过来，心里一热，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呜咽着说：“我被他们关进冷宫了。”
“冷宫？”奶娘面露疑色，忽然又哭了起来，喃喃自语着：“咱们俩都是奴才，怎么我的命就这么苦啊？你能被关进嫔妃才能进的冷宫，我却被关进这活地狱里，被他们整夜地拷问。”
锦儿闻言一惊，急问道：“谁？哪些人拷问你？是郭老相国还是段大人？”
“不知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说完奶娘号啕大哭，直到再次昏迷过去。
锦儿急忙喊着“救命啊！”两个差役跑了过来，打开牢门，将奶娘拖了出去，随后又把门锁上。
昏暗的牢房里只剩下满腹狐疑的锦儿，望着黝黑的四壁，她感觉自己再次陷入了深渊。在堂上被彦宁轻握的一刹那曾有的欣喜，此刻都穿过墙壁离他远去。
再次见到彦宁是在正德殿上，皇上端坐在龙榻之上，彦宁和太子分坐龙座两侧的下手位，彦恺站在皇上身后，一应朝臣则分列两班立于堂下。
此时已是傍晚，锦儿在牢中简单吃些饭菜，心里焦虑不安，倒不觉饥饿。现在被带到正德殿内，见到如此肃穆的气氛，心里更觉得惴惴不安。
皇上依旧威风凛凛，只是眉宇间忽现忧闷，目光中少了杀气，多了份愁烦。他见锦儿跪拜叩首，说了声：“平身。”
他看了看锦儿，又环顾殿内的朝臣，忽然叹了口气，说：“两个时辰以前，小皇孙的奶娘突然于狱中咬舌自尽，此案就此不判已明，实乃奶娘所为，与皇后和锦儿无关。朕已下旨归还皇后凤印，继续执掌中宫，锦儿则如常陪侍皇后身边。至于奶娘，因值国丧，免去其连坐之责，其家人发配充军。”
皇上说到此，眼中现出一丝悲愤，环视着众人，语声朗朗：“断玉一案虽已告破，但朕每思此事都是心悸不安，朕每日劳心国事，却不想祸事就发生在朕的身边，想朕一个泱泱大国之君，竟连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都保护不周，叫朕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此事如将传扬出去，四方异邦岂不要嘲笑我朝软弱无能？”
众人见皇上龙颜震怒，都惶恐地跪伏在地，连连哀告：“陛下息怒！臣等无能，请陛下治罪！”
太子也艰难站起，跪拜下去，说：“父皇息怒！都怪儿臣辅佐无力，未能协助母后阻绝后宫之乱，儿臣一定吸取教训，不再让父皇烦忧。”
皇上闭起眼睛，更深地叹了口气，说：“后宫之乱不过是一个征兆而已，人心的贪婪才是祸根，不把祸根铲除便难绝祸乱。”
太子闻言浑身微微一颤，赶紧垂首敛色，不敢再多言。
皇上沉吟半晌，又道：“段思杰破获断玉一案有功，今擢升其为礼部侍郎，享二品俸禄。”
段思杰从列班中站了出来，向皇上深深叩拜，连声称谢。
皇上点点头，准其回列班中，继续说：“今日郭老相国突生恶疾，已向朕请辞。朕念其为三朝元老，素来侍君忠谨，克尽职守，实乃朝臣的楷模，特赏赐良田数顷，黄金千两，准其告老还乡。”
朝臣中顿时议论声起，皇上轻咳一声，说：“郭老相国一去，相位必定空虚。但朕实难再找到比郭老相国更合朕意的相国，因此朕决定，从即日起，我朝不再设立相国一职，朝中国事均由朕与各部共同决策。”
此言一出，朝臣更是躁动不安，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太子的脸色极为难看，几番欲站起进言，而皇上一副冰冷绝然之色，令太子不敢贸然行事，只好焦灼不安地坐在那里。
皇上见朝臣仍在争论不休，厉声说道：“如有异议明日早朝再议，朕已觉疲惫，退朝！”
朝臣们不敢再言语，纷纷跪拜叩首，齐声道:“谢主隆恩！”随后依次倒退涌出大殿。
锦儿茫然不知所措，叩首之后也站将起来准备离开，皇上却叫住了她：“锦儿今夜就留在正德殿，朕有话要说。”
锦儿闻言浑身一震，不由得看了彦宁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心里不禁一酸：看来彦宁并不介意自己陪侍皇上，他已将自己看作是皇上的人了！
锦儿低下头，暗含着眼泪回奏道：“奴婢谨遵圣意。”
皇上点点头，对三个皇子说：“天色已晚，你们都回去吧。”
三个皇子纷纷跪倒，叩别皇上。
待他们都离去，皇上屏退了众位太监宫娥，殿内很快肃静下来，皇上移出龙榻，来到锦儿身边，将她轻轻扶起，深深地审视着她，许久才说：“朕万万没有想到，你就是朕身边的异兆！”
锦儿闻言不禁一愣，怔怔地看着皇上，一时如坠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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