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颜天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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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龙体尚需调理,但已无大碍,皇宫上下悬着的心都渐渐归于平静。这几日风停雪住,皇宫内呈现出难得的暖冬景象。
虽是春节将至,但正值国丧期间,宫内没有张灯结彩,人人脸上却难掩喜色。
惟有锦儿心事重重。白天她与御医们环侍在皇上身边,不得歇息,晚上回到揽秀宫才得以见到皇后。
皇后对锦儿所获的殊荣极为欣慰,每日的关切爱怜更甚往日,不仅亲自向锦儿传授宫廷礼仪,还将皇上的喜好禁忌一一详陈,并且召来上书房的师傅指导她学习中原典籍。
这日皇上感觉龙体舒畅,在宫内走动自如,便准许锦儿回到揽秀宫侍奉皇后。皇后命人给锦儿端来滋补的羹汤,锦儿服下后,皇后禀退众人,将锦儿带入卧室,严肃地问:“近日锦儿学习了哪些典籍,说来让哀家听听。”
锦儿见皇后神色不同往日,心中纳罕,但不敢现出疑虑,赶紧稳定心神,想了想,回奏道:“锦儿近日学习的是大唐盛世几位明臣宿将辅佐天子管理国家的典故。”
“嗯。”皇后点点头,又问:“这些典籍本应是有志男儿毕生所修,你知道哀家为何让你也来了解吗?”
锦儿摇摇头,毕恭毕敬地说:“锦儿愚钝,不知娘娘何意?”
皇后笑笑说:“锦儿绝不是愚笨之材,否则哀家也不会在你身上耗费心血。”
锦儿赶紧跪拜谢恩,皇后拉起她,郑重地说:“锦儿,从明天起,你就要陪伴君侧,有些话哀家必须告知你。”
锦儿闻言,神情肃然,紧紧地盯着皇后。
皇后娓娓道来:“成事以谋断,侍君以性情。陪銮伴驾固然需要忠义赤诚,但更要有房谋杜断的心计和本事。你出自塞外蛮荒,如不是救治圣驾有功,在宫人眼中不过微如草芥。后宫之人形形色色,各个暗藏心机。总有人因一日得宠而遭人忌恨。被妒之人如果自身修为不深乱了性情,终会落得人人唾弃的可悲下场。如今多少嫔妃眼睁睁看着你将要随侍君王之侧,无不眼红心嫉,盼望着取你而代之。皇上身边出入的那些王公大臣们也是如此,无不期望着踩着别人的臂膀跃入皇帝的慧眼。你要时时提醒自己,在皇上身边不能恃宠而骄。不管与何人遭逢,一定要谨守本分,隐忍藏愚,切不可锋芒毕露。哀家的话你明白吗?”
锦儿心中一凛,一股寒气从脚下直冲心头,她“扑通”跪倒,哀声奏道:“锦儿诚惶诚恐,深知身负娘娘和皇上的重望,不敢得意忘形失了心性。今后锦儿如遇难缠之事,一定会回来向娘娘请示,绝不敢做出不智之举。”
“此言差矣!”皇后忽地抓住锦儿的手腕,语气急切,“哀家担心的就是这个。你要记住,从明天起,你不再是揽秀宫的人,更不是哀家的人,你属于皇上!如无圣旨,你决不能离开皇帝半步。皇上的龙体关乎国运,只有保住圣安,让皇上依赖与你,你才是安全的!”停顿片刻,皇后幽幽叹息:“从今以后,就连哀家的安危恐怕也系于你身了!”
锦儿浑身一震,不解地说:“锦儿不明白娘娘的话。”
皇后正色道:“日后你自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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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除夕过得平静朴素,因值国丧,一切从简。早上先是皇后携众嫔妃公主命妇到正德殿向皇上叩安,然后是东宫太子率三皇子和众位朝臣向皇上跪贺新年。
皇上龙体欠安,祭祀先祖和社庙的活动都交于东宫太子操持。晚膳时皇后和妃嫔们陪在皇上身边共叙家常,锦儿站在帝后的身侧侍奉着。
除夕的宫廷晚宴不过是几道精美的素菜,后妃们依旧是往常的素装打扮,只有小公主玉瓴特经圣意,稍加修饰一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又上了一道甜点,吃过之后,皇上吩咐撤宴,忽然发现坐在玉嫔身边的小公主玉瓴正眼巴巴地盯着一盘团膏直咽口水。
皇上眉头一颤,呼唤小玉瓴近前,把她抱在怀中,指着那盘团膏,和蔼地问:“玉瓴是不是还没有吃饱啊?”
玉瓴看看皇上,又偷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玉嫔,犹豫着没有点头。皇上笑着夹起一块团膏放入玉瓴口中,温和地说:“吃吧,今天是除夕之夜,可不能饿着朕的小玉瓴!”
玉瓴公主含着团膏感激地点着头,含糊地说:“玉瓴多谢父皇。”待咽下团膏,她抚摸着皇上唇下的浓须,稚声稚气地问:“父皇,剩下的这些团膏玉瓴可以带回去吗?”
众人都惊呆地看着玉瓴,玉嫔急得几乎站起来,连皇后都现出紧张之色。
皇上含笑说:“可以啊!只要朕的小玉瓴喜欢,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玉瓴不是想自己吃,玉瓴要把这些团膏给宫殿里的那些泥像吃。”
“什么?给泥像吃?为什么呀?”皇上的笑意更浓。
“父皇生病那些天,娘整天对着泥像哭,还跟它们说话,求它们保佑父皇早日康复。今天玉瓴看到父皇这么开心,一定是这些泥像听了娘的话。它们这么乖,玉瓴要带回团膏奖赏它们。哦!不!玉瓴要告诉它们,这是父皇赏赐给它们的,这样它们就能天天保佑父皇!”
一番稚嫩的童言感动得皇上热泪盈眶,深深地在玉瓴的粉腮上亲了一口,然后朗声宣道:“传旨,着晋封玉瓴公主为固山大公主,着晋封玉嫔为玉妃,正月之后迁至赤霞宫。”
一旁的传旨太监马上将旨意传至宫外,殿内众人纷纷向玉嫔和玉瓴公主道贺。
玉嫔愣怔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后走过来牵起她的手走到皇上面前,柔声说道:“玉瓴公主是老天赐给你的至宝,更是皇上的至宝,以后你更要悉心调教,不要枉费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玉嫔含着眼泪深深向皇上和皇后跪拜谢恩,玉瓴也乖巧地跳下来,郑重地向皇上跪拜。
皇上点点头,深深地看了玉嫔一眼,说:“玉瓴乖巧柔顺,小小年纪就如此体恤父母,其德可嘉。这都是你教导有方啊!”
玉嫔惶恐不安,赶紧叩头谦辞,皇上摆摆手,对玉嫔说:“古来有例,除夕之夜要掌灯守岁,不宜卧眠,朕刚好不甚困倦,今晚你和玉瓴就留在正德殿,陪朕下棋守岁。你们娘俩平身吧。”说完又把玉瓴公主抱入怀中。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可怕的静默中,嫔妃们都把目光投到目瞪口呆的玉嫔身上,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喷着火。
正像锦儿预料的那样,云贵妃站了起来,扭动着来纤细的腰肢到玉嫔身边,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夸张地笑着:“恭喜玉妃妹妹!以后咱姐妹住得就更近了,你可要带着固山大公主常到我那儿坐坐啊!”
“玉妃”这个称呼显然还没有令玉嫔适应,她低着头尴尬地应承着。
云贵妃又转向皇上,把身子轻轻靠在皇上身上,甜笑着:“皇上,臣妾真是为您高兴。您看,正德殿内这番妻妾环坐,娇儿绕膝的情景,试问哪朝帝王曾经有过?看到此情此景,臣妾不禁想起了桓妃的固伦公主,臣妾记得那年除夕之夜,皇上也是这样抱着她,对她说长大后一定给她找一个天底下最好的驸马爷。一晃已经十一年了,这一切竟恍然就在昨天。如果明年固伦公主从塞外带着您的外孙回朝,那该是怎样一幅喜乐祥和的人间胜景啊!”
众人一听这话,突然都屏住了呼吸。锦儿注意到,不禁桓妃依旧神情局促,连皇后和玉嫔的神色都看起来高深莫测,这令她颇为费解。

为什么云贵妃一提到桓妃,众人的神色总是如此诡异,而那桓妃总像受惊的羔羊一样?难道只因为她的女儿嫁到塞外吗?
现在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皇上身上,因为皇上没有应承云贵妃的话。
皇上抱着玉瓴公主,神情坦然,沉吟半晌,笑着说:“爱妃啊,看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朕前几日刚刚收到固伦玉甄公主从塞外捎来的贺礼和家书,家书上说朕的外孙已经满月了,明年过了拜月节玉甄就会返回中原看望朕。这些天朕的身体不适,没有及时告诉桓妃,朕就趁着此时正式告知桓妃。”
正垂着头急捻佛珠的桓妃一听此言,猛地抬起头,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嘴唇颤抖地嗫嚅着:“皇上……玉甄真的……真的吗?”
皇上郑重地点点头,桓妃脸上漾起了灿烂的笑意,突然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口中轻轻念叨着“阿弥陀佛”。
锦儿第一次在桓妃脸上见到笑容,她忽然觉得笑着的桓妃竟好像年轻了很多。
云贵妃忽地又转向桓妃说:“桓妃妹妹,那本宫也要恭喜你了。”桓妃微微抬起头,冷冷地看了看她,算是作答。
云贵妃似乎并不介意,转过头拉着玉瓴公主的手,轻轻逗弄着,细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笑着说:“如今你已是固山大公主了,要更加乖巧懂事才行。你要记得提醒皇上早些休息,记住了吗?”
小玉瓴乖乖地点着头,脆生生地回答道:“孩儿一定会记住贵妃娘娘的教诲。”
“真是个可人的孩子,玉妃妹妹,你真是好福气啊!”云贵妃意味深长地看了玉贵妃一眼,玉贵妃满面羞红,身体摇晃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皇后见状站起身来,说:“时候不早了,皇上今夜还要下棋守岁,咱们就到这里吧。”说完率领嫔妃们叩拜下去,三呼“万岁”,这才纷纷退出了正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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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夜起,锦儿正式迁到正德殿,与几位御医一道侍君。因是除夕,皇上只留下两位年纪稍轻的御医值班,住在偏殿之内,随时候旨。锦儿被安排在宫女所住的别院里,另辟一间独室,空间虽然狭小,但是干净舒适。
稍事休息,正德殿总管太监杨公公将锦儿带入殿内,准备为皇上推拿。
皇上毫无倦意,牵着玉瓴的手在正德殿内转来转去,小玉瓴时时问些幼稚的问题,喜得龙颜大悦,抱起她不住地亲吻着。
小玉瓴揪着皇上的浓须大叫着:“父皇,您的头发怎么长在嘴巴下面?吃晚膳的时候,玉瓴就一直在担心,万一父皇不小心把它弄脏了怎么办呢?”
“哈哈哈!弄脏了,朕就把这些懒惰的奴才们打一顿,谁让他们不把朕的胡子看护好!”皇上朝身边陪侍的太监们挤挤眼睛。
小玉瓴马上哀求道:“那可不行,娘说父皇是天底下最仁慈的君主,怎么能为了胡子就随便打人呢?要不然以后就由玉瓴来看护您的胡子吧。”
皇上深情地看着玉瓴,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把她放了下来,转过身拉起玉妃的手,说:“玉妃,你为朕养了一个好孩子啊!可惜玉瓴是个公主,不然……”
玉妃惶恐地跪下来,紧张地向四周环顾,然后颤抖着说:“皇上您言重了!此言万万不可……”
皇上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忧伤地说:“平身吧!”
锦儿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她第一次看到一个帝王与普通百姓一样,会因儿女的娇羞可爱而忘情大笑,也会因无端的烦恼而忧伤无奈。
一瞬间,锦儿觉得眼前的皇上不再那么可怕,他是那么寻常,甚至是可怜。
当皇上与玉妃对坐龙榻下棋叙话时,锦儿就跪在皇上身后为他揉捏推拿,玉瓴公主则坐在一旁观看,忽而也伸出柔软的小手在皇上身上捶打,逗得皇上放声大笑。
玉瓴公主忽然停了下来,歪着小脑袋看着锦儿,说:“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和皇后娘娘身上的味儿一样。”
锦儿笑了,冲她眨眨眼。
玉瓴趴到锦儿身上细细地闻着,又问:“皇后娘娘脸上抹的胭脂就是这个味儿,好闻极了。你也抹了那种胭脂吗?”
锦儿浑身一震,呆呆地看着玉瓴公主,不知如何回答。
玉妃低声训斥道:“玉瓴不得胡说,娘不是说过吗?皇后娘娘没有抹过胭脂!”
“胭脂?什么胭脂?”正沉浸在棋盘上的皇上突然发问,玉妃赶紧跪下来回奏:“回皇上的话,都是玉瓴胡说。她说皇后娘娘的身上有胭脂的香味,可是国丧期间,后宫禁止红妆,皇后娘娘向来以身作则,持重稳妥,决不会做出这般有逆祖制的事来!”
皇上凝神沉思,忽然自言自语道:“朕倒是觉得皇后近来气色确实有所好转,看着好像年轻了许多。”
玉妃抬眼看看皇上,欲言又止。皇上忽然自顾自地摇摇头,不再深究,玉妃见状,也不再多言,陪着皇上继续下棋。
小玉瓴见锦儿不肯回答,索然无趣,看着看着,就在锦儿身边睡着了。
皇上命锦儿将玉瓴公主抱给奶娘,奶娘接过玉瓴抱回玉妃原来居住的“舒芳宫”,玉妃则留在正德殿继续陪伴皇上。
锦儿继续给皇上揉捏后背,心中却开始神思遐飞:胭脂?为什么玉瓴公主坚信皇后娘娘涂抹了胭脂呢?
“徐公公放心好啦,哀家只是把它碾成粉末,又调和了蜂蜜,做成胭脂状而已。”皇后对徐公公的密语在锦儿耳畔回荡,那个白玉圆盘里艳红的胭脂也不停地在她眼前飘忽游移着,锦儿不禁陷入了深思:如果它不是胭脂,会是什么呢?
皇后把它当成药是给谁治病呢?
“嗯?”突然皇上回头瞪了锦儿一眼,厉声问道:“锦儿,你在想什么?”
锦儿浑身一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停了下来,赶紧跪下来请罪。玉妃见状为锦儿开脱:“皇上,此时已是寅时了,想是锦儿有些困倦,连日来她侍奉皇上,也着实不易。您的龙体尚在休养期间,您也该歇息了。不如……”说着她脸上突然飘上一抹绯红。
皇上捏起玉妃尖尖的下颌,嘴角漾起笑意,说:“好吧,那玉妃就侍奉朕更衣吧。”
锦儿呆呆地跪在那里不知所措,杨公公把她拉下龙榻,低声训斥道:“还愣着干什么?皇上要歇息了,你还不快快离开?”
锦儿赶紧垂下头,跟着几个小宫女退出正德殿,又有一拨宫娥太监涌入正德殿内,准备侍奉皇上更衣。
回到别院的小屋内,锦儿回想着刚刚失神的一幕,心中一阵阵后怕。
皇后一再叮嘱,在皇上身边凡事都要万般小心,今天若不是玉妃娘娘说情,皇上说不定会龙颜震怒。玉妃真是善良温纯之人,说话柔声细语,举止娴雅淡定,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当面致谢。
锦儿胡思乱想着,渐渐感到倦意袭来,手腕尤其酸痛,她自己揉捏了一阵,实在抵不住困意,昏昏睡去。
当杨公公把她唤醒,已是次日清晨。正德殿殿门紧闭,皇上和玉妃还在沉睡,院内已经有太监和宫女在各自忙碌。
天空灰蒙蒙的,厚厚的云低低地压在皇宫上空,天庭似乎正酝酿着什么变故。锦儿感到心口郁闷,来到正德殿外俯身恭候,等待着皇上随时地召唤。
突然正德殿侍卫满脸焦躁地跑进内院,对杨公公伏耳低语。杨公公听完,神色大惧,仓皇奔至殿门,扯着嗓子高呼:“启禀圣上,六百里加急……智亲王……有……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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