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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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原先的打算,在锦衣出生之后,柳静还要再生育一次,无论男女,都取名玉食。一个穿,一个吃,柳静对这个成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热爱。人活一生,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吃好穿好吗?她觉得太准确了,区区四个字,就把所有的、全部的、一切的美好生活内涵悉数概括了。年轻时她错以为自己有才华,暗暗把其中某两字,锦衣或者玉食当成笔名——可惜所谓的作品,最终却一个字都没写出;她也曾幻想自己能争气地同时排出两个卵,那么就可以把这个成语拆开给双胞胎孩子当名字——但也没能实现。锦衣孤零零地一个人到来时,柳静虚弱地从产床上稍稍欠起身子,晨曦正从窗子进来,光线微弱却又暗含一股霸气的蓬勃,让她双眼迷离,一种虚无感就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世界硕大苍茫,而她不过是一粒细小的粉尘,飘浮得无依无靠。这时她听到了一阵短促的哭声,循声而去,她看到护士手中红通通的如同某种动物的小人,她吁一口气,无力地重新躺下。锦衣,她在心里对女儿轻唤了一声。很多女人在生产之初,往往被疼痛弄得万念俱灰,连这一个都悔不该弄来,决无再接再厉往下生的打算。柳静跟别人不一样,柳静在第一眼看到锦衣时,就立即涌起一个念头:要还能再生一个孩子,取名玉食。但这个理想最终没法实现,锦衣坠地时,计划生育已经轰隆隆地开始几年了,它不是一般的政策,是国策,所以跟它过不去就是螳臂挡车。
为这事柳静多次后悔。她结婚不迟,二十四岁领了证,却又心存一点浪漫幻想,总觉得一辈子最单纯甜蜜的日子就数新婚期了,这时候得自私点,得将日后几十年的感情囤积下来,囤得越多越能抵抗未来柴米油盐庸俗日子的磨损。她的这个想法得到唐必仁的许可,唐必仁微微点着头说,好吧,听你的。所以锦衣来得很迟,结婚五年后才来。柳静后来一直埋怨唐必仁的这个迁就,她任性也就算了,唐必仁比她大三岁,又在市直机关工作,好歹比她高瞻远瞩一些吧?如果柳静是扼杀玉食的主犯,那么唐必仁至少是从犯。
没有到手的总是最好的,回过头来说,那个锦衣,说真的,确实不够好。
哪个母亲愿意承认自己孩子不好呢,可是锦衣醒目地摆在那里,不承认也回避不了。
撇开亲情,纯粹以一个女人的眼光看另一个女人,锦衣的五官身高都过得去,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巴虽然偏大了些,却也大得有模有样,她的问题出在腰间。柳静以前对这个部位不是太在意,反正人人都有的东西,又不是长在醒目的地方,对观感不会造成多大影响。但在锦衣一年年长大的过程中,她的这个看法被一点点摧毁了。锦衣腰很长,非常长,别人两寸她半尺,至少一倍以上。人的上半身长度基本上是相似的,腰一长,位置就下移了,占去的就是腿部的位置。简言之,腰比一般人长的锦衣,腿也比一般人短,短很多。以前在小学中学,锦衣总是给老师出难题,她坐着时人高马大,必须安排在后面座位,而一旦站起排队,却又必须站到前头。
柳静自己的腿匀称修长,唐必仁的也中规中矩,真想不通究竟是谁让锦衣长成这样。
由此及彼,柳静看人就不单看脸了,她更注意看腰。看多了,才发现其实差别真大,非常大。腰长不是锦衣独有,遍地都是,当然男人中比例占多些。而另有一些人则根本没有腰——胸骨至胯骨的侧面,该凹下的那一处,竟是平平的,直统统下来,没有任何过渡。这种人,腿一般都长,省下的腰部面积,都送给腿了。没腰的男人靠身板子撑着,走起路来尚不别扭,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身子扭动时没有腰部的协调周转,立马僵硬死板,无滋无味。不过无滋味总比滑稽强,锦衣一走路,真的滑稽得要死,夸张地左右甩来甩去,像系在一根线上抛动的球,像那里某颗螺丝松动了。
柳静跟在锦衣背后走时,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停下来,眼睛木掉,呆呆看着。
锦衣回过头喊,又怎么了?
锦衣重音字落在“又”上面,可见她不是第一次跟柳静这么说。
柳静没说自己在看锦衣的,她从没对锦衣说过她腰有问题,但对唐必仁,柳静说过。柳静一遍遍告诉唐必仁,只有高挑、窄肩、长颈、细腰、长腿,像竹枝一样有挺拔感的女孩才是美的,那是气质,气质比脸蛋更动人。说到最后柳静总要感叹一句:可惜锦衣不是。
那时二十四岁的锦衣正在谈恋爱,对象叫陈格,北方人,甘肃的,个子却并不高大,一米七估计都很勉强。这座海边小城地理位置不重要,在经济文化方面,却一直格外繁荣,单本一的大学就有三所,其中一所还相当显赫,国内外都有知名度。锦衣和陈格就是这所大学的,他们大学是同学,毕业后又考上同校研究生,一个艺学,一个学现当代,都已经研三了,过了这个秋天,就该为找工作忙碌了。锦衣第一次把陈格带回家时,柳静客客气气地迎来,又客客气气地送走。锦衣与陈格一起走,家里本来还剩下柳静和唐必仁,但马上唐必仁接到电话,单位里有事,他也走了。走到门口,他回过头问,怎么样?柳静知道唐必仁指的是陈格,淡淡笑一笑,并不答。唐必仁也不等着她答,就匆匆走了。柳静突然一点力气都没有,人快虚脱的样子。她在沙发上坐下,端起茶几上残存的水,一口口慢慢地喝。喝了几分钟,她站起来,叹口气,心想如果是玉食,玉食不会找这么不堪的男友!这样,她自己也回过神来了,原来她是不满意陈格的。

唐必仁后来劝她,婚姻的事还是别管,由着她去吧,锦衣自己喜欢就行了。
又不是梁山泊祝英台时代,柳静当然知道这事自己管不了。但她是母亲,完全袖手旁观也不正常,如果锦衣来问,她总可以说说看法吧?她就缓缓等着。锦衣平时住校,每周回一次家,也有不回的,她说学校还有很多事,要写论文,要看书,要参加校里党团活动。家里有事吗?她问,如果有事,你给我电话,我赶回去也不迟啊。柳静从来没有电话召锦衣,因为家里确实从来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陈格第一次来过两人又一起回校后,柳静倒是很想跟锦衣通个电话,说说自己对陈格的评价,她都已经拿起话筒了,最后又放下。这事心悬着的应该是锦衣吧?想当初把唐必仁带回去见父母,柳静多么忐忑,总怕不被祝福。锦衣呢?锦衣把一个男人带来,又不是带兔子带老鼠,她难道一点都不介意父母怎么看怎么想?但锦衣的电话就是没打回来,下一次再回家,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像根本没有用一个叫陈格的男人惊动过父母。
柳静只好问,怎么一个人回来,陈格呢?
锦衣摊摊手,歪一下头。
柳静说,父母在那么远,他一个人周末怎么过?
锦衣说,忙着哩,谁也没法闲。又回过头看了柳静一眼,说,还想知道什么?
柳静一下子抿紧了嘴。锦衣遣词用句很特别,一个凶狠的字都没有,却又分明有着丰沛的进攻性,刀刀见血。这个特点不是刚冒出来的,从小就呈星星之火,越大越燎原。老话说女儿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锦衣是吗?锦衣不是。当然,往好里想,锦衣似乎也不是故意的,也许她自己都未必发觉。有些东西是藏在天性中与生俱来的,正因此,才更势不可挡。
从面相上看,锦衣颧骨凸起,下颔骨支楞,都呈凌厉之势。脸部线条越柔和,性情往往就越温顺,这是柳静自己得出的结论。比如唐必仁,他整个脑袋椭圆得尤如一粒槟榔芋,所以这个男人温吞吞了几十年,工作与家庭都不争不抗。锦衣是他女儿,却长出另外一副模样,这模样说白了,倒是遗传自柳静。但柳静照照镜子,她脸上真的要平和很多。她的脸小,很窄。小脸全世界正流行,那是为了上镜。日常人家又无需以上镜为饭碗,窄小的脸就现出小气与尖刻了,几分小妾相。这么说来,柳静其实对自己的脸也十分不满意,但总体要比锦衣好,以山来作比,她的两颊只是隐约小丘岭,而锦衣因为脸宽几寸,那两块颊骨就跟着往外扩,扩成了大险峰,相当醒目。
锦衣腰部已经那样,再加上锐厉的性情,天下男人想必都消受不起吧,或许也只有小个子的陈格愿意委曲求全?如此一想,柳静心里便松弛了几分。算啦,真的别管了,没有陈格,说不定锦衣根本就嫁不出去。
陈格后来周末还来过三次,其中一个晚上甚至住下。
柳静心里其实是不乐意的。从这里去学校,坐车也就三四十分钟,陈格来,吃过一顿晚饭,再稍坐一坐,完全来得及回校,何必住下?并不是家里挤,挺宽的,一百三十平方米,主卧、次卧、客卧齐全,怎么也够住。问题不在这儿,住下意味着一种姿态,而柳静觉得尚未到做出这个姿态的时候。但她没吭声,看锦衣的。锦衣没有犹豫,她理所当然地让陈格留下来。居然陈格也理所当然,他一点客气都没有,一点拘束更没有。柳静把客卧整一整让他睡下,但第二天起来,发现客卧是空的,陈格和锦衣一起躺在次卧的床上。
怎么这样!柳静终于恼火了,她没有冲陈格吼,陈格怎么也没有跑到家里锦衣的可能,关键是锦衣,是锦衣自己不自重。柳静把锦衣叫过来,压低声音骂。柳静说,你怎么这样,太不像话了!锦衣很意外,眼睁得很大。她说,你跟爸爸不是也睡一起?柳静说,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夫妻。锦衣就笑了,锦衣嘴巴很大,牙齿很白,嘴形很好。如果你需要,锦衣说,我们马上也去打一张结婚证书,那破玩意有意思吗?
锦衣又说,我们打了结婚证书,弄个镜框,挂在墙上,是不是就可以明目张胆住在一起了?
柳静粗粗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她养的哪是一个女儿,不过是一匹马,这马还脱了僵,鼻孔啾啾响,用蹄子乱踩人。
唐必仁总是在这时候开始当和事佬,一直是这样,柳静跟锦衣一冲突,唐必仁就挺身而出和稀泥。他扬扬手让锦衣先走,然后扳住柳静的肩,低声宣传他的政策。他有什么政策?不过是顺其自然之类的无为而治思想。反正她迟早要嫁,要跟男人睡在一起的是不是?由她去吧。说到这里,唐必仁拍拍柳静的背,像一个大人对待一个孩子。
柳静突然背一松,像有一条蜈蚣顺着脊椎从尾椎那儿一直爬上后脑勺。刚开始她以为是发冷,马上发现不是冷,是委屈。一意识到自己的委屈,柳静泪就下来了,一串串倾倒而下,无声地下。
那一天唐必仁正在整理行装。国庆长假期间,他要出访,去南非与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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