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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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静出嫁时,唐必仁是市委办秘书处的普通干部;锦衣出生时,唐必仁提了一点点,副主任科员,副科级。二十多年过去,跟唐必仁一起进办公厅的人,正处级已经遍地,副厅级也冒出一两个,而唐必仁也是处级,还是副的,体育局副局长。说是副,其实跟正的并无差别,他上面的那个局长,由市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兼着,挂个名而已,并不实际参政,偶尔有大场面,才出来亮亮相。但体育局这么边缘的单位,能有多少场面可大?所以唐必仁以副代正,单位里一切事务都由他操持。副处级干部在京城不过小拇指尖大的小干部,在省城也只能自己骑自行上下班,在这个小城却不一样,简直是一方诸侯的好感觉,有车子有房子,挺好了。人不知足就会累自己,柳静很知足,而唐必仁看上去,竟比她更无所谓,悠悠哉哉,不急不躁。市委办的干部整天在领导身边晃悠,起点明显比别人高,柳静想,唐必仁要是有野心肯折腾,应该早就腾达得更高了。
这个地位其实已经不低了,柳静那所中学里,哪个教师的家属都没有相当的级别,也就是说,在她的同事中,语文教师柳静是最当得起“夫贵妻荣”这个词的。另外,也还没有哪个老师的子女读硕士,锦衣某种程度上其实也为柳静争了光。
不断有同事说,哇,柳老师,真羡慕你啊!
是不是真羡慕不好说,不过至少她有了被人夸耀的东西。教了三十来年语文,不轰轰烈烈,也没臭名昭著,这两者都不容易落到中学老师头上。然后再过两年她就要平淡退休,步入晚年,单凭自己,柳静这辈子确实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锦衣却不一样,锦衣高中时就在当地晚报副刊上发文章,省里市里作文比赛,也总能拿一二等奖回来。别人读硕士三年发两篇论文搞不好都要花钱买版面,锦衣却不要,东一篇西一篇发学术文章,发到核心期刊也不是太难的事。谁都认为是柳静教得好,从小打好了基础,连唐必仁都夸她,但柳静自己最清楚,她教不了锦衣,锦衣也一直没让她教。
小学四年级写命题作文《我的母亲》时,锦衣就赫然写下这样一个开头:我的母亲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柳静是在家长会上看到这篇作文的,她刹时张大了嘴,半天都没法合上。
读四年级,锦衣十岁,十岁的女孩已经会用这么尖刻的语言,来形容身边最亲近的人。而且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确凿无疑,她还罗列了发生在家中的许多事件,比如柳静喜欢绿色衣服,“可是我母亲的皮肤那么黑,绿色使她显得更黑更老了。”又比如柳静有时跟唐必仁开玩笑说他眼睛小,锦衣就写道:“我母亲以为自己眼睛很大很美,可是她的眼睛大得像玻璃珠子一样假,一点都不美。”
柳静那天把双手深深地插进课桌的抽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这篇作文悄悄撕掉了,撕成粉碎。
小学老师是特地在家长会之前安排了一篇这样的作文,本来是为了博得家长尽欢颜,因为按正常逻辑,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用一大堆花哨夸张的语言,把自己的母亲赞美得像圣母,一惯的套路就是那样,谁料到锦衣偏偏不。
从那次家长会之后,柳静就非常清楚锦衣在远处了。究竟多远,不是具体的地理概念可以涵盖的。如果别人知道这点,还会羡慕吗?乞丐孝子还是白眼狼富翁,这个选择,天下人应该很容易就做得出来。她的痛苦在于,她只有这个孩子,要是有玉食,她还另有选择,另有依靠。独生子女大都被放纵地宠,凭心而论,锦衣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这个待遇。柳静虽是教师,在学校里尚且能耐住几分性子,回到家,弦就没法继续绷住,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她刹时爆炸。倒是唐必仁一直和颜悦色,凡事皆滔滔讲理,他自以为满腹经纶,其实也不过自娱自乐,谁也没真正被他打动。效果当然也有,长年累月的怀柔之下,锦衣明显与父亲更贴近,有什么非份需求,往往绕过柳静,直扑父亲那儿,十有都马到成功。
唐必仁去南非埃及前,问柳静需要什么,柳静摇头。如果是香港,她会想到金饰与衣裳;如果是欧洲,她会想到皮包、鞋子或化妆品。但是南非,那么偏僻遥远的地方,她最多知道有个黑乎乎的越来越年迈的曼德拉,其余的都在想象之外,一时之间,她没反应过来。
问到锦衣,锦衣马上说,钻石!
唐必仁去了十几天,先南非后埃及,回来,果然有钻石,是裸石,VVS,无暇级的,两粒,每粒0.5克拉。柳静问,很贵吧?唐必仁说,不便宜。一粒要上万吗?快了。柳静就倒吸一口气。那么小的一点点东西,价格竟这么吓人!唐必仁说,这只是小的,大的钻石别人抢着买,我不买。唐必仁参加的是市外事办组织的考察团,团员都是市直机关副处以上的官员,买贵的不稀奇,钱是不是自己掏就不得而知。唐必仁肯定是自己出的钱,他有张工商VIAS卡,只是副卡,主卡是柳静。理论上唐必仁是用柳静的钱买了钻石,柳静想,既是两粒,其中一粒必定是自己的。她原先对这东西并没企图,锦衣玉食她向往,披金戴银却一直不是她的习惯,身体已经有太多的束缚,无端再用个东西勒住,又平添置了几分不自在。事情就是这样,她不想要,不等于她不要。已经摆在跟前了,占为己有,毕竟还是种乐趣。但是,唐必仁把钻石交给锦衣,锦衣把两粒都拿走了。一粒是锦衣的,另一粒,锦衣说给陈格。
柳静脸一下子就黑了。这事已经没有天理,她想到一个词,鸠占鹊巢。大约是职业习惯,柳静对词语有特殊爱好,不经意间脑子就会自然浮起,有时虽不见得十分准确,但情绪是到位的。此时她手里正拿着一瓶香精,唐必仁在开罗买的,唐必仁说,埃及天干物燥,所以提取出来的香精特别纯正,世界各地的名牌香水,其原料大都取之于埃及,比如CD、CK、香奈儿。唐必仁给柳静的是Qlpatra,放鼻子下闻闻,果真与平时用的CD香水味道接近。柳静刚闻了香精,那两粒钻石就都被锦衣抓在手里了。锦衣要走,边走锦衣边说,谢谢了啊,也代陈格谢谢了。柳静脑轰了一声。舌头有点紧,但她还是问了:为什么要给陈格?锦衣说,为什么不给陈格,难道你舍得给别人?柳静一把将香精举过头,那一瞬,她真的有往地上砸去的冲动。唐必仁慌张地大跨两步,站到柳静跟前。他说,我走之前问过你了,你自己说不要。是你自己不要的。
柳静呆呆地看着他,又转过头看锦衣。
父女两人的表情很类似,他们都用几分埋怨或责怪的眼神盯着柳静。
锦衣说,本来不要,现在又要,出尔反尔,做人怎么能这样?!
唐必仁抚着柳静的肩,低声说,真的是你自己不要的,你想想,是不是?

不用想,柳静记得自己摇过头。但那时她摇得虚无模糊,并且摇头并不等于点头同意将这么贵的东西,送给她不喜欢的陈格。事情弄反了,若是送钻石定情,也该由陈格送锦衣。再或者锦衣一定要惊世骇俗地与传统为敌,也必得用她自己挣下的钱去购,花父母的钱向男友献媚,还要不要脸了?
唐必仁说,锦衣一开始就提出了,说给她一个钻石,也给陈格一个。我想想,好不容易去趟南非,就买了吧,反正以后他们结婚也要买的。国内的价钱要高很多哩。
锦衣点头,父亲的这个解释很合她胃口,在表情上她就显出几分理直气壮了。她把攥在手中的两个黑绒布小锦盒托起,打开来看一眼,好像要确定钻石是否还在。钻石在,她很满意,微微一笑,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
客厅里只剩下唐必仁与柳静。
唐必仁一坐到沙发上,手脚放纵摊开,腿无意识地轻轻抖动。累坏了!他长叹一声。从开罗起飞,在迪拜转机,中途耽搁七八小时,然后飞上海,然后再从上海飞回,三十多个小时都在路上,铁人都要浑身散架的。柳静斜眼看他,若是平常,她会立即去泡一杯正山小种递去。现在要不要去?最终她还是动手了,但所有的动作都迟缓了几秒钟,脸也一直素着。
唐必仁已经不喝铁观音或乌龙茶,改喝正山小种,据说这种来自福建武夷山的全发酵红茶养胃,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桂圆干的气味,连英国女王都特别爱喝。英国女王喝它的历史不短了,但唐必仁近一两年才起兴致,不光他,市直机关里的干部彼此影响着,算个时髦。体育局不是富单位,但再穷也不至于穷到没有人送茶。茶泡在小壶里,再倒进玻璃小杯中,剔透的暖红色,宛若红酒。柳静把杯子往唐必仁跟前递时,手晃了一下,冒着气的茶水溅出杯沿,落在指尖,她叫了一声,手一松,杯子与水都到了地板上。
屋里静了片刻,柳静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玻璃和茶水,懵了会儿。
门开了,锦衣从卧室出来。
锦衣走过来,站到碎玻璃前低头看着。
至于吗?锦衣说。
你也就一家庭妇女的觉悟嘛。锦衣又说。
锦衣如果不说,柳静或许还能忍住。换了平时,她的手未必娇嫩至抗不住茶水的那么点烫,这一点柳静心里是清楚的。但现在她确实不想忍,既然锦衣这么说了,她再忍,就忍成二百五了。母亲不能当得这么窝囊,这是那一刻占据柳静脑子的全部想法。她扭头白了锦衣一眼,侧身走过,走进锦衣的卧室。两个黑绒布小锦盒正端正地放在桌上,盖子打开,两粒晶白的钻石赫然外露,闪着锐利的光。刚才锦衣回屋后想必又进一步对它们进行鉴定观赏了。对物质有胃口,是锦衣的一贯做派,这一点,倒是明显遗传自柳静。吃好穿好,锦衣玉食,柳静一直是这么努力美化自己生活的。中学教师收入有限,但不要紧,不是有唐必仁吗?柳静从不过问唐必仁的收入,他反正月月递过一笔钱,或多或少,再少也够她稍稍放胆消费。所以那张VIAS卡每月25号虽是从柳静那儿扣下钱,归根到底出血的还是唐必仁。妻子花老公的钱天经地义,未成家立业的女儿花父亲的钱,也说得过去,那么那个陈格,那个小个子男人,他莫明其妙的,凭什么来这个家捞一笔?柳静急匆匆走着,伸出手,伸向其中的一个黑绒布锦盒,还没够着,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从背后探出,抢在柳静之前,将两个盒子一把抓去。
是锦衣。
锦衣脸都涨红了,粗粗喘气。你怎么这样?!锦衣吼起来,你还是当妈的哩,怎么能这样!太小儿科了,简直过分!
一边说,一边锦衣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几件衣服,几双袜子,几本书,匆匆装进背包,一扭身,走了。
唐必仁张开手拦她。锦衣,吃了饭再走吧。
锦衣说,还吃什么饭呀,没吃我就阿弥陀佛了。
唐必仁说,锦衣,你妈不是那意思。
锦衣眼吊起来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唐必仁看着柳静,希望柳静回答。但柳静冷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锦衣就一闪身,闪过唐必仁,把包往背上一甩,出了门。门被她重重地扣上。
楼挺高的,房子在第十八层,下去得坐电梯,出了楼道还得走近百米才能到小区大门口。在锦衣走后,走了一会儿之后,柳静突然跑到门前,打开门,外面是空的,电梯早下去了。再跑到阳台,往小区大门方向眺望,下面人来人往,都是别人,没有锦衣。锦衣好像嵌进楼房,飘到空中,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
一辆后面驭着一个方形箱子的自行车驶过小区空地,车上人是位五十多岁的壮汉。馒头,山东馒头!吆喝声很响亮,不是壮汉喊出来的,而是来自挂在车把上的喇叭,是预先录音储存然后反复播放的。每天中午,这个人都要来小区推销他的不知真假的山东馒头。其他小贩是进不了小区大门的,壮汉却可以,原因不清,一说是因为很多业主爱吃,主动要求他上门服务,另一种说法是他私下给保安塞了钱。馒头,山东馒头!柳静的眼睛跟着车走,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壮汉和他驭馒头的车,竟然那么细小。
唐必仁跟到阳台,看上去他挺担忧的。你干什么?他问。
干什么?柳静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觉得心里堵得慌,很慌。每一次跟锦衣过招,她都有血肉糊模之感,即使偶尔是她胜,也从来胜得委屈别扭坑坑洼洼。二十四年前,从自己身上丢下来的哪是一块肉啊,丢下的分明是毒菌,然后春去秋来,又是自己把这毒菌千辛万苦一口口喂大,大成随时可能将她吞咽撕碎的怪兽。
她叹一口气,将身子弯下,双臂搁在阳台护栏上。
唐必仁手搭到她背上,轻轻摇了摇。你反应过度了,唐必仁说,真的没必要这样。
唐必仁又说,今天她知道我回国,特地从学校回家来,可是,你看,饭都没吃上,又走了。你何必那么计较呢?马上她跟陈格一结婚,不都是一家人了吗?
柳静慢慢把身子重新拉直,转过头看着唐必仁,轻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结婚?
唐必仁说,是啊,陈格不想回老家,毕业后要留这儿,他还要我帮他找工作哩。锦衣说到夏天一毕业他们就结婚。她没跟你说?
柳静猛地把脸又转开了。他们站得太近了,有一股气,热烘烘的,直扑柳静的面颊,夹着几星唾沫。唾沫没关系,姑且当成水也行,重要的是有一股经过发酵的酸腐气味,非常蓬勃地喷射过来。
柳静胳膊上的毛孔一下子全竖起来。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发现,唐必仁的嘴巴,居然有这么臭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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