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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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时候,锦衣还是没回来,唐必仁则又陪领导打高尔夫去了,是常务副市长李军。李军这个名字现在经常进入柳静的耳朵,柳静在电视上见过他,高个,偏胖,一脸胡须。须发多的人,似乎脾气都暴躁,也易走极端,唐必仁却说李军不会,李军的特点只有两个:爱玩与讲义气。马上,唐必仁又说,人家年轻干部,老婆孩子在省城,孤身一人在这里工作,贪玩一点也可以理解。柳静留意到唐必仁说起李军名字时,偏于随意,仿佛不过是叫邻居或同事,可见他们是密切的,密切到什么地步,唐必仁没说,唐必仁从不说
家里就剩柳静。门铃响了,是陈格。没有想到陈格单独来家里找柳静,他说要跟柳静谈谈。
他的话题从自己的身世谈起,他说他自己家在甘肃农村,在戈壁古长城的边上,地真辽阔啊,大漠孤烟直从小就看腻了。他的父亲粗通几个字,已经年迈,母亲一个字不识,浑身是病。他的上面一个哥哥已经成家,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已经出嫁。他还说因为从来没见过海,所以考大学时第一个志愿就报到这座城市来。这座城市没有让他失望,相反,他喜欢这里,海风海浪海鸥都非常令人心旷神怡,所以他要留下来,让他的子孙以后都能生活在这里。
柳静心想,留吧,随你怎么留。
茶几上泡有一壶菊花茶,陈格把柳静的杯子倒满,又给自己也倒一杯。茶水还很烫,丝丝冒着热气。陈格显然口太渴,他端起杯子,撅起嘴,门牙往外探,很小心地衔住杯子的边沿,轻抿了一口。他的牙黄且大,牙缝也大,这是柳静第一次见面时就注意到的。另外,他的嘴老是呵着,湿湿沾着口水,习惯性地闭不拢,这也是柳静早知道的。不是故意的,但柳静真的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人。她很后悔,她应该早就要把自己对男人的审美趣味告诉锦衣,锦衣很可能不会听她的,但至少可以起一点潜移默化的作用。现在迟了,锦衣不回来,这个男人自己都敢找上门来。他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陈格不忙着说目的,他兴致勃勃说的是他家乡,那里的荒滩,那里的风土民情,那里的昏晨风光,那里的红柳与骆驼刺。柳老师,你没去过那里,你这么浪漫的人,去了,一定会喜欢得要命。
柳静眯起眼打量他。他一直叫她柳老师,她的职业确是老师,随便叫吧。他说她是浪漫的人,这是凭什么?他还断言她会把他老家爱得要命,又凭什么?甘肃她去过,戈壁她见过,是前年暑期吧,市教委组织一批优秀教师去那里游玩,从兰州坐汽车往敦煌,一千一百多公里,走了三天两夜,武威、张掖、嘉峪关,一路走走停停,看尽沿途的风光。苍茫的戈壁,烟黄的土长城、贴地生长的骆驼刺,以及红柳胡杨树、壮丽的落日、一闪而逝的海市蜃楼,她都看到了,当时心颤几下,过后马上丢到脑后,她还是喜欢好吃好穿的现代生活,她没有对原始的风光爱得要命。她没有。
但不觉间她心里突然有点暖。这个瘦小的男人,至少他还在意她的感受,这一点他比锦衣强多了。锦衣什么时候在乎过母亲怎么想怎么看?母亲在她眼里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母亲穿绿色的衣服难看死了,母亲的眼睛大得没有神,一点都不美。自从看到十岁锦衣的那篇作文后,柳静衣柜里就再也没出现过绿色衣裙了,她不是怕锦衣说,而是突然败了兴致。恰巧不久以后她开始买点股票,越买她越讨厌绿色,她恨死绿色了。
陈格又拿起茶壶,举过来,发现柳静的杯子是满的,柳静一口都没喝,他就把手缩回给自己倒。倒了一杯喝掉,再倒一杯又喝掉。他确实渴了。然后茶壶空了,他站起去厨房加水。他刻意地走着,脚掌踮起,身子往上拔,一步一步几乎像在跳跃,这样大概是为了增加高度吧。柳静第一次这么仔细从背后看他,她还看到他窄窄的与窄窄的肩膀。个子矮小的人对世界是不是总有更大的野心呢?她突然这么想,她继续往下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因为先天不足,他们占有的空间有限,他们不甘心这样,所以激发出更剧烈的拼力,脚蹦跳手挥舞,多捞点是一点。不是绝对的,但周围,目力所及,壮硕槐梧的人总更容易悠哉度日,一副万事知足的慵懒相,比如唐必仁。能搏能闯当然是好品质,但雄心与野心、聪明与精明,区别只那么一点,性质却是云泥之遥。柳静暗叹一口气,说到底她心底是恬淡的,那种猴急的人,那种流着口水章鱼般伸着七手八脚到处打捞的人,她真的不屑,避之唯恐不及。不喜欢陈格的真正原因原来就是这个?她突然醒悟,下意识里她已经把他往这类人那儿靠了。也许他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从厨房里拿着一壶水出来,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时,陈格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他慢慢把纸打开,慢慢地打,纸是白色的,渐渐露出里头的黑。很眼熟,柳静一怔,原来是那个黑绒布锦盒,唐必仁从南非带回的。盒子打开,钻石在里头,已经不是原先的裸石,做成了戒指,钻石亮闪闪地嵌在上面。
他来示威的吗?柳静脑中闪过此念。
柳静没有伸手去接。
陈格撅着探过身子,把戒指放在柳静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用手小心地在黑绒布锦盒上抚了抚,抚完笑起,好像那盒子是个婴儿,婴儿是柳静的孩子。
柳静还是双臂抱在胸前斜靠在沙发上,头微斜,一动不动地看着陈格。她在等待下文。通常在课堂上向学生发出一个提问后,她都会以这种姿势倚在讲台旁,神情从容,成竹在胸,高深莫测。人的肌肉是有记忆的,久而久之,只要需要,不用她费力,那种动作那种表情那种姿态都可以自己跑出来,迅速搭配成最让别人忐忑不安的一副模样。
陈格显然也有点紧张,他其实一进门就处于试图放松却仍是紧张的状态中,眼皮一眨一眨的,眼珠子左右跑。柳老师,他叫道,又僵硬地笑起。柳老师,我把钻石打成钻戒了。你的无名指我只是目测了一下大小,不知道合不合适。你试试,太大太小我再拿到珠宝店里调整。
目测过她的手指,打好钻戒送到她跟前……理解起来绕了一圈,最终柳静明白过来,原来陈格是把那颗钻石退还给她了,并且贴上了加工费和铂金戒指。

是个意外,很意外。
柳静欠欠身子,有一个问题她觉得应该先弄清楚,所以她问:这是锦衣的意思吗?
陈格低着头,身子前倾,十指对扣,似有为难。半晌才抬头,喃喃道,锦衣……她不知道。
顿一下,陈格又补充一句,柳老师,能不能别告诉锦衣?
柳静胸口嗡了一下,像被人擂了一拳。真要被人打了,她至少会反抗,会躲避,现在却不能。她还是那么坐着,手臂绕在前胸。不是不了解锦衣,都知道,猜也猜到了,但由陈格嘴里说出来,分明又像当面被剥了衣服。柳静垂下眼,对那钻戒一瞥,一点犹豫都没有,她决定收下。没必要客套,虚假地推辞不是柳静的风格。柳静说,行,我收下了。除了钻石,其余的钱该多少是多少,我还给你。说着她已经站起,动作利索干脆,干脆得超出陈格的想象,陈格也站起,手臂往前伸,晃几晃。
柳老师,不必还……
柳静并没停下来,她往卧室走去。钱包在挎包里,挎包在卧室里。但等她拿着钱包走出来,客厅已经空了。再走到玄关前看,原先陈格脱在那里的皮鞋也没有了。就是说他走了。走了也好。走了说明他确实绝意要归还钻石,锦衣要送他,唐必仁也同意送他,他自己却受之有愧,他不敢要,拿到珠宝店,根据目测过的柳静手指,打造出一个钻戒,然后绕过锦衣,送还柳静。
他本来可以不这么做,但他做了,为什么?
清楚柳静心里其实并不待见他,所以展开讨好外交?或者仅仅觉得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无功不受碌?前者乖巧,后者质朴,在乖巧与质朴之外,应该还是其他的什么吧。柳静头开始胀,太阳**突突突地跳。陈格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其实是模糊的。一个别人的儿子,在别处生活了二十多年,正在读现当代研究生,毕业后没打算回老家而准备在这所海边小城驻扎下来,让唐必仁帮忙找个好工作,个子矮小,表情恭谦,说话不多。还有吗?没有了。想来想去,柳静只能想出这么多。
她把钻戒拿起,往左手无名指上套,慢慢地套,套得小心翼翼。整个过程她一直心存侥幸,希望无法套,套不进去,太大了,太小了,太窄了,太松了。但是,她终于还是失望了,应该是绝望,那一圈银色的铂金恰好非常熨帖地将手指根部密密箍住。目测到位,毫厘不差,多细密的心眼!
柳静把钻戒取下,装入黑绒布盒子,然后,锁进抽屉。因为一个钻石家里起过风波,现在钻石回来了,不料心里却有了另一种乱。按理人家这么主动奉还,怎么也不该恼火,可柳静心里分明是火的,压也压不住的别扭。这事就让它沉下去吧,钻石自己又不会说话,柳静反正谁也不想告诉。
但是一个星期后,她还是忍不住了,她告诉了唐必仁。
唐必仁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还在说南非埃及一路上的趣闻,这是他的爱好。几十年来夫妻二人在床不多,越来越少,聊天的习惯却从新婚起一直延续了下来。当然,前提是唐必仁不出差不开会,并且晚上没有陪谁打球应酬至下半夜才归,归之前也没有喝得脸红耳赤满嘴臭气。这么干净的夜晚如今已经非常稀少了,唐必仁自己好像也挺受用,躺下时在床上将双腿狠狠拔直了一下,拔得像只老蛏。他先说起南非约翰内斯堡。这地方以前他已经说过了,抢劫、凶杀,进商店购物犹如地下工作者,总之匪夷所思。重新又说起是因为当天的报纸有个报道,在南非经商的福建福清人又有一个被黑人抢劫杀死,这是一个星期来的第二起。唐必仁感叹一句:在那地方做人太没安全感了,如果锦衣要去那里,即使每天金山银山地挣,我也不会同意的,你说是不是?
柳静没有回应,她脑子开起小差。锦衣从未有出国的念头,锦衣如果真要出国,她无所谓。锦衣去的地方如果真是南非,她也无所谓。不见得人人去南非都会被抢劫,抢劫了都会被杀死,各人有各人的命吧。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锦衣就是把南非金山银山都挣遍了,也不可能买一颗哪怕0.01克拉的钻石给柳静。柳静无声地叹一口气,她有点困了,这场聊天不太让她有兴致。事实上这些年所有的聊天基本上都是唐必仁的兴致,而她不过是个安静的听众,充其量嗯嗯几声。白天在讲台上已经讲过太多话了,舌头讲麻了,酸了,含在嘴里像条死去的鱼。听一听倒是乐意的,中学教师的生活毕竟窄,校园以外的世界原来已经这么泥沙俱下千奇百怪了。
但是唐必仁好像还没尽兴,接下去他的话题转到香精。埃及的香精中有一种称为“沙漠的秘密”,又叫埃及伟哥。唐必仁脸仰在黑暗中,居然笑起,他的两手也举起,在空中划动几下。他说,你猜当时香精店老板拿出什么?一把笔,一个白色的塑料小圈,圈上挂有两个小球球。埃及人把笔套到小圈上,两个小球垂在两旁。像什么?你说像什么?唐必仁侧过身子,用力推了推柳静的肩膀,语气急速上扬。
柳静已经猜出是什么了,但她没说。
唐必仁又笑,边笑右手边一下一下地往前,做出抹的动作。埃及人说是这样这样,就是这样。哈哈哈哈,我们都乐翻了。这样抹一下,他们说就可以让女人变得像动物,哈哈哈,像动物一样……
柳静心里闪了一下,打断他:你买了吗?
什么?
沙漠的秘密?
唐必仁手在空中挥一下。没买,我这么老了,又不是二十来岁。况且你对性一直又……这么淡。
柳静转过眼珠子,从眼角静静看着唐必仁。刚才,这男人分明挺亢奋的,那个香精浓浓的味沉沉地飘过来。眨眼间,他又黯然下去,是因为一直以来她对性的淡?她本来就淡,一开始就淡,淡了几十年,但不等于无,孩子该生也生了,如果还能生,玉食也会如期而至。心里突然间仿佛破了个小洞,有一股不舒服像小泉一样汩汩往外冒。明明是因为香精的不舒服,不知怎么却跟那个钻石衔接到一块了。这时柳静说,那颗钻石,你从南非带回的钻石,不是给陈格了吗?陈格还给我了。
唐必仁侧过头,眼白亮亮的盯着看,好像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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