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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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个钻戒,唐必仁后来对陈格进行了一次总结性的评价,他说,这个男孩不错,有大将风度。柳静心里奇怪,陈格不过把别人的东西还给主人,怎么就大将起来了?难道唐必仁这么说是为了故意损她小气?
唐必仁又说,我看他心气比锦衣高多了,锦衣嫁给他不会委屈的。
这个问题柳静没想过。不过用得着想吗,锦衣难道还能被谁委屈了?她那张嘴,不委屈别人就该谢天谢地了。
唐必仁走几步,突然想起似的,他说,哎,锦衣好久没回家了,什么时候把她叫回来吧。唐必仁没说谁去叫,反正柳静不会开口。这个家里缺了锦衣有点不顺,但有了锦衣似乎更不顺。柳静很忙,课已经周而复始上了几十年,但一拨拨学生是新的,课文内容也不断更新之中,总之她不敢松弛,松不起,手里攥着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命运哩。算是劳碌命吧,好听一点说是有良心,当教师真要把良心摘除掉,混一混也是很容易的。再过两年该退休了,一辈子都问心无愧疚地拿工资,犯不着用余下的这些时间给自己抹黑。备课、上课、改作业,柳静三步曲的节奏从刚出大学校门起就一直延续下来,不同的只是当初的慌乱被如今的从容所替代。但有了高考那炉火等在前头,再从容也还是整天团团转。锦衣确实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来了,但说真的,如果唐必仁不说,柳静并不太把她想起。
几天后锦衣回来了,她好像已经忘记钻石的事,进门后半句不提。她显然也不知道那个钻戒就在柳静手中,看来陈格和唐必仁都三缄其口。柳静也不是不会装傻,她脸上风平浪静。
晚饭前唐必仁打来电话,说回不了吃饭,有客人,打网球。电话是柳静接的,柳静嗯了一声,就放下了。今天是周日,越周末节假日,来打球的显赫人物越多,唐必仁牺牲休息,提高了别人的生活品质,自己及家人的却断然降低。
家里没男人,锦衣就放松地穿着紧身棉毛衣裤走来走去。她真是瘦,细脚伶仃,胸前低低的、平平的,有聊胜于无。感觉她还没发育起来似的,事实上这是像柳静,柳静就是在哺乳期最丰盛饱满的时候,前胸也不及常人的二分之一。她一直只穿A杯的文胸,还留有空隙,无法完全填满。有一个短信段子,说男人去相亲前问媒人,女方有没有桔子大。媒人说有。结果摸过之后男人大骂,说妈的,金桔也是桔啊!教研组的同事当时听了都哈哈大笑,柳静也笑,边笑边垂下眼瞥自己的胸部,很不幸,那里也是金桔,名副其实的金桔。家族女性间这方面的遗传是极其顽强的,若是锦衣成波霸,那一定是当年在产房里被抱错了。
其实柳静偷偷想象过那个情节:在分娩住院期间,有阴差阳错的故事出现,把这个锦衣抱走。没有了锦衣,带回家养大的就是另一个孩子——别人的孩子又怎样?血缘在柳静眼里并不重要,无所谓,几代后就谁是谁、谁管谁了?抱错回家的孩子如果温顺贴心,柳静宁可将错就错,那样她这个母亲当得至少不会这么憋屈。
三菜一汤端上桌,米饭也装好,柳静说,吃饭吧。
锦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头微微侧一下说,你先吃。
柳静看看窗外,正下着雨,雨不大,但透着彻骨的冷。快入冬了,世界明显脆弱起来,连饭菜也是眨眼间就要凉下来的。柳静说,快吃吧。
这次锦衣一动不动,也不答。
柳静把筷子往桌上重重放下,声音往上提一些。她说,先吃饭!
锦衣霍地站起,疾步走来,擦过柳静身边,白一眼,并不停下,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门关了很久。柳静想如果是小便,给她五分钟,如果是大便,给她二十分钟。柳静在桌旁坐下,眼盯着墙上的石英钟。她开始计算时间了。分针秒针一格格地跳动,跳过准准的二十分钟时,柳静拿起了筷子,她想锦衣要拉,她要吃,两便。桌上的菜一点一点地少了,每一筷柳静都下得很狠,很大口。本来准备的是三个人的菜,现在一个人吃,倒也能多享受一些。
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锦衣提着湿漉漉的手趿着拖鞋出来,慢慢踱到桌子前,低头看着桌上。都是将近见底的残羹剩菜了,锦衣抓起一个碗,碗里是汤,她手腕转动,晃了几圈,突然用一种幽幽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你会吃撑的。
又说,你会拉肚子的。
柳静抬起头看着锦衣,嘴角往上扯,有一点冷笑或者嘲笑。然后她把筷子搁在已经空出来的饭碗上。她吃饱了,吃得很好,没有撑,也不会拉肚子。她辛辛苦苦弄出一顿晚饭,总不能因为别人的要陪人打球、要上厕所而委屈自己。
锦衣把手一抖,汤碗重重地墩到玻璃桌上,汤溅起。
锦衣说,都是口水,不吃了!
锦衣猛地转身,重新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她的脸很臭,柳静的更臭。柳静从厨房里拿出垃圾桶,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举起碗碟,高高地将剩菜倒进桶里。客厅里的锦衣如果侧脸看过来,会看到这一幕。
但是柳静发现,锦衣并没侧脸,一点都不侧,仿佛屋里没有其他人。知道今晚锦衣要回来,柳静特地去超市买了鱿鱼、无公害黄瓜鱼和空心菜,都是冲着锦衣胃口去的,她这个母亲当得再不济,下意识里其实也还是在让步,在迁就的啊。
在厨房洗碗时,柳静突然鼻子一松,泪就滚落下来了。脸颊也松了,腮帮一阵阵地发酸。她把唇咬紧,把水龙头拧开到最大。水声哗哗,覆盖了客厅里的电视声。说到底她是怕自己哭出来,如果哭,她会选择一个无人的角落,锦衣看不见,任何人都看不见。终于她忍住了,把泪都咽下去。收拾好厨房,她要回书房改作业去,经过客厅时,她把头别着,一眼都不往沙发那边斜视。
锦衣却问,哎,我爸要去工商局当局长,是真的吗?
柳静停下来,转过身子看着锦衣。
锦衣也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了,问问有罪了?还不是局长老婆哩,就这么趾高气扬!

柳静说,我正更年期,麻烦你不要问我。
锦衣鼻子一嗤,大声笑起,臂抬着,食指往前戳,嘴咧得很大,像突然捡到什么宝贝似的兴奋。是你自己说的呀,更年期!说得太对了,真的太对了。老更!
柳静耳朵嗡嗡嗡响,好像谁拿着几块铁板哗啦啦地在四周敲响。她连忙闪进书房,她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只被开水烫着的狗。是不是真的进入老年更年期了?这个疑问柳静其实一直在暗问自己。心悸、脸颊潮红、睡眠不宁、月经紊乱,迹象很多,林立那儿,她没有正视过,不敢正视。眨眼间就进入老年了?她所期待的人生,根本就还没到来哩。就好像每年暑假之后的去学校报到那一天,她心里总是暗想:如果这是放假的第一天该有多好。
书房三面墙都立着书橱,书橱上嵌着玻璃门,柳静看到自己脸映在上面,灯光从侧面打过来,把一张脸的破败照得那么不堪而透彻。有几分钟脑中是空白的,整个世界都是空白。然后她返回书桌前,翻开电话本,一行行找下去,找到李荔枝的号码。
中学同学李荔枝是妇科大夫,年前就给过她建议:来做个激素水平检测,来开点激素药吃吃。为了说动她,李荔枝还趴到她耳根,挺缺德地把市里哪个哪个名人或名人老婆吃药情况偷偷供出来。没关系,遵医嘱,有节制地吃点,皮肤马上不一样!柳静记得当时自己有多不屑,那么反自然的东西,她怎会苟同?现在,突然之间,她却想山崩地裂般扑过去苟同。这是不是说明,现在她真的已经不可救药地老了?这么一想,心就陡地慌了,怦怦跳。
她拿起话筒,她按下那个电话号码。
李荔枝永远都是大火烧着家门口的急促声调,这与她职业不协调,医生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但李荔枝就是这么说,竟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妇科大夫。什么事?想起我了?
柳静说,没事,随便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电话安静了片刻,话筒里都是李荔枝一呼一吸的气息声。然后她猛地笑了。问候?她边笑边说,很官方的语言嘛。
柳静一怔,从没人这么说过她。电话就在书橱边上,她头往右微侧,用耳朵夹住话筒,茫然地看着玻璃上的那张脸,忽然记起给李荔枝打电话的目的。她说,荔枝,明天上班吗?明天,柳静是想去医院,让李荔枝开点药,神奇的激素药。她用一只手抚过左脸,脸颊一边静默,一边上扯,扯出沟沟壑壑。绝望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可以说来就来,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她说,我想检测一下那个激素……
李荔枝不笑了,她的口气平和下来,接近职业化。你还没绝经吗?
柳静说,没有,但很乱了。
李荔枝语调又提高了说,激素不是查一项,是六项。不过,不查也罢,还查什么查?这把年纪!四十多岁绝经都不奇怪,你算能撑的了。明天是星期天,休息,不上班。
柳静吸一口气,她这当教师的人,居然一时忘了明天是周日,于是连忙短促地笑起,这种笑似乎能掩饰一下尴尬。她说,那没事没事,我回头再找你吧。
李荔枝说,好。
通话已经到了尾声,说个再见,柳静本来就打算放下话筒了,李荔枝却突然连叫两声:哎哎!李荔枝说,明天你要补课吗?柳静说,没有。李荔枝说,那我们聚聚吧,我请客,广场旁那家必胜客怎样?中午十一点吧,说定了!
柳静其实不想去,她对任何聚会都兴趣有限。当然不是一贯如此,年轻时凡有同学朋友聚会她都会梳妆打扮一番喜洋洋奔去,认识一个新面孔都会愉悦许久。一年一年活下来,身上力气竟越来越少,多一根稻草都不愿去担起了。但毕竟刚才是她主动找李荔枝,她还有求于李荔枝。恍惚了一下,她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她准时赴约。离开家时,锦衣还在睡。不知道在校上课会怎么样,一旦在家,锦衣永远都将早饭与午饭合在一起吃。至于唐必仁,他已经醒了,但瘫在床上起不来。下半夜三点多他才摸回来,一身酒气,长吁短叹。柳静煮了一锅面温在那里,然后进卧室跟唐必仁说了中午的事。唐必仁眼微微眯开,很奇怪地看过来。李荔枝?她干嘛请你?柳静突然有点兴奋,并不答,头仰了仰,耸肩一笑,走了。一向都只有唐必仁在外吃饭,唐必仁的岁月在饭局上泡得花团锦簇,现在也轮到她了,轮到她把唐必仁丢在家里而自己出去应酬。她一下子对这一趟出行满意起来,甚至对将见到李荔枝也生出一点期待了。
好久不见了,应该是两年多前吧,是锦衣研究生入学前,柳静请中学同学吃饭,共五个,都携子女前来。不是柳静喜欢得意自夸,是惯例而已。都是外地人,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后还能在同一城工作,就找个机会轮番请客,子女金榜题名当然是最好的理由,第一个开了头,就逐一执行了下来。那次锦衣难得也肯款款前行,她对升为硕士正欣欣然,以为一桌人都会围她唱赞歌,不料去后仅听到几句开场白般的应景好话,接下去女人们更多是在交换当年中学同学的最新消息,谁谁谁离婚了,谁谁谁发大财了,谁谁谁刚当上什么长。锦衣脸就黑了,越来越黑,终于憋到结束,走出酒店时,她从嘴缝里挤出两个字:恶俗!走几步又说,烦死了!
柳静在饭桌上已经看出锦衣的烦,她如履薄冰地熬到水果上来,熬到大家话兴阑珊,熬到终于和平结束起身。锦衣没有在桌上翻下脸来,算是给她面子了,她多少感到侥幸。心里却想,以后,任何一场饭局,都不可能再携锦衣前来了。当然,那以后,也不再有哪个人的子女往硕士博士上考,大学的那一波又都过去了,酒会于是就冷却下来。也就是说,已经两年多了,柳静都没再见到过李荔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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