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李荔枝已经来了,柳静一走进必胜客,就见有只手陡地从铺着棕黄色台布的桌子旁举到半空。哎,柳静!
柳静站在原地愣神数秒。那个人是李荔枝?那个人是李荔枝。
李荔枝父母都是拉板车的,家境的缘故,她一直少有装扮,学习上却始终苦扒苦撑发着狠劲。班上富家女子终日花枝招展,上课却三心二意,李荔枝总是鼻子一哼,眼一白,转掉脸。柳静跟她同桌,柳静以为她以朴素为美,心比天高,不料当起医生腰包鼓起后,几个同学中没有谁比李荔枝更在意外表,一套套款式夺目的衣裙不说,每天还把脸抹上厚厚一层粉,眼线眼影一样不缺。原先她是饿着的,然后,又多少有点吃得太撑。其实上了班戴上口罩,妇科大夫李荔枝已经有大部份脸部面积必须被遮去,真是可惜了宝贵的化妆品和更宝贵的时间。但李荔枝挺受用的,同学聚会时,换成她最花枝招展,见谁草草穿衣梳妆,她会摆事实讲道理,大谈女人自我保养修饰的重要性。她的话是有说服力的,那一层细腻的薄薄的皮肤下,汪洋着一池随时要喷礴的水,看上去晶莹而亮洁。
柳静的错愕就是因此而来,站在必胜客入口处,她看到的却分明是个皮肤蜡黄黝黑缺乏光泽的已经衰败不堪的老妇人,那张脸,呈现与“光滑”一词相去甚远的凹凹凸凸,仿佛一件旧棉袄,原先铺展均匀的棉絮,穿着穿着,就一团团地结到一起。而人的肉难道长着长着也会凝结成块?只是眨眼间,李荔枝一身曾经四处洋溢的水份就一泻千里不知去向,除了震惊,真想不出其他的词了。直到坐到对面,柳静还一直盯着对方看,原先的那个李荔枝还活色生香地浮在脑中,她得调一下焦,才能跟眼前的重合到一起。
李荔枝探长身子伸过手拍拍她肩。喂,好久不见了啊!
柳静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同,心里却想其实就两年多不见啊,岁月真是可怕。会不会自己其实也这么衰败了?朋辈往往就是一面镜子,就是最残酷的参照物,你不承认都不行,反正彼此一看就昭然了。一时间柳静不知该说什么,眼光还停在李荔枝脸上,不由得暗叹了一口长气。从脸往下看,李荔枝穿的是件改良式唐装,杏白色的,手工绣着一排粉色花,式样很夺目,最上端的那个盘扣却没有系上,微敞着。这类衣裳,一旦敞着领,不知怎么就马上有股风尘气出来。柳静动了动手,她几乎要伸手帮李荔枝把那个扣子系好。
李荔枝也正打量她,下下地打量,是那种急于探索与发现的眼神。柳静知道,她又要就穿着发表评论了。之前,李荔枝对柳静衣服的评价是两个字:没特色。关于“特色”,柳静其实一直保持警惕,年轻时她不敢放胆乱穿主要由于职业的局限,对奇装异服确实也暗自动过心,但现在不会,现在心很淡,反应到外表上就是简练、纯净,却又品质蒸蒸日上。花哨是年轻人的事,而过了四十岁,还在形式上下苦功,不免就透出傻气了。
李荔枝说,你怎么越来越朴素了?
柳静低头看看自己,藏蓝levis牛仔裤,本白的阿施玛圆领绒衣,周末她都这么穿,舒适自在,没什么不好。她淡淡地笑笑,也看李荔枝。李荔枝的唐装情节已经好多年了,裤子隐在桌子底下,但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那种宽腿的黑色长裤。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李荔枝,老是把自己弄得秃秃的,墩墩的,愈发显矮,何况唐装已经倒大街这么久,她还一直陷于自以为时髦的误区。柳静又笑笑,觉得自己还是能理解李荔枝的。人都各有趣味,以自己的去套别人,永远都不现实。那个叫巩俐的女星,早年露着虎牙笑得如初放的荷花,白衬衫牛仔裤居然也能媚到彻骨,那张照片让柳静一下子喜欢上了她。但这些年巩俐着装越来越少,那么多赘肉公然外露也在所不惜。用力过度了,可是巩俐自己喜欢,别人又能说上什么?
你请我吃饭,有事啊?这样的问话显然生硬了点,不过老同学了,也没必要客气。
李荔枝说,没事,能有什么事?你不是给我打电话吗?好久没通电话了,难得你还能主动打,你想测激素?
柳静下意识地抚一下脸,昨晚的恐慌,一夜之后,已经消去大半,她有点犹豫,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开口。最后她开口了,她说,以前你不是让我吃点激素药吗?
李荔枝好像记不起这事了,歪着头想。她说,你现在想吃?
柳静侧过脸,落地大玻璃窗外面就是繁华的大马路,阳光直射而下,看上去楼、人、车都像蒙着一层塑料布。重新把脸摆正时,她问,你不是也一直吃吗?
李荔枝说,现在不吃了,停好一阵了。我乳腺增生太厉害,这里这里这里!她竖着手指往胸口两边戳来戳去,嘴还瘪起,头晃晃,表示很严重的样子。这里头长了太多结结了,还是不吃为妙。去年我们科里一个女医生体验时查出乳腺癌,一下子就是晚期了。唉,每天见病人真的已经见麻木了,但活生生的同事摆在眼前却不一样,大家还是被吓着了。漂亮总没有命重要吧?怎么,你也想吃了?
柳静连连摇头,怕被人冤枉似的急切。没有没有,我几年前都不吃,现在怎么还会想?话说完,心紧了紧:皮也厚了,居然可以把谎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李荔枝歪着头看她,看了好一阵,猛地笑起。是啊,现在你不一样了嘛,工商局局长夫人,挺风光的角色,漂亮一下还是必要的。
局长夫人?真是见了鬼,不过在画符之中,李荔枝怎么就知道了?柳静说,别瞎讲,这事还只是猜测,不一定是谁哩。
这下子轮到李荔枝意外,眼睛都睁圆了。唐必仁都已经公示了你不知道?
公示?柳静真不知道,唐必仁没对她提起。
李荔枝嘴向上扯着,笑起来就有点暧昧模糊了。有一瞬间,她的眼里肯定闪过幸灾乐祸,当然很快又藏起了。全市三教九流、要人名媛,各路神仙的交道李荔枝都打得顺溜光滑,做医生的很多都有这本事,消息灵通一点谁也不会惊诧,问题是如果真的已经公示,那差不多已经成为事实了,而唐必仁自从那次吞吞吐吐说过一点,并且还郑重交代不要跟别人说之后,就再也不吐只言片语,柳静以为还不过是件飘渺的事,不想已经逼在眼前了。一个路人皆知的事实,做妻子的却蒙在鼓里。

幸好这时服务生把两盘肉酱面端上来,接着又送来鸡翅和饮料。其实所有的食品柳静都喜欢单纯、洁净,红是红白是白,她讨厌各种食物糊在一起,粘粘的没有主色调。但刚才坐下后,李荔枝问她吃什么,她答随便,你吃什么我就什么。结果李荔枝点的是肉酱面,红红的,搅在一起,一看就没食欲。李荔枝却吃得起劲,吸哩呼噜,盘子很快就空了。柳静想,如果可能,她很愿意把自己的这一盘也奉献出去。柳静又想,如果可能,她恨不得时光倒退,今天不要来赴这个午餐。换成她是李荔枝,也难免会倒吸一口冷气地吃惊。唐必仁为什么不把公示的事告诉她呢?
接下去李荔枝换了话题,不再提唐必仁,而是按惯例又讲起中学那些同学的各式新事。这座城离她们老家有两百多公里,距离对李荔枝不是问题,大家好像也习惯了,百川归海,各种消息都会汇总到李荔枝这里。主要是李荔枝有兴趣,她像范仲淹一样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反正都心系天下万事。柳静支楞个耳朵听听可以,听多了必定就不耐烦了。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哩,心里哪有空间再去装别人的?
这顿饭表面上看吃得还是有滋味的,事实上柳静相信,连李荔枝都心事万千了。李荔枝本来以为请的是工商局局的夫人吃饭,可是该夫人却傻子似的一无所知。
柳静感觉不好,但脸上分寸未失。李荔枝是个聪明人,可是她的聪明里总能让人隐约见到刀光剑影的闪动,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李荔枝其实并未聪明透顶。柳静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一点过了。眨眼间,居然也过了一个多小时。
李荔枝马上问:下午有事?
柳静说,是啊,有点事。
李荔枝就手一举,招呼服务生过来买单。不贵,一百多块。李荔枝花一百多块钱买了个柳静的难堪,谁更吃亏?
两人就分手了。走到门口时,李荔枝看了柳静一眼,轻声说,哎,多保重啊,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柳静心里暖一下,突然又有点感动。中学同学应该最没有利害冲突的,李荔枝那句话里,分明有真挚的关怀。刚才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一部的士驶到跟前,柳静急急爬进去,然后摇下窗口,对李荔枝摆摆手。她原是想弄出一点满不在乎的样子的,但鼻子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司机问去哪里?柳静说,大洋百货。逛街是不是女人最好的疗伤方式,别人不知怎么样,柳静却是很吃这一套。在琳琅满目间穿行,摸一摸看一看,看起兴致了或者再试穿一下,这样一来二去,就是一件不买,一分钱不花,走出商店大门时,心情也十有被调节过来了。她现在特别需要调节。在必胜客里,一种被海水包围即将溺亡的恐慌是那么不由分说地向她袭来。锦衣她早已不信任,锦衣对她的疏远完全在她的想象与预计之中,她都无欲则刚了。但唐必仁不是,一直以来她都下意识地把唐必仁归入有求必应之列,像长在脑袋上的头发一样,留长剪短,都随心所欲,就是偶尔毛发乱翘,不费力气稍微修修又很顺当服帖了。
看来不是,不是这样。
柳静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冬季太阳下山早,天就黑得匆忙。的士开到小区门外,抬头望去,望见她家的客厅已经亮上灯了。灯下的人,为什么都是她陌生的?
按以往,若是家中有人,她通常都按门铃。每个人都不免有些不好解释的怪癖,用钥匙开门,不知为何竟是柳静特别排斥的。但是这会儿,她想都不想,就掏出了钥匙。往后,是不是再也不可能有谁全心全意对她,而她也不可能任意对谁颐指气使了?
推开门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客厅里不仅有唐必仁和锦衣,还有陈格。三个人如果各自坐着,各忙各的,倒也不必意外。柳静看到却是正相反,唐必仁坐在中央沙发上,陈格坐紧挨的另一张沙发,而锦衣,她基本上是趴在两个男人中央,腿歪靠在沙发扶手上,头凑一起。门开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吓一跳,抬起头,坐直了身子,面色凝固了片刻,然后还是唐必仁先开口,唐必仁说,哎呀,回来了!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柳静没有应,先去卫生间洗了手,一转身又进了厨房。居然锅冷灶冷,这不是唐必仁的风格,往日只要他在家,早就热腾腾地煮出一桌饭菜了。那么,一定有比煮饭更重要的事牵去他的精力与时间,是什么?柳静打开水龙头,手张开,托住水流。水一股股从她手缝间流走,掌心粉嫩的模样,让她想起某日水盆里清洗过的一块猪肉。
唐必仁已经走过来,站在厨房门旁,他说,今晚不煮饭,我们出去吃,吃泰国菜怎么样?锦衣说她想吃咖喱哩。
柳静说,你们去吧,我吃过了。
唐必仁说,不会吧,这么早就吃了?
柳静转过脸看他一眼。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主意。一路上她本来打算一回家就向唐必仁问个究竟的,但现在她不问了。她也要做只城府深深的猎豹,她也要讳莫若深,也要三缄其口,也要狡兔三窑。凭什么这个角色轮不到她来做?于是她笑了笑,关掉水龙头。她说,真的吃了,你们去吧。
锦衣直接去门旁开始换鞋。陈格也过来,但他先拐到厨房,笑眯眯地看着柳静,一副很希望她一起去的殷切状。柳老师,要不再去吃点?
柳静说,不啦,很饱了。去吧去吧,你们去吧。这一句话,前半段当然是假的,柳静晚饭并没吃,她饿着肚子却强说饱,实在是因为没有兴致在一张桌上跟他们碗筷交错,她希望他们快去,快快离开屋子。
会不会他们三人其实也不愿意柳静一块去?刚才他们在谈话,谈一个显然并不希望柳静介入的话题,门开,柳静进来,于是话题戛然而止。离开家,没有柳静在场,他们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
柳静慢慢往阳台那个方向踱去,并不到外头,只是站在门内往下看。小区兰花状的路灯整齐排列,杏黄的光温和地亮着。那三人出楼梯口了,那三个脸都看不清,但身姿是柳静熟悉的,唐必仁走在中间,锦衣与陈格两边紧贴。唐必仁的头一会左边一会右边,三个人都参与了发言。这才有一家人的感觉,连陈格都那么水乳交融,而柳静,怎么反而游离在外了呢?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